建中的轮廓在我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清晰。除了放学后的时间,我也常能在下课时间看到他的身影,走廊上、合作社、操场、图书馆……在许许多多晃动过去的人影中,总有着他那张明亮的脸、带点捉狭神气的眉毛、笑得开怀的唇。突然间,我的世界像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对我而言,建中就像是突然出现在这世界上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家庭环境、过去、以及他的一切一切,但是我却跟他相处得如此自然,仿佛打从我一开始呼吸后他就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似的,我们从未约定一天要在哪里碰面,可是总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到了某个时间点,某个在几千几百甚至几万年前就决定的时间点上,建中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对我微笑。
而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仿佛我在几万年前就知道下一秒他将会出现似的。我有点讶异于对他的熟悉及解。
除了手球场之外,东楼旁和体育馆之间这块没什堋人会来的小竹林也是我常来的地方,但我很少在这个时间来,因为下午一、两点时的东楼是栋很普通的建筑,东楼,是用来迎接晨曦的。
在学校里,旧南楼拆掉了,所以我不知道,但东楼嗜阳、北楼嗜风、西楼嗜暮,这在校园里伫立了数十年的建筑物有他们自己的个性,每一个角落都有他自己的回忆,礼堂前林木密遮的路、音乐教室前的小庭院、中楼右侧出口从未开过花的几株梅树……这些总是鲜少人迹的地方是我最常流连的去所,我爱在这里思索自己的事。
可是我总是能在这些静的角落看到建中对我微笑。
正是上课时间,这一堂上的是三民主义,上了年纪的老师不喜欢上课被打断,因为他会忘记自己上到哪里,所以开学第一堂课就告诉我们:要上厕所自己去,下课前记得回来。所以,我现在是正大光明地跷课。
仰头看着东楼,现在的东楼是社团办公室,但在这上课时间,里面还是有学生在厮混。听着风中传来不清楚的话声,我微笑着,学校并不像一般的升学高中那样对学生的课业要求严格,但是年年学校的升学率还是高出一般高中,只有一所学校挡在我们前面,所以打入学的那天起,我就很为自己的幸运高兴。
曾经有学长说过,在这个学校待久了,会有想留级的冲动。想着自己在这里只剩下半年的时间,我不禁羡慕起建中,他还有一年半,虽然算起来他在这所学校待的时间跟我一样也是只有三年,但是我突然希望自己现在跟他一样是高二。
就在我想着如果我跟建中一样都还是高二生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时,建中的笑容跳进我的眼里。
「跷课。」我摆出学长的架子。
「你还不是一样?」
「我是出来上厕所。」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本素描簿,我凑过去拿了过来。
「西楼厕所的范围真大啊……」建中笑着,我瞪他一眼,翻开了素描簿。「我这节课是美术,老师嫌我竹叶画得难看,叫我来观察竹子。」
素描簿里面画的都是学校的景,是铅笔素描,偶尔会杂几张淡彩。我发现每一幅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景致,总觉得建中像是看着我心灵里的风景画出来似的。
我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建中走到离我远一点的竹林旁,靠得很近地观察竹子,他脸上的表情很专注,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美术教室后面的墙所悬挂的作品上看过建中的名字——那时我高二吧?想到建中居然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于这个学校里,我对他突然升起一股陌生,同时也有一丝遗憾,他终究不是纯粹只存在于我的世界里的人。
这种感觉实在来得很没来由,毕竟没有人会凭空存在,各人都有各人的过去……我想,我的遗憾是不是源自于那些过去当中并没有我的存在?
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我险险把素描簿掉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拿稳了,里面却有张纸掉了出来,我捡起来一看,那张纸特别薄,画的是淡彩,上面有着西楼的夕照。
淡淡的橘红洒在淡黄色的纸张上,用六十度左右的角度画西楼建筑,较深的红色是建筑的基色,轮廓线是褐色的,我不知道他是拿什么笔画的,但感觉很像一般常在外面卖的小卡上看到的画法,细细的轮廓线、随意的笔触点染出树影、绿叶,红、橘、黄、绿……浓淡层次交迭,画出大叶桉和七里香。色彩并不要求填满每一个轮廓的内部,些微的留白画出溢满的夕阳光线,朦胧的,渲染出一抹眷恋、一股悸动,很有梦的感觉。
就像是我第一眼看到的,而后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的西楼夕照。
「我画的。」建中的声音响在我的耳畔。
「我知道。」
「我想把它拿去夹在图书馆的书里面。」
我看着他,看到他那轻挑起来的眉梢。
我们一起走向图书馆。图书馆在操场跟篮球场中间,旁边有树围绕,遮着图书馆的全貌,让图书馆看来有点害羞,又像是故意这样遮遮掩掩好挑起人的好奇心,暗示着他里面藏着许多宝物,要人赶快去挖掘似的。
一踏进图书馆,我们立刻感觉到这里的空气跟外面有明显的不同,那是一种长期的霉味和尘味交杂堆积出来的味道。天花板是挑高的,使得足音大增,让人不自由主地会放轻脚步和交谈的声音。
图书馆的管理员发现我们蹑手蹑脚的踪迹,但他对学生跷课到图书馆的事早已见怪不怪,所以也没理我们。
我们走到图书馆深处最后一排书架旁,这里堆的都是大部头的书,上面灰尘积得老厚,顶端的书架上还有残破的蜘蛛网。我们像是走进了一幢古老诡异的城堡,正准备展开一场探险。
「哪一本?」建中问我。
我搬过矮梯子,浏览着最高那一层书架上的书,建中却绕到另外的书架去,然后抱了一本诺贝尔文学全集过来,我看着精装书背上标明的年代,「玻璃珠游戏?」
建中笑笑,从我手中的素描簿中拿出那张夹着的西楼,对折,我翻到「玻璃珠游戏」的第一面,他把纸放了进去,我想难怪他要用特别薄的纸画。书本阖上,从外侧看不出里面夹了东西,但是一翻开,就会看到薄纸背后透出来的色彩,一抹西楼的红。
我们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幅图画被夹在书里,然后放回了书架上。
我打量着眼前的空间,无数的书贮放在这里,除了书,这个空间里也存着许多思维,闭上眼,我彷佛可以听到许多耳语在空气中随着细尘飘荡。随意抽出一本看着后面的出借记录卡,上一次借出的人竟然是民国六十八年的学长,没有名字,但我眼前像是浮现了一个人影,旁边这扇窗的影子贴在他的蓝色衬衫上随皱折起伏,就像现在我眼前的建中。
「嘿……不知道多久以后会被发现。」建中看着书架上的那本书,手指还在书背上流连。
「也许明天、或者好几年……谁知道?」我耸了耸肩,「也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
「无所谓。」
我笑了。不会被发现也无所谓,至少还有这座图书馆、这里的光和灰尘知道,我们在这里留下过一些记忆。「走吧!」我搭着建中的肩,建中撂了下垂下来的浏海,拿过还抓在我手里的素描簿。
「我还没看完。」我又把素描本拿了过来,边走边翻看。
十几张校园风景过后,图画上开始出现人影。球场上打球的学生、打扫时坐在金露花下面偷懒的笑脸、教室里在黑板上讲课的老师……建中用跟我不同方式却相同的心记录着高中生活的一切。我不禁微笑了。
但我的笑容凝结在往后翻阅素描簿的动作间,因为我看到了自己——
许多纸上画着大大小小的我、各种姿态的我,看书、把没喝完的牛奶倒在手中喂小猫、看窗外、走在校园里、打球、听课……建中应该是没看过我上课的情形才对,但是,我却觉得他像是看到了那个上课时候老爱看着窗外手球场的那个我,细微得连当时的叶影他都像是亲眼目睹。
天空上的云层破了一点,阳光洒下来,我站在图书馆旁的树下,持续地往后翻,各种样子的我活在他的素描本里。
我把视线移向他的脸,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脸上没有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没有任何话想说。
眼前建中的脸和我心中的影像重迭,像西楼的光照在我身上似的眼神,仿佛侵入我全身每个毛孔,透明了我,把我化做西楼记忆的一部份,现在,我像是化做他记忆的一部份、呼吸的一部份……我的呼吸不觉跟着他的频率,这种情况让我的心猛地缩了起来。
我别开视线,看着表,想打破这种窒人的沉默。
「快下课了,我该回教室了。」我将素描簿还给他,竟自向着西楼走去。
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所有的声音从我的耳边消失,刹时,我像是走在我的身体内部,看着自己的心一张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