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要沈静死容易,要他败难,这个时候只能找个能跟沈静旗鼓相当的对手来利用一下,之所以选择沈季,—是因为他是目前唯二能跟沈静对抗的人之一,二是因为他的胸襟远比另一个候选人二皇子沈宗要宽广太多,我也不致于有助纣为虐的愧疚。
……当然,还有一个说不出口最重要的原因……因为沈季实在太胖,半点都看不出跟沈静相像的地方,我朝夕相处起来也不会那么生气。
沈季双眼含泪,满面悲凄之色地看着我:「呜——楚公子,三年不见,不知你过得怎样了?自从永平和雅商过世之后,咱们可就再也没见过面了,你是永平和雅商唯一的师弟,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呜呜呜——九泉之下我怎么会有脸再见他们啊!」
永平雅商是大师兄和四师兄的名字,以一个这么心宽体胖的人来说,沈季还真是愧疚得可以。
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就—个老狐狸而言,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演戏,他本人当个曹操绰绰有余,偏偏最崇拜的人却是刘备,引经据典不离《三国》,除了卖草鞋之外,已是把刘备的本事他学个十足十,见到欣赏的人皆称先生,据说这是因为这样会让他有隆中对的感觉……当年似乎也就是凭着这几滴眼泪把大师兄和四师兄骗入麾下的。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却并不怨他。
抬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表演,我冷冷问道:「太子殿下好生享福,可知眼前大祸将至了?」
沈季露出惊悸的表情,眼睛里面却是闪烁不定,说道:「先生何出此言?!」
我一笑,悠然说道:「殿下在装糊涂了……楚寒一说你就明白啦:七王爷,金甲卫,京师提督……接着,可就该是逼宫啦。」
沈静自己招蓦训练的金甲卫在无争的庙里我亲眼见识过,卫兵的武功、纪律,放眼全中原只怕也是无人能出其右,何况只是小小的京城?
沈静还没有动手的原因只在京师提督傅立身上,但是现在卢陵王惨死,我不信以沈静的精明会放过弹劾傅立的好机会。
沈静一旦军权在握,以他的为人,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逼宫了。
沈季立时就明白了。
「啊——先生大材,果然高见,经先生这么一说,沈季真是茅塞顿开,没想到情况已经是如此紧急了!呜——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眼泪又开始「不尽长江滚滚来」,却不阻止,饵已经撒下,剩下来的,就只是让鱼儿上勾了。
沈季哭得两眼通红,用了几条手绢之后,突然起身下地,对着我深深一拜,表情肃然说道:「事已至此,还望先生救季一命!」
「……」
「噗!」
我嘴里的茶一下子全喷到了地上,这……这未免有点太夸张了点,我是知道沈季好学三国中的台词,可是怎么也没想过竟然到了这么走火入魔的地步。
这个……我是不是找错人了?
回复冷淡的表情,我慢慢的开出条件:「五天之后,保我做京师提督,我就为你对付沈静!」
「这个……」
沈季的眼中明显闪出犹疑之色,当初大师兄和四师兄为他立了那么多的功劳,也还没有握过这么大的权力。
「刘备能与孙权曹操三分天下,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重用了诸葛亮;诸葛亮临死也没能得出祁山,他用马谡失了街亭也算一大主因——那么诸葛亮和马谡,殿下认为楚寒该算哪一个呢?」
沈季眼中神彩变换,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喜说道:「如此就有劳先生了!先生所说,季自当去办……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我对于自己此时没有再喝茶觉得很庆幸……并提醒自己,以后在沈季面前,千万不要再吃任何东西,最起码不能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吃,我恨沈静,但我真的很讨厌沈季……
五天后一早,我和各省进京议事的各路官员坐在了候见的偏殿内,殿内人人皆是一身官服,满身华贵,互相看着彼此的帽子,职位高的看到职位低的就挺一挺胸,回身看到比自己还要高的就再哈一哈腰,满屋子人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是布衣素冠,因此所有人看到我的时候都是神气得不得了,就是最下等的小官也是心有所依,找到了平衡的地方。
官场中学问之大,真是不下于武功兵法。
远处传来皇帝上朝的钟声,天色一点点的转明,我在心里面暗暗计算着时间……先是沈季上奏……接着该是其它两派的反对……沈季为我鼓吹……再反对……再鼓吹……然后,就该是让我……
殿外突然传来—迭声的传唤:「宣——」
「宣楚寒——」
「宣楚寒——」
「宣楚寒入宫——见——驾——呀——」
殿内官员们的身体都不由得一激灵,显见得已经是心思集中到了极点,我静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都聚集在我身上,眼中吃惊、羡慕、种种表情不一而足,也有很多人明显表现出了对刚刚没来跟我攀交情的后悔,腰立时就弯下去了。
我没有迟疑地推开了大殿的门,一缕初升的阳光从东边斜射过来,我被照得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外面的天,原来已经亮了。
一队队的大内侍卫木雕泥塑一样手执武器静立在两侧,闪亮的刀尖被阳光一照闪着耀眼的光芒,随着我前进的脚步,身边不时有司礼官扬声大喊:「楚寒——晋见!」
「楚寒——晋见!」
声音远远地延伸开来,一声接着一声,—直传进了重兵守卫的金銮殿。
我站立在大殿的入口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昂首挺胸地迈了进去,最后一名司礼官的大喊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楚——寒——晋——见——哪——」
老态龙钟的皇帝眼中仍是清明一片,下首站着除了卢陵以外的各位皇子,再往下是一个个三品以上的人员肃立两侧,我心里面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无忧谷中,塞外大漠里,楚寒可能想得到今日?
无论怎样,我再也回不去昔日的楚寒了!
平静的用眼角的余光扫过裴幕天,沈渊,我毫不意外地在裴幕天眼中看到了震惊以及不屑,对于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他显然是知之甚详,他如果不是沈静一党,沈静当初在那种情况之下又怎能放得过威远和信兰?
裴幕天如何看我,我不在乎。
沈渊的眼中本就无人,看到了进来的是我也只不过略微露出了一点惊讶之色,我不知道他跟沈静的关系是敌是友,不过他如何看我,我却也是没有兴趣知道。
满殿的文武百官注目之下,我缓缓走到帝座之前,—身青衣,宽袍大袖,随着我站定的动作,衣襟无风自起,我站得直直的,对上老皇帝锐利的眼神,眼前的人,眼前的座位,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是多少人葬送了幸福的理由。
我倾身下跪,朗声说道:「草民楚寒,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徐缓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古往今来,皇帝的座位设得如此之高,就是为彰显他们的高高在上,与众不同,多少人的追求,到手后却往往都化成了一句「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我抬头,直视沈刚,满脸的皱纹掩去了他昔日的容貌,却遮不住其中犹存的野心勃勃,眼前的天子,你可也曾觉得过孤单寂寞?
「你……就是神剑门的楚寒?」
「正是在下。」
「季儿说你是当今少有的奇才,你有什么本事,不妨说来听听。」
「太子殿下过奖了,楚寒只不过一介山野游民,得以从名师,遇高人,际遇比常人好点,能有今天的成就,实属侥幸。」
我说得谦虚,却是一点都不客气。
「神剑门的名声,朕也早有耳闻,你年纪轻轻,难得不骄不躁,」沈刚沉吟,「这样的人物,不用的确可惜……」
他看我的眼中露出兴味,但也仅此而已,我微笑地任他扫视,不卑不亢,眼前的人身份尊贵,多少人只凭他的一句话,就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他所下的决定,也即将影响到我的生活,但是我看着他,心里面却没有一点的惊惶害怕与不安,他或许可以决定天下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但是那里面却绝不会包括我。
高贵如皇帝,他要如何看我,楚寒无权决定,却也不必在乎。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一个声音骤然响起:「陛下!臣以为京师重地,岂可如此重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裴幕天越众而出,对着沈刚深施一礼,看我的眼光中满是不屑。
「楚寒曾教过小儿,以微臣看来,他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一介乡野村夫,怎能担此大任?!」
「哦?他教过威远和信兰?!」
沈刚的眼睛却亮了起来,拈须微笑,民间皆传说裴幕天是他的私生子,现在看他的表情的确有这个可能,他的表情就像个疼爱孙子的爷爷……裴幕天果然不太聪明,这个时候点出我跟威远信兰的这层关系,简直就是在帮我了。
「陛下,靖安侯所说确是实情,草民的确曾教过两位小侯爷,不过跟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师生,倒不如说是朋友来得更恰当—些。」
我对裴幕天眼中的厌恶视而不见。
「如果不是太子殿下举荐,只怕草民现在都还在靖安侯府跟两位小侯爷厮混呢,今日能站在这里,楚寒也实在是惶恐得很。」
「靖安侯世子想必不凡吧?」沈刚显得兴致勃勃。
「当然,信兰胸怀锦绣,是草尺迄今为止所见到最聪明的孩子;至于威远,则有点像靖安侯,两人都是直爽的性子。」
沈刚大笑,「像靖安侯?这可不好,他的脾气过于火爆,人也过于直率了些。」
裴幕天的脸色刹时变得很难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从相识以来就没有看得起过我,现在我在沈静府中的事想必也是—字不差的传到了他的耳中,对我的鄙视更甚,现在却是几句话之间就被我占了优势,一向养尊处优的他又如何能按得下这口气?
生气的人,最容易说错话,做错事,裴幕天显然已经被气得语无伦次了:「陛下!臣以为,有鉴于卢陵王的惨案,奸人无处不在,身为京师提督可谓责任重大,应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读兵法,胸怀锦绣,有万夫不挡之勇的人才可以担此重任,至于楚寒……」冷瞪我一眼,裴幕天接着说道:「他的文采确是不错,但是还远远不到能用兵如神,无敌天下的地步!」
我莞尔,如此明显为难的条件,京师提督又跟天下第一有什么关系了?
「多谢靖安侯如此抬举在下,楚寒之前还不知道这个职位已是足以跟边关大将的条件相当……如此看来,我就是当不上提督,能得太子如此举荐,楚寒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威远信兰,真是对不起了,这么欺负你们的父亲。
裴幕天立时僵住了,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却是找不出来什么弥补的话。
沈刚在上面看得有趣,「嘿」的一声笑了出来,底下的朝臣有不是沈静一党的,也跟着小声笑出来,尤其是二皇子沈宗,他的人傅立被沈静弹劾下去,看到裴幕天没面子,更是高兴,笑得开心至极。
裴幕天的脸像包公也罢,像关公也好,我却是没有兴趣再看了,越过他,一双深遂的黑眸吸引了我全副的注意力,对于裴幕天明显的劣势,沈静却是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既不喜,也不怒,眼中有着些许的诧异,对于我突然以这个身份出现在这里,他不是不吃惊的,但是更多的却是我读不懂的深奥难言,与我的目光一对,突然回我一个古怪的笑,赫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看着他施施然走了出来,我心里一动,他可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对于他的能力,我从来都不敢存着侥幸的心思。
他的荣幸,包括皇帝在内,这许多人上之人当中,楚寒在乎的,也只不过一个他而已。
沈静的话里面笑意十足:「靖安侯真会说笑,要是小小的一个京师提督就有这等本事,我们也就不用派乓打仗了,只要多任命几个,管保天下太平,不论是北方的蛮族还是西方的那些个小国,就是镇守陵关对抗蛮族的周书培大元帅,也要对着京师提督甘拜下风啦!」
他转向裴幕天:「这等英雄人物,侯爷若是知道,不妨多给小王介绍几个。」
殿堂之上的笑声更浓,裴幕天脸上的恼火之色却奇迹般的消失不见了,对着沈静一拱手,「王爷说得极是,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我看了暗暗称奇,他这么傲慢莽撞的人,会轻易低头,与其说是被沈静调侃得心悦诚服,倒不如说是对沈静的绝对信任。
沈静微笑,面向文武百官,语气却一下子转冷了:「但是,虽然靖安侯话说得有趣,小王却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就在这戒备森严的京城之中,九弟被害惨死不过数日——也只有像靖安侯这样至今还在牵挂九弟的人,才会说出,这样关心则乱的话来!」
「至于各位……」
本来有些喧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沈静的声音回荡,余音绕梁,久久不散,霎时间,鸦雀无声,沈刚的脸上的笑也凝住了,卢陵王是他最心爱的孩子,他又如何能不在乎?沈静的目光逐个扫过刚刚笑得开心,却突然变得噤若寒蝉的大员们,转身对着沈刚「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的举止潇洒,语气凝重,说不出来的好听,二王爷脸上的汗随着他的动作一滴滴的淌了下来,沈静一字字的说道:「父皇!儿臣以为,靖安侯所言极是,今日凶手害了九弟,使得我朝丧失栋梁,陛下痛失爱子,儿臣……没有了心爱的皇弟……」
沈静的脸上表情哀戚至极,抬头对上了沈刚愈显老迈的脸,堂堂皇帝在这个时候也只不过是个为着失去爱子而痛苦的老人罢了,沈静接着说道:「痛心疾首之余,儿臣不敢想象,要是有—日奸人对父皇下手……儿臣又能如何,又该怎么办?!」
「因此!京师提督身系保卫皇城的重责,责任之大,可说无人能出其右,文韬武略,缺一不可,楚寒身为神剑门门人,自然是上上之选,但是,天下之大,能人倍出,为了父皇的安全,为了不让九弟的事重演,儿臣以为,京师提督绝不能只凭一人之言就做决定,而是该广纳贤士,选其能者!」
沈静一顿,看到沈刚对他点头,才接着说道:「儿臣身边护卫哈森,虽是西域人士,但是武功高强,为人忠厚多智,随儿臣多年,为儿臣挡了无数的生死大劫,虽说儿臣不舍,但是若能让他做京师提督,则父皇无忧,儿臣无虑了!」
沈刚看着沈静的眼神盈满感动,频频点头,沈静的这一番猫哭老鼠,说得却是入情入理,既解了裴幕天的围,又深深打动了爱子心切的老皇帝的心,如此的枭雄,如果不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上,那么我会欣赏他,但是现在,我却只对把他从高处拉下来感兴趣了。
……真希望……能看到他不知所措时的样子……
其余诸皇子的脸色,一下子都变得惨白,一个个低头不语,心里面肠子都已经悔青了,都在自责为什么说出这番话来的不是自己。
京师提督一职,看上去可大可小,他们可以不在乎,但是经沈静如此一番表演,沈刚对沈静的好感,却是大大提高了,身为皇子,得到皇帝的器重,自然是他们心中最为关心的事。
沈季算是沉得住气的人,但仍不免脸色一变,上前说道:「九弟之言确实有理,但是一来哈森是个外族人,边疆战事正如火如荼,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此大任放到他身上,难保日后生变;其二楚寒身为神剑门传人,武功超绝,已是当今罕有敌手,九弟又如何能肯定,你的护卫哈森就一定能强于楚寒呢?」
沈静慢慢说道:「大哥顾虑得对,但是哈森跟随小弟多年,一向忠心耿耿,没有过半点差处,小弟今日既然敢在这里保他,自然就有绝对的把握,将来他若是有什么过失,小弟自愿一力承担;而且大哥何必如此着急,楚寒的优秀,小弟只怕比大哥还要清楚得多呢……」
他的眼光不怀好意地向我瞟了瞟,满含嘲弄与淫邪之意,别人不明白,我却立刻就懂了,心中一紧,那天的回忆翻江倒海一样涌了上来,进入大殿后,我的脸上首次有了怒意,狠狠地瞪向沈静,他却像是浑然不觉,接着说道:「只不过此事有关父皇的安全,当然得要选一个最好的……就是不知道楚公子可敢与哈森比上一比呢?」
沈季脸上现出了犹豫之色,我在江湖之上极少露面,声名远不如几位师兄,他对我,却是没有多少把握。
我强抑住心里面的愤怒,表面上平静无波:「王爷所说,正合我意,不知何时才可以见到哈森本人呢?」
沈静笑得张狂,「我就知道凭楚公子,是万万不会放过这么—个以武会友的好机会的!至于哈森,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哈森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一面之缘,他给我的感觉像山,风吹不动,雨打不了,是我生平仅见的高手之一,但是他给我的印象却又绝不仅仅于此,他抱着剑琴的那一幕一直像—根细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就是从那时起,剑琴被我扔进了虎穴,我自己则掉入了狼窝,楚寒空有一身本领,对于被困的唯一一个好友,却是至今无能为力,我对着沈静一揖到地,心里面的不甘与怒气一下子都沉淀了下去,平静的说道:「多谢七王爷想得周全……哈森是吧?楚寒恭候大驾!」
不同于与他争位的诸皇子,对于沈静的优秀,我只有欣喜,而没有嫉恨,他现在爬得越高,将来才会摔得越重,而笑到最后的人,才会是最大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