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模糊,她用力眨眨眼才调回焦距。
“太太,你醒了吗?”
循着声音的来源,林太太忧虑的面容随即映入杨芷君的眼廉。
“这里是……”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的摩擦声。
“这里是医院。”看她醒来,林太太总算松了口气,“医生说你因重感冒而并发肺炎,可能要在医院待上几天。”
“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她的目光沿着手上的透明塑胶管缓缓移向身侧的点滴瓶。
“是唐先生送你来的。”林太太解释道:“今天早上我在准备早餐时,看见唐先生抱着你下楼,要老陈开车送你来医院。”
听林太太提起唐家傲,那两具肉体纠缠亲热的画面立时浮上脑海,冲击着她空荡荡的心;随着记忆回复,杨芷君逐步明白,她定是昨晚在阳台上吹风淋雨太久才会染上这场病,不过对于自己是怎么来到医院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你还看见什么?”
心头一片凄然,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问出什么,是想知道林太太有没有看见她倒在阳台的蠢相,还是有没有看见昨晚随唐家傲回家的女人?
“我看唐先生好像很紧张你。”长年在大户人家帮佣的林太太自然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紧张?
他怎么可能会紧张她!他甚至毫不在意地带个女人回来羞辱她,就算她死在当场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即使皱眉也是嫌恶她弄脏他的地方。
林太太定然是同情她的遭遇才会说这些话来安慰她。
蓦地,她的胸口一痛,跟着像在逃避什么似的急忙挣扎束缚企图坐起身。
如果可以,她好想拔腿狂奔,将所有的屈辱全数抛到身后,只可惜她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太太,你别起来。”林太太连忙伸手扶住她,“医生说你要多休息才能好得快。”
“我好多了。”虽然眼皮还十分沉重,她的态度依旧坚持得很。
林太太拗不过她,只好按下电动开关立起床背让她倚坐着。
她环顾自己身处的病房,除了病床之外,还有占地极大的会客室和盥洗室,就连电视冰箱也一应俱全,一看就知道是间头等病房。
看来唐家傲还记得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没忘记要维持她唐太太的尊严。
“太太,这锅汤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待会儿你趁热喝。”林太太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保温壶。
杨芷君的目光落在蓝色保温壶上,“平时你已经很忙了,就不必再费神照顾我,医院不是都会提供三餐,我吃那个就好。”
“那怎么行!”林太太摇着头,“你的身体不好,一定要好好补一补,而且这是唐先生交代的,他要我每天给你送汤过来。”
“是他要你送的?”她惊诧地瞪大眼。
“是啊。”林太太微笑道:“先生毕竟是关心你的,这几天你就别想太多,好好安心养病,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才能谈到其他事,是不是?”
所有的一切林太太全都看在眼里,她虽同情杨芷君却不方便多说什么,只能出言安慰。
听到关心两个字,杨芷君的心头一酸,认为唐家傲绝不是关心她,他这么做最多是因为心中有愧,毕竟是他有错在先才会连累她生病住院。
“麻烦你了。”掩饰内心的失落,杨芷君微笑道谢,笑容中却有说不出的凄楚。
“太太,要不要我打电话请你母亲过来陪陪你?”见她神情侧然,林太太忍不住建议,毕竟生病心情不好时有亲人在身边总是比较好。
“不,不要!”她紧张地握住林太太的手,“千万别告诉我妈妈,拜托你。”
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林太太反倒愣了愣。
杨芷君一个劲儿地阻止,“如果有任何人打电话找我,麻烦你告诉他们,我这几天出国去,回来再和他们联络。”
说什么她都不能让家人知道她目前的状况,除了怕父母担心外,更怕自己在他们面前情绪崩溃;一旦假象遭到拆穿,之前所有的安排和牺牲就全部失去意义,她一定要继续撑下去,不能白费先前的苦心。
“我知道了。”林太太口头上虽答应着,心底却更加同情她。
为了维持表面光鲜亮丽的婚姻、为了维持唐太太的尊严,有多少无奈、多少泪水,她都要默默忍受、暗暗吞落。
看着她哀怨的神情,林太太却无法刻薄地想,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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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莎翁名著马克白,杨芷君专注地阅读着。
这篇钜着一直是她的最爱,虽已读过多次却依旧毫不厌倦、依旧爱不释手,所以在闷得发慌之际且恢复精神后,她就要求林太太替她把爱书带来。
唔,好聪慧犀利的言词!
每当读到马克白夫人蛊惑自己丈夫的段落,她总会忍不住欣羡赞叹,有时甚至会将自己幻想成这个角色,满足一下支配、控制的欲望。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使出马克白夫人的手段,她才会待别喜欢这篇名著、这个人物。
她情不自禁闭上眼,慢慢沉浸在自己的想像里。
如果她也能像马克白夫人一样左右丈夫的意念,让丈夫乖乖听她的话……
想像中,她已成了足蹬长靴、手持长鞭的驯兽师,而唐家傲就像只乖巧的狮子,正温驯地趴在她面前。
可惜这是永远不可能的。
摇了摇头,她甩去脑海中可笑的画面,却甩不开心中的愁绪。
三天了!
她已经住院三天,唐家傲非但不曾来看过她,甚至连声问候也没有,只有吩咐林太太天天给她送汤。
她何必犯相思,两人不必见面她该乐得松口气,难道还在期待些什么?
期待他的出现还是期待他的安慰?
明知他不在意,她怎么能有这样不实的期待。
突地,两下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原来是她的主治医师凌耀惠在护士的陪同下前来巡房。
三十多岁的凌耀惠去年才刚升任为主治大夫。
眉清目秀、个性和善的他虽广受院内同事和病人的喜爱,却由于整日忙于工作而至今仍属单身贵族;不用说,排队倒追他的女性少说有数打。
“杨小姐,今天的感觉怎么样?”他露齿微笑地问道。
“还不错。”合起书本摆在一旁,杨芷君收拾混乱的思绪朝他微微一笑,对于这个斯文俊秀的医生很难不存好感。
在一连串的例行检查后,凌耀惠愉快地宣布:“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回家后只要按时服药很快就会痊愈。”
她年纪轻,体力也不错,再加上休养得宜,身体复元的状况极好。
“出院。”杨芷君先是一愣,跟着讪笑道:“医生,我能不能……多住几天?”
“可是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凌耀惠不解地看着她。
“我、我的胸口还有点闷。”她红着脸说谎:“能不能再留院观察几天?”
她一点都不想回去,医院才是安全的堡垒,至少唐家傲不会带着女人来这里胡搞,她害怕面对可怕的羞辱,情愿逃避,而且能逃多久算多久。
“你?”目睹她眸中的哀求之色,他的心软了下来,毕竟主治医生确实有权决定病人的去留。
“既然你觉得不舒服,那就留下来再观察看看吧。”他对她眨了眨眼、微微一笑彷佛明白她的心事。
“谢谢你。”她感激地望着他。
凌耀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病历表上写几个字便带着护士离开。
想到为自己多争取到几天“安稳”的日子,杨芷君不由得暗暗高兴,并为自己碰个善体人意的主治大夫而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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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身旁的马克白、打开最喜欢的段落,杨芷君再次沉浸于动人的篇章里,直到又一次的开门声打断她阅读。
原以为是送医院伙食来的服务生,抬起头杨芷君这才发现,进来的竟是主治大夫凌耀惠。
“凌医师。”她疑惑地看着他。
现在并非巡房时间,照理说他不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难道是来通知她不能留院观察,明天就得离开?
“哈罗!”他一派轻松地说:“猜猜我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什、什么?”她愣了愣。
他神秘兮兮地伸出手,从背后拿出一只纸袋。
“这是?”
他走近她,拿开她手里的书,把纸袋交到她手里。
“请你吃点心。”他笑眯眯地说。
她好奇地拉开纸袋,忍不住惊呼:“卤味!”
“喜欢吗?”
“喜欢。”她点点头,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据我所知好像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吃这种东西。”他笑着解释。
豆乾、卤蛋、百叶豆腐、鸡心……哇,应有尽有,还有她最喜欢的鸡翅。
一直没什么胃口的她,一看到发出油亮光泽的食物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放心,我不会跟你抢。”他打趣道。
“这怎么好意思。”
“别客气,就算是本人的特别服务。”
“这样啊。”瞥见床头柜上的保温壶,她突然有了主意,“那我请你喝鸡汤。”
林太太一早就把鸡汤送过来,只可惜她没什么胃口,一直放到现在还没碰过;反正倒掉可惜,留着让林太太看见又不好意思,乾脆拿来请客,一举两得。
“这可是你家人的一片心意,我怎么好意思。”凌耀惠不好意思地推拒着。
杨芷君摇摇头,“真的没关系,就算是我拜托你帮忙吃掉。”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不再推辞,随手拖来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开始喝起鸡汤。
“你很喜欢看书?”他的目光瞥向她身旁的书本。
“无聊解解闷而已。”她夹了颗鸡心放进嘴里缓缓咀嚼。
“生病的人似乎不该看太多悲剧,会影响心情。”瞪着马克白三个字,他奉劝道。
“悲剧比较能震撼人心,带给人们更多感动。”她当然不会透露自己喜欢这本书的理由。
“你喜欢悲剧?”
“我……”她犹豫一会儿,“悲剧是用来欣赏的,有谁会真的喜欢悲剧。”
“你说的不错。”凌耀惠点头道:“除却天灾人祸,多数的悲剧都是人类本身的性格造成,所以悲剧还能提醒我们如何避免走进死胡同,让自己变成悲剧人物。”说着说着,他若有所思地瞥视杨芷君一眼。
她挟起一块豆乾正要放进嘴里,听到他的话忍不住放了下来。
悲剧。
那不就是她人生的写照?
她的婚姻本身就是一出悲剧,而她就是标准的悲剧人物。
这一切到底该归咎于她自身的性格,还是环境因素,亦或是两者都有?
她不禁纳闷地想着。
如果她自私一点,什么都不多想便嫁给展家杰,今天的一切是不是会好一点?至少唐家傲就无法这样伤她的人、伤她的心。
然而嫁给展家杰,一个她不爱的男人,难道就不是悲剧?为什么她不能勇敢地对父亲说不?
“怎么了,东西不好吃吗?”看到她发呆,凌耀惠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不会,很好吃。”她慌忙地从纷乱的思绪里找回自己,跟着挤出一抹笑容,“你是特地来和我讨论悲剧的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有感而发。”他大口喝着鸡汤,立时转移话题:“对了,你有空就到中庭的花园走走,别一直待在病房里;虽然这个房间很大,但晒晒太阳对你的身体是有好处的。”
“好,我知道。”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跟着打开床头柜拿出一颗漂亮的粉色水蜜桃。
这是林太太特地从家里带来给她的补品之一。
她把桃子递到他面前,“这个给你当餐后甜点。”
“哇,这么好,一袋卤味换到一锅鸡汤和一颗水蜜桃。”凌耀惠高兴地收下,“这下你也不必再拜托我,我巴不得你多住几天。”
“就算是我谢谢你帮忙的馈礼。”她微笑道。
“为了答谢你的厚礼,这几天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免费替你跑腿服务。”凌耀惠总算逮到机会可以多接近她。
“你太客气了。”
“客气?其实我是为了可以多喝一些美味的鸡汤。”他啧啧赞道:“你家里的厨师是五星级饭店请来的师傅吗?”
看他舔嘴咂舌的调皮样,杨芷君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已有许多日子不曾如此开怀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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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凌耀惠的帮忙下,杨芷君为自己多争取到三天的体息时间后,不管愿不愿意,今天她都得办妥手续离开医院。
一来她的身体已无大碍,二来需要病房的人很多,就算她再有钱也不能一直霸着病房不离开。况且她并非重大疾病患者,再不出院肯定会引来唐家傲的疑心;与其让他杀到医院来找人,她情愿自己乖乖回家。
环顾病房一周,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就要离开这里,再次回到那个令她无所适从的“家”、再次面对令她手足无措的男人、再次体验令她撕心裂肺的痛苦。
有一就有二,她并不认为那些妖娆的女人会就此绝迹,从此消失在她面前。
当她完成所有出院的手续,拎起简单的行李正要下楼搭计乘车子时,唐家傲的司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太太,我来接你回家。”老陈有礼貌地向她鞠躬。
“接我回家?”她十分讶异了,因为出院的事她只跟林太太提过,想不到老陈居然知道。
她忍不住问道:“是林太太告诉你的?”
老陈摇摇头,“是唐先生要我来接你。”
“是他?”她微微一愣随即释怀,定然是林太太向唐家傲提起这件事,只不过……他怎么会派人来接她?
脑袋里闪过几个想法,杨芷君很快就替他的行为找到答案。
一定是为了那晚的行径感到有些愧疚,他才会要人拿汤给她、要司机来接她,而他能为她付出的也就这么多,因此才不曾来医院看过她一眼。
“太太,这个我帮你拿。”老陈指了指她手中的提袋表达要帮忙的意愿。
“不用,只有几件衣服,我自己来就好。”她客气地回绝他。
“没关系,你的病刚好还是我来吧。”不顾她反对,老陈热心地抢过她的提袋拿在手里。虽然只有过短暂的相处,老陈却着实喜欢这位客气有礼貌且不对人颐指气使的太太;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老板把这么温柔美丽的妻子冷落在家置之不理,反而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
他当然不敢表达自己的看法,只能一马当先在前面带路,偶尔向后瞥视看看女主人有没有跟上来。
“杨小姐,请等一等。”
当杨芷君在医院外正准备坐上车时,一道温和又好听的声音从背后唤住她。
她惊诧地回过头,以为自己忘了东西,不料却看到凌耀惠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向她招手。
“凌医生。”这个时间凌耀惠应该忙着门诊,怎么会在这里?她有礼貌地向他打声招呼,不由得溢满疑惑。
“我知道你今天要出院所以特地来送送你。”这位年轻医生的脸上微微出现红潮,却立刻以灿烂的笑容将这份尴尬掩饰过去。
“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再生病了。”他替她打开车门,眼中流露出不舍之情。“要记得按时吃药,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我,药袋上有医院的电话。”
杨芷君自然感受得到凌耀惠对她的心意。
这几天他没事就往她的病房跑,陪她吃东西聊天,虽然无法久留,却替她沉闷的生活带来一些生气。
才短短三天,她笑的次数比几个月加起来还多。
她无法否认自己喜欢他敦厚的个性.喜欢他风趣的谈吐,尤其是他开朗的性情为她凄怆茫然的心境带来些许温暖。
她当然记得自己已婚的身份,所以除了感谢的话她什么也不能说。
坐上车,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她才回过头一望。
好温柔的男人,如果她的丈夫也能待她这么体贴的话
也不知道是否是车子里充满唐家傲的气味,他那张荫沉狂肆的俊颜毫无预警地浮上她脑际,让她的心头蒙上一层暗影。
转眼间,凌耀惠阳光般的笑颜被厚重浓密的阴霾给遮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