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这位新帝登基时连一个女人都没有,还是因为前朝历代都是三宫六院,他才在登基后细细挑了几个妃子,并且全都是璧族女人。
直到半年前纳了个晋女。她是前朝公主,也是个寡妇:虽然他同情这位公主在前朝的际遇,但妃子曾是人家的老婆,他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
他安安静静地进入皇书房,低目轻喊:“陛下。”
政事都是在上午处理的,下午是皇帝的闲暇时光:这位陛下最近热中练字,是以常上这间小书房。
没有反应。
他微微抬起眼。男人支着腮,合眼养神,腿上还摊着奏折。
累了?青年小心地移动到桌旁,算着时间。恐怕这位陛下才合眼,不宜唤醒。于是,他屏声息气地落跪在男人的面前,盘算着要如何以不惊动人的方式收拾已快坠地的奏折:不然真落了地,惊醒新帝,他也讨不了好。
陛下还是睡着好,比较没有威胁性。这位陛下太高大且虎背熊腰,站在他们这些流有晋朝血液的太监面前,真的十分具有压迫感。
即使前朝旧帝再正统、再有天下之君的气势,在这个蛮族新帝面前,只怕也会气弱吧。青年将心比心地想京城的审美观一向偏阴柔、细致,而这位非正统的陛下并不合此要求。他的五官深刻,可能长年在马背上讨生活,早早被风霜蚀了皮肤,面皮比他这个太监还糙些。蛮族人居然还说:这位陛下生得俊……
青年自幼深受京师审美观影响,实在看不出这位陛下俊在哪里。要说他看过最美的人,绝对就是前朝旧帝:旧帝面貌阴柔美丽,皮肤如同上等白瓷。皇帝就该他那样,彷佛天之子降世。
照说,新帝偏爱晋朝的一切,怎么会挑上他当身边的服侍人呢?前朝活下来的太监,不论哪个都比他面红齿白带点柔弱美,而他就是相貌平凡,才会一直没有近身过旧帝。
“明喜?”声音略带沙哑,显然刚清醒。
青年被他挑中后,直接被换名明喜,之前的……大江东流,一去不返,也就不必再提了。
青年垂着眼,跪着往后移了些,规规矩矩地回着:“奴婢在。奴婢见陛下休息,不敢惊扰,可是几位主子又打起来了……”
“又打了啊。”语气含笑,未见愤怒,“这回在哪?几个在战?”
青年冷静答道:“在御花园里。除了唯主子外都……”都上场了。
“唯妃?”顿了一下,似在思索,“朕想起来了。是那个一碰就青了一片的公主。”
青年没有回答。他一向守规矩,唯妃是不是一碰就青,怎么暴力碰才会青,白天碰还晚上碰,这种超乎他理解能力的话题他从不主动接口,这才是保命之道。
“说起来,她还跟明喜有点像呢。”
“奴婢不敢。”青年额面抵着冰冷的地。
“不敢什么?”那语气还是含着笑,“又不是说你骨子里像她,不过就是皮肤同样偏白而已。好了,起来吧,带朕去看看今天她们又出什么绝招了。这几个月,她们是不是太常斗架了点?”
青年仍然没有回答。帝王爱看戏,帝王爱美人,帝王爱笑……看似很正常,其实处处都不正常:至少,前朝旧帝不会留意到一个太监肤白,也不会爱笑,通常他一笑就要人收尸。
椅上高大的男人站起来了,腿上的奏折因此落了地。
青年低着头,伸出手要去收拾,才发现那不是奏折,而是一本纸与纸之间未裁剪的本子。随即,他黑色的眼瞳猛地缩起,动作僵住。
男人没有察觉。道:“朕好似有个模糊印象,上一回打架,唯妃也是旁观,后来还差人来找你,是么?”
“……好像是。”那声音带点惊带点虚弱。
男人垂下视线,看着穿着玄色太监衣袍、有着纤细腰身的青年动也不动,接着,也瞥见落在地上的本子了。
他喔了一声,微微俯下身,偏着头打量青年的脸色。
青年脸上的表情一向是不多的,整个人看起来干干净净,十分清爽,但,此时此刻,他满面是汗。
“明喜,抬起你的脸,别让朕费劲看着。”他脾气甚好地说着。
青年回过神,却还是恍恍惚惚的,依言抬起头。
“你说,天下是谁的?”
“自然是陛下的。”
男人盯着青年略带迷茫的表情,含笑道:“明喜,你何时入宫的?”
“十一、二岁左右。”
“还是孩子时就在前朝了啊,难怪会这么顺口说出违心之论。”
“奴婢不敢!”青年再度以额触地。
“不是叫你抬起头么?非要朕配合你吗?”
青年听见男人的声音就近在眼前,猛地一抬头,见到男人单膝跪在他面前。他心里骇极,正要开口请罪,又听得男人正色对他道:“明喜,两族总要融合的。你们退一步,朕也退一步:朕愿意学着你们的文化,让金璧天下可以持久下去,让民心安定。后宫的女人牺牲了她们的未来成全了朕,朕自然允许她们保有在家乡的习惯,这都是相互退一步。你道,朕有理吗?”
“陛下当然是有理的……”
“朕不喜后宫变了样。想要讨好朕,就得配合朕,而不是让朕陷进她玩着前朝的那一套心机里。”
青年仍是一脸迷惑。
“你反应快、够镇定,又知晓前朝事,对朕帮助很大,朕需要你这样的人跟在身边。你就一点不好,太规矩。有人把刀架到了你脖子上你还不自知,你能在那样的前朝宫廷中活下来朕是有些吃惊的。其实,朕本想慢慢带你,把你当成可以永远放在身边的人。”男人的手指轻轻滑过青年僵掉的眼眉,失笑:“真的吓傻了?现在你看见了朕的秘密:不,不算是朕一个人的,是金璧皇朝正统的未来,它只能让君王看见。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呢?”
天上的白光乍现,在黑夜里照亮了千百年来静静耸立在那里的宫殿,随即,大雷巨响,彷佛连大地都被撼动了。
一颗颗豆子大小的雨珠就这么自天空砸了下来,落在屋檐上、地上,甚至门窗上,密集地发出令人焦虎的撞击声。
面貌美丽的太监提着灯,沿着檐下的廊道无声跑着。大雨掩去了他的足音,同时不住地袭击他,将他打得有些晕头转向。
也或者,是因为跑得喘了,他想。可是,他不能停。
黑暗的夜雨里,隐约有人影守在四处,那是宫里专门防火的军员,连他们都出来了,可见这样的大雷已被判定随时有火灾的可能。
又一声大雷,让他瞬间本能地举袖掩住脸面,生怕被闪电系中。这样的大雷雨自他出生以来从来没有遇过,却是听说过开国主宾天的那一天,就是一场久未见过的雷雨闪电把殿檐击落,造成数人伤亡。
那简直是前所未有,因而被视为不祥之兆。
如果发生在此时,是不是也会被视为不祥……他足下渐缓,瞧见前头些许的光亮:再走近些,没有宫女、太监,只有禁卫军守在随心室外。
为首的禁卫统领察觉有人,转头冷漠地对上太监的目光。雨淋在他们身上,皆是彷若未觉。太监上前,将手里的灯交给禁卫统领后,拂了拂湿透的衣袖,整理一下衣袍,便在门口禀报:“陛下,喜子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