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想到冯无盐会振作得如此之快,快到……或许陛下在冯无盐心里根本不算什么。
“天色还不晚,姑娘若还不累,我们走走?”
冯无盐看看已经要昏暗的天色,再看看她,点头。“好啊。”现在她是客随主便,宅子是人家的,要她不回去她就不回去。
钟怜明显松口气,跑去跟车夫低声说了几句后,便跟着冯无盐走在晋城的街上。
“姑娘怎么想要卖版画呢?”她早上说改到晋城里的拍卖铺来看看,一转头冯无盐马上拿了版画出来。
冯无盐面不改色地答道:“因为我想要知道晋城的收藏家有多喜欢冯十二的版画,何况我想买些零碎的东西也方便。”
钟怜笑道:“有什么东西想买,吩咐奴婢就是了,姑娘何必费这么大的工夫?”
“那不一样的。钟怜你待我很好,有时我也想……”冯无盐随意扫过周遭,指向卖糖葫芦的小贩,“想请你吃它,却身无分文要你来付,我多没有面子。”
钟怜看去,一愣,笑着过去买了两支糖葫芦,一支分给冯无盐。“今天就让奴婢先厚颜请姑娘了。”
冯无盐硬着头皮接过,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舔了两下。她还真没有当街吃过这种东西……接受对方善意似乎不太难,她想。
“姑娘先前应该跟胡公子说姓龙,而不是姓燕。”钟怜柔声提醒。
……虽然接受对方的善意不难,却也要谨记必须跟钟怜保持距离,冯无盐在心里加了这一条。她泰然自若答道:“我怕冒犯陛下,燕爷应该不会介意的。”
钟怜欲言又止。
冯无盐转了话题,带丝疑惑道:“钟怜,你看起来很熟门熟路。”虽然说看似在逛街,其实钟怜一直像是在认路把她带往某一处。
钟怜带着她进入巷子直通到底,到另一头的街上,指着对面的楼子。
“……?”她看着那间明显正在作买卖,以致宾来客往的楼子,再回头看钟怜。里头有版画?
钟怜轻声道:“昨晚来的美人就是出身在此。”
轰的一声,耳边彷佛炸开了,冯无盐眼前瞬间一片泛白,晕眩得几乎站立不稳,右手下意识紧紧握住腰袋里的碧玉刀。
“不过就是红楼里的人,”钟怜的声音像自远处传来,强迫着她听进去,“姑娘何必在意?那样的人只是给爷们解闷用的,倘若真有爷们着了道,弄死也就罢了。况且陛下不会着道,只是一夜贪欢而已。”
还不行,得再多给她点时间,她想。冯无盐极力压下涌上心口的撕裂感,极力控制住头晕目眩。
“姑娘?”
冯无盐暗暗用力吸气,手上隔着腰袋感到的熟悉刀柄让她微微镇定。她转头看着钟怜,轻声问着:“你带我来看她的落魄可欺?可是,不是她主动的啊。”她的声音太轻了,以致听不出里头持续的颤意。
钟怜一怔,怔然里带着些许的迷惑。
忽然间,冯无盐微笑起来,依旧轻声道:“谢谢你,我明白了。”
“我明白你的心意。你的陛下是不会着道的。”冯无盐说着这话时,想要笑出声,但喉咙光是挤出这些字句就已经用尽力量了。真要笑出来,她不知道到那时她会不会愈软再也动不了。
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只要一面对,甚至稍稍深想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定是还不够努力……
弄死?钟怜是一个极其忠心的人,龙天运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也只说该说的话,这一点冯无盐一直有所感觉。现在钟怜当着她的面明示她说可以弄死一个女人……她应该感谢钟怜待她的心意,可是,她们的想法差太大,到底……是她错了,还是钟怜错了?她真的很困惑。
她低头看着左手一直拿着的糖葫芦。
“公子?”
冯无盐缓慢地回过神,看着红楼的人不知何时越过街来到她们面前。
“瞧你们在这头张望的,想进……是女扮男装啊。”那人笑道,上下打量冯无盐,最后落在她的面上。不是大美人,心里便有了底。“夫人是来抓奸?不好吧。要是惹你家老爷不开心,你也会不好受,对吧?不如睁只眼闭只眼。”钟怜立即反手给他一巴掌。“由得你在这里胡乱说话!”“你——”
“有什么好抓的?男人有心要来,谁能阻止?”冯无盐转向钟怜,声音仍是轻虚无力,但脸色冷淡,肩直而挺,完全不理会红楼的人。“走了,我想回去了。”
一开房门,迎面而来便是一片黑暗。
“姑娘,我去厨房把饭菜端过来。”钟怜越过冯无盐要先点亮烛台。
冯无盐正想说“不用了,我不饿”,忽然间——“出去。”
冯无盐停步。
钟怜闻言,脸色陡变,往冯无盐的方向看去,但忠诚的本能让她直觉听从命令退后着。她垂着眼,将门轻悄地掩上。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剩呼息声。冯无盐直视着前方,双唇微张,无声地喘了口气,而后用力弯着嘴角。
晕黄的烛光倏地亮起,桌旁漫不经心地点着烛火的龙天运立即现形。即使烛光只照亮龙天运的半侧身体,这个男人的气势仍然强烈而深刻地存在这间房里。
她跟他就像两个世界里的人一冯无盐心里忽生出这个念头来。
一开始,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只是璧人与晋人的不同,璧人较为强势:以为只是一时贪欢之举,她可放可收是有主动权的:以为自己心如铁石,能够轻松地面对结束……
别人骗不了她,只有自己才能骗过自己。
皇帝?那真是……雪上加霜。
昨天,在她想要认真跟他谈时,她还在想,是不是……是不是尝试着跟他约法三章:我们一心一意守着彼此,直到我们发白齿落合眼时,约定自动结束:下辈子各自散去,到时他另外找女人,而她也不必面对。
虽然这样的想法是异想天开,但或许真说不定有这样的男子存在呢。
直到昨夜。
即使屏障着任何想像,她的喉口仍是涌起强烈的不适感,心头撕裂着。他正跟人缠绵时,她眼前一片泛白,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想把自己埋进地底深处,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想。
原来,冯无盐,你这么软弱。
以前她一直认为她跟十六想法不同,她坚强许多。现在比起来,执意要人宫当宠妃的十六,心志确实比她强大许多……宠妃呢……会爱宠十六的男人将是眼前这个……皇帝……
她都想放声大笑了。
无意间,她瞥见桌上烧了一半的画,心里终于明白好一阵子没见的男人出现的原因。
因为意愿被违背了,所以他无法容许?如果乖顺点,很快会生腻?冯无盐带点迷惑地想着。
“怎么这么晚回来?”他含笑道,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走到她面前,目光一直胶在她的面上,也不知在看什么。“在外面玩得开心么?”
一股甜腻腻的气味扑鼻,他终于转开视线,落在她的左手上。他抽走她手上的糖葫芦,讶问:“手这么冰?
可见是冻到了……喜欢糖葫芦?”
“还好。”她自觉语气很正常,于是,微笑道:“是钟怜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