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而已,有人猝然发出嗓音。
“老师,你是不是很讨厌看到我们?”
这些青春淑女可是鼓足了勇气,说出心里话。
“倘若一个学期的课上完,蓝获老师连我们谁是谁都不清楚,是不是很失礼?”
蓝获停止写板子的动作,旋身看着台下的女孩们,就在这时,另一个女孩试图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走入后门。女孩大概没料到他会转身,身形顿了顿,微撇脸庞对向讲台,很快又转开低垂,静静移行,落坐最后一排的空位。
蓝获认出这位迟到的女孩是在走廊撞上他的那一位。她换下了骑马装,穿着和大家相同的蝴蝶领洋装制服,但头发依然没来得及梳绑成学校规定的公主头样式,恰好掩住她掉了一边耳环的耳朵。蓝获下意识将手探进西装口袋,摸摸那个小东西。女孩始终低着头,看也没看讲台一眼。
蓝获于是拿出路上捡来的那颗苹果,走下讲台,绕到最后一排座位,把苹果放在迟到的女孩桌边,宣布地说:“那么,我们来点名吧——”
“骆拾心。”
男人的嗓音追赶似地黏着她。
“骆拾心——”
她跑出了蓝家大屋,他还不放过她。
“拾心——”越叫越亲昵,恍若他已认识她许久。
他不知道她讨厌人家叫她“骆”拾心,当他在课堂上这样点她的名时,她手也不举,头也不抬,仅如抗议似地闷声反应。但,此时此刻,他唤她拾心,她还是只想抗议。
“你到底想怎样?”摆脱不掉尾随的脚步声,她乍然驻足,回首面对他。
蓝获直直走向奔出门厅的她,牵起她的手,说:“宴会还没结束——”
“我想回去。”她细柔的声线在喘、在发抖。“我不属于这里——”
“你将会成为蓝家媳妇。”他打断她的嗓音。
她吓着,抬眼,眸光颤烁。他凝眄着她,就像不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般,深深地对着她,摸她的发,摸她戴有水滴状垂坠耳环的耳朵。
海浪在不远处拍打庭院边境石垣,烟火也仍在敲叩宇宙疆界大门,这个夜晚,天地热热闹闹,杂声多,他的嗓音竟可以清晰到宛若一种核心。
“拾心,我的课,你一堂也不能缺席。”他低俯俊颜,把唇贴在她喘息的嘴上,像是要她保证,又说了一次——
“千万记得,别缺席,拾心——”
第2章(1)
午夜寿宴过后的星期天凌晨,星月压逼西方海平面,在靛蓝深处闪跳未隐,蓝获亲自驾车送拾心回到骆家。拾心下车进屋前,蓝获又吻了她一次,很轻,单纯绅士举动般的一个吻。
“愿你有个好梦。”
没道再见,拾心扭头,快步登上门厅台阶。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毕管家和一名女仆,站在敞开的门边,恭候主人归来。
拾心不习惯让人服侍穿脱衣帽,她揪紧斗篷式外套襟口,低敛脸庞,通过毕管家面前。
“您回来了。”毕百达欠身说道,示意女仆跟上拾心。
拾心缄默不语,越走越快,脚步无声,不着地似的,犹若一朵愤怒的云飘上大厅楼梯。
这幢骆家宅第和蓝家大屋差不多,都建在临海的崖地上,也都有个水晶吊灯大厅可以开宴会,宽绰的弧形楼梯让人走来像君王降临。看台式的二楼廊厅走道挂满历代男女主人肖像画,她的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她没一个认识,除了最近挂上的——她的父亲,她最熟悉。每次走这廊厅,她心底钻出说不清的情绪,既不是难过也非嗯念,倒比较近似孤单。
父亲的孤单,在框架里,被她脑海中华丽的蓝家宴会景象对照得更显寂寥。她不忍停留,只有这次,她请求父亲原谅她,她一眼不望、一语不发,行过二楼,上三楼,拱窗长廊铺盖稀薄的淡金光块,她缓下脚步,定在第四扇窗门前,凉风潜入虚掩的落地门,门缝传来夜花芳馥,她将门推得更开,两腿跨出,鞋跟敲下暗夜岩砖声声脆响。
“拾心小姐——”寸步不离尾随她上楼的女仆,跟至门边。“拾心小姐——”
拾心脚下脆响未停,直到走上泛着夜露气息的萆皮。
“小姐,外头风冷,”女仆跟出门外,柔声恭敬地劝说:“请快进屋。”
“嗯。”拾心轻声一应,仍踩着车皮往露台最远的花坛走。
“小姐……”女仆嗓调略带苦恼,更可能是纯粹压抑着不耐烦的欲言又止,而非苦恼。
这幢清清冷冷的建筑里,大部分的人同样清清冷冷,他们恭敬没亲切感,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异乡人。
拾心迳自站在石墙孤灯下,美眸凝睇阴影中随风摇曳的白色小花。“好像雪……”低声呢喃。“冷的话,先进屋,我想一个人。”不旋身,不转头,她像在对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夜色诉说。
这白色小花极似无国界落雪,化在她心头残存的一股温流上。冷吗?怎会?暖绽着呢!伸出手,拾心掬捧一串下坠的花儿。
“那是钤兰。”不是女仆的回应,逆风低回的声音隐晦难辨,像男性酒后的浑沉醉嗓。
拾心霍地回首。蓝获就站在她眼前,他身上清逸的古龙水味麻痹了空气,海的气味隐遁,风中不再含有花香。
“铃兰开花后会结出红色浆果,”他的声音传递着。“看起来很好吃——”匆而停顿,沈眸盯着她。
她的心猛烈一跳。他的存在太强烈,她避不开他的逼视,被迫承迎他的目光。
“但,不可以吃。”他继续中断的语调。
她摇起头,摇得有些急,嗓音也是。“我没吃……”像喘气。
“嗯。”他伸手,大掌贴覆她芙颊,让她静定下来,两人视线相对,他直瞅她水光烁漾的眸底。“拾心,记住,那有毒。”
拾心美颜闪动,诧异地退了两步,鞋跟踩进花坛石缝,险些跌倒。蓝获手臂一伸,往她腰后圈,稳回她的身形。
刹那间,仿佛,他们还在跳舞,像FredAstaire和QingerR0gers,水远不倦,轻盈美妙地跳着。
深紫色的夜风拂卷铜铃状小白花,笼罩这座露台一层看不清的神秘。
“起雾了。”他一掌握紧她微凉的柔荑,一手还揽在她腰后,维持着跳舞般的姿势徐缓栘行。“该进屋了,拾心。”
拾心摇头。她没想到苹果花屿也会起雾,这雾没几秒漫得浓浓稠稠似云团,她在微明湿蒙中,感觉自己归返家乡,处于荆棘海港口码头,听着浮冰群挤攘的声音。那声音有时隆隆响,有时是唰唰唰的低沉噪音,更多时候那像一种辛酸的呻吟,在钻蚀人心。
“天冷——”
男人将她的思绪从迷雾中拉出来。
拾心抬眸,望着他。“你上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相较眼神,她的声音显得太轻,和着雾气飘萦。
蓝获将手覆在她颊边。“你东西忘了。”他的指尖碰着她左耳垂。
她缩颤,低下头,推抵他。“我没有什么东西忘记……”他们的身体过于靠近,比在寿宴上跳舞还近,雾色蒙不住打采的目光。他还想做什么?宴会结束了。
今天下课了,礼仪课下课了,社交课下课了。不用思考完美笑容该露几颗牙,不用管与人交谈必须适时眼对眼作回应。
拾心转开身,不进屋,走往朦胧飘摆的点点白星。
铃兰吗?像雪珠一样的小东西,是否有他说的浆果躲藏?她侧身蹲低,翻找着,翻找着花叶之中的红。他说是红色浆果,有毒。她曾在人称“绿珍珠”的无国界密林里,目睹狼群掘食某种植物,陷入集体迷幻、目光呆滞的状态。后来,一支慈善团体的医学专家将那种植物研究开发成新药,据说用以麻醉,还有抗忧,使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