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照得人脸一片惨白。连血液的颜色,看起来都不那么鲜红,有些发青紫。
列文侧过头去,让卡美拉帮他把额头上的汗擦干,光刀嗤啦一闪,照出他继续全神贯注地接榫手上纤细的血管时的眼神。
这里是TROLAYAZ最大的拉利矿采集中心的最深处。离列文头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有纵横交错迷宫一般的矿道,隆隆作响的采矿机器人和戴着氧气面具,指挥辨认的初步分检工。
由于初步爆破采集坚硬的拉利矿石,毕竟是件危险的事,所以常常会有在工作时候受伤的奴隶。采用封闭式方法开采的深矿井,如果将伤者送往上面的地下生活区的话,常常会在升降梯未到达时便已经让伤者因延误治疗或窒息而死去。所以这个建立在现场的小型医疗室,几乎是很多人生命的唯一仰仗。先进的医疗设备和充足的氧气供应,在心理上也给了在上面工作的人以坚强的支撑。
这也是囚禁列文的理想牢笼。
为防止氧气外泄,从矿道送伤员进来的通道是单向的。唯一的出口是送病人回升到地面的直井隧道,上面也派有专人把守。每天列文结束工作被送上地下生活区以后,便会有专门的武装人员和车辆将他直接押送回地面上梅森的别墅,一直送到卧室门口。
然后是他所被要求的另一项职责……
列文摇头甩开会令他疯狂的记忆。手上的仪器发出吧嗒一声,证明了最后一根神经成功接驳。在今后的几十年内,这个奴隶又能毫无障碍地生活和卖命了。列文苦笑着。
机器人迅速开始进行剩下的缝合和皮肤修复的工作,而列文长舒了一口气,在气流下冲干净双手后,从卡美拉的手中接过毛巾,擦干净眼角的汗滴。
“还好吗?”卡美拉瞥了他一眼,又赶快把眼睛移开。绿色眼睛里,透出不动声色的关怀。“今天早上你来的时候,看起来很累……”
“不,我很好。”列文压下忍不住泛上来的昨夜的回忆。“手术很成功。我也很好。不用担心了。”
卡美拉仍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可……”看见列文的脸色,她又改口道:“今天早点上去吧。”
“不……我想呆在这里。”
“抱……抱歉……”卡美拉有点尴尬。
“没关系。”列文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用抱歉。做你该做的事,然后快点结束就可以了。”
列文把刚才拿过手术刀的双手向前伸出,闭上眼睛。
“叮”的一声,一副强纤维的手铐在他的腕部合上,纤维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皮肤,象钢铁一样带给他一阵寒意……然后他又在卡美拉的搀扶下坐到一张小床上,双脚也戴上了同样的镣铐。他等待着那不可避免的冲击。
“噔……”的一声,两双镣铐紧紧地并在一起。把列文的身体象虾米一样曲起来,锁上。尽管已经多次,列文仍然极不习惯那股猛地拉弯他身体的大力。
从现在起到下一个病人到来,或是一直到梅森的卧室里,他都要戴着这套锁镣了。
列文是托雷亚兹庄园唯一必须随时佩带镣铐的奴隶。因为尽管布下了天罗地网,梅森也无法对离开他视线的列文放心。
不过,这比起前几个月的生活来说,对列文已经能算是一个天堂了吧。
连作为命令执行者的卡美拉,也再不能掩饰住自己脸上的怜悯之情,她拉过一条薄毯,给列文轻轻盖到下颌。“睡一会儿吧。”
“卡美拉,不必放在心上。如果你不执行这个命令的话,你会遭殃的。能让我有时脱出镣铐,做一点救人的事,而不必发疯,我已经很满足了。”
“嗯。……但老实说你也看起来根本不象一个医生嘛,倒像个英俊的强盗什么的,嘻嘻。”卡美拉试图轻松地调节气氛。
“哈,从游击区被带回来的女人说的话,大概是比较可信吧。”看见卡美拉眼中闪过的一丝忧伤,列文真恨不得吞了刚才那句莽撞的笑话。“
“放心。如果我真的有一天能回那里的话,”卡美拉抬头笑道,“一定会纠集伙伴把你抓过去的。这么漂亮的随队医生,会非——常抢手的。”
列文笑笑。
卡美拉是上个月才从监狱里被放出来,由托雷亚兹庄园“慈善”收留的女反叛者,她的丈夫在叛乱中被镇压。由于查不出她担任过什么职务,所以政府希望托雷亚兹的优越生活条件和严格管理,能够把她“改造”成一个普通的社会人吧。把她放在这里的缘故,也有一部分是和监禁列文差不多。
虽然列文不明白,为什么卡美拉常常会在角落里,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注视着他。但和这个美丽的前女游击队份子说说笑话,总是让他觉得很安心。这也许是每天里,唯一能让他微笑一下的时刻了吧。
列文又笑了一下,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而此刻,梅森正坐在通讯屏幕前,和葛利士激烈地争执着。
“养什么品种的奴隶,什么时候轮到过大贵族院管?我不相信别人就没有收养过外籍的奴隶。”梅森的眉头皱得很紧。
“殿下,您明白我说的意思。问题不是您是否收养了来历不明的外籍奴隶,甚至也不在于他是否曾经外逃被抓,给本地警察系统带来很大混乱。而是这个奴隶本身就不是奴隶,而应该在登上TROLAYAZ的当天,就被作为星际强盗交由警方处理。留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在TROLAYZ的第一号人物身边,当然是牵涉到大贵族院的头等大事。”
“够了。你已经说了一个下午了。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别以为我不参加大议事会就对贵族们的事一无所知。和他们背地里那些所作所为相比,藏匿一个强盗算得了什么。反正,我说过了。人我是绝对不会放的。要是没别的,我要离开了。马可斯很可能已经到了。”梅森伸手去关机。
“等一等。殿下。”葛利士真的着急了。平时冷静睿智的神色不见了,额头上青筋爆出。“关于登基的事,也还请您再考虑一下。不……我这不是老调重弹,而是现在,有了切实的危险……”
烦死了。梅森心想。每次都是那么几条老调调。如果我不是TROLAYAZ的储君,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奴隶主该多好。就可以尽情地想做自己的事:画画,雕塑,冒险等等等等。不必每隔几个月都被人催着登基几次。真不知道上几代储君是怎么被他们熬过来不做皇帝的。依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来说,登基做皇帝,只会增加烦恼和责任。
那边葛利士还在继续。“几个月前的叛乱虽然已经被剿灭,可是吉米.亨得里克的余党,至今还在TROLAYAZ的深山密林里苟延残喘。而且由于总统所抱持的暧昧的姑息态度,对贵族的不满也有所增加了。”
“知道了。那样的事,你自己处理不就好了吗?还有大贵族院,几百名血统纯正,基因优秀的托雷亚兹,还搞不定这点小事吗?”梅森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不是老是唠唠叨叨地要他交出列文就好了。
“这次情况恐怕不太对。”葛利士每逢一遇难题,就习惯性地用手指去挤压两边的太阳穴。梅森小时候惹麻烦的时候,就看惯了他这个动作。“还记得上次加入SENTRAL行星议会的ZHINE星球吗?”
“记得。”梅森暗想,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个下午。
“UTA星球已经率先和他们结盟了。”
“精彩。ZHINE不是一向抨击UTA的虚伪的民主制度,说要拯救那里占百分之七十的劳苦人民大众吗?还不是一样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那么真民主的国家,转眼就把星际主义忘了个一干二净呐。”梅森讽刺道,脸上带着已经开始心不在焉的舒适微笑。
老奸巨滑的葛利士,如同预言凶兆的猫头鹰一样,在最后,才不动声色地放出了令人震惊的情报。“可惜的是,这次他们恐怕要联合起来,拯救占我们星球百分之七十的劳苦大众……和我们的拉利矿了。”
“喂,醒醒。醒醒。列文。”列文睁开眼睛,看见卡美拉那双紧张的绿色眼睛,“列文,我们的氧气系统好象出了问题。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列文花了好几分钟,才从卡美拉那里搞明白实际情况。
为在加工前被防止被氧化而失去效用,TROLAYAZ地下的采矿系统,是氧气封闭式的。而医务室的氧气供应,全部仰仗地面上的管道输送。但是今天显然有一个矿井出了什么问题,或许是挖断了所有供应线缆,此刻医务室非但和地面通讯隔绝。连氧气供应,也亮起了“停止”的红灯。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他们一直感到很闷的缘故。
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会在救援到达前,就窒息而死了。
至少有一点好,列文暗想,不用上去看那张恶毒的脸了。
当然,他没有把这句话,在紧张不安的卡美拉面前说出。因为此刻除了昏睡中的病人,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清醒的人了。而卡美拉,用充满了期待的眼神,在望着他。
我不是救世主。
这样的目光,列文感到极不舒服。
“真的打仗的话,我们托雷亚兹未必会输给任何联盟吧。你不用想用这个方法来促我登基了。上次TROLAYAZ本星被袭击,已经是几代前的事了吧。”梅森虽然有点关心,但脸上仍是一付淡然的神情。
“殿下!身为一个托雷亚兹,只有对任何威胁都不掉以轻心,才能维护我们永不坠落的统治!”葛利士对这个学生一贯冷淡的态度,已经是按捺不住了。
“好了好了。你也不用每次都搬出那些老生常谈了。政治啊战争什么的我不感兴趣,交给你们去负责好了。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和那个家伙。梅森心想。
葛利士微笑起来。
“殿下,您是否想过,如果外部和内部的因素同时作用起来,最终迫使TROLAYAZ放弃奴隶制的话,您该如何自处?”
用光刀试图切开入口处向外发送危险信号,失败。用电流贯通上升井里的拉索也中途遇上断头,无法到底。不能向外传送求救信号,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挖开两千米的土层。而且医疗室也似乎在什么地方出现了泄露,空气以超过消耗量的速度迅速递减。
此刻列文也感到束手无策了。
但毕竟是经历过危险生活的女反叛者,卡美拉还能保持相当程度的冷静。
“怎么办?”
“等。”列文言简意赅地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尽量少活动。减少氧气吸入量。希望地面上的人迟早会发现管道断裂的情况,派下救援。”
“那又怎么样?挖开两千米的土层吗?”卡美拉的语气还算平静,但声音已经忍不住尖锐得刺耳。
“从送伤员进来的矿道,送进新鲜的氧气包。使我们能活着等待到升降隧道接通。”列文不忍心剥夺那最后的一丝希望,虽然他完全明白那本质上已属于绝望。
卡美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最后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
“看来我终于可以见到我那个该死的老公了。但愿他在天堂没忘记刮胡子。”卡美拉还保持着一丝幽默感。那说明她还没有完全丧失斗志。
“呵呵,我希望他看见我的时候不要太吃惊。告诉他我只是你的专用美发师。”
两人微笑着坐在一起,闭上眼睛。
“放弃奴隶制,又走回TROLAYAZ以前混乱的管理,反复被外族侵略却总也无法组织有效生产的道路上吗?没有哪一个入侵者会那么苯吧?”梅森脸上一副不以为然。
“但是,如果这次那些激进的废奴主义者背后有UTA和ZHINE这两个来自不同阵营的大行星做后盾的话……恐怕事情会很麻烦。道德一向是可以用来掩盖利益的的美丽外衣。”葛利士仍是一副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样子。
“哈,”梅森向后倒在椅子上。“天也许又要塌一次了,让托雷亚兹家的人去顶吧……不过,我可不奉陪。”从另一个屏幕上,他已经看到马可斯的商船队穿越长长的宇宙减速道,进入TROLAYAZ大气层降落的场景。
“那个……托雷亚兹家的人也许能顶过这次的天塌。可是,如果同时引起内变的话,也许不得不放弃现在的这种劳动方式,改由那些智力和体力低下的家伙们自主工作了。”
“我无所谓。自己废除奴隶制,虽然效率低点,但总比被别人一直在背后唠叨得烦死要好,而且拉利矿也不是永恒地可以开采下去的。”梅森耸耸肩。
“那个……如果废奴的话……那些以托雷亚兹这个姓为荣的大多数奴隶,肯定会很失望的。他们会象失去父母的孩子们一样感到被抛弃,没人照顾。但也有……”葛利士停下来悄悄观察梅森的脸色。
梅森其实此刻正在猜测马可斯会从异星球带来什么古代的艺术珍品,所以并没有仔细在听。
“……哦?你说什么?什么会高兴?”他不得不又问了一遍。
“我说,虽然不大可能,也许真有些的奴隶,反而会因为脱离了您而感到解脱和高兴。当然,您对这样不知好歹的家伙,一向是毫不放在心上的吧。”葛利士轻松地说。
年轻人眼中忽然掠过的一丝阴影。
当然,作为一个非常熟悉梅森的老师和老臣,葛利士并没有错过这一点。他只是装做没有看到的样子,非常恭敬地道别,断线了。
留下梅森一人在屏幕前沉思。
那个……家伙吗?梅森立刻就联想到了列文。
老狐狸,明明知道托雷亚兹庄园唯一最不情不愿的人是谁。
过去的一年,是梅森生命中最疯狂的的日子。他从没想到过,要征服一个人,是这么地困难……和容易。
初夜过后的列文,一连在床上躺了很多天。由于疲劳和受到过度打击,梅森以为他会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死掉。可是,他每次睁开眼睛看到梅森的时候,那眼光中所携带的愤恨,都使梅森凛然心惊,也更坚定了他一定要征服这匹野兽的决心。
根据托雷亚兹家族最早的奴隶养化记录,梅森亲自制定他自己的驯服计划。
就象驯养马匹一样,首先要彻底击碎的,就是列文的反抗精神。
刚开始是完全被绑缚在床上,吃饭,穿衣,一切都要由别人操纵。甚至连大小便都无法自主。对于一个曾经翱翔在宇宙的心高气傲的人来说,这样的羞辱比死亡更加可怕。眼中倔强反抗的光芒一天天暗淡下去,而代之以耻辱和接近于崩溃的恐惧。
等到这一段让他可以刻骨铭心的日子过去,梅森才让列文有下床自由活动的机会。看见那个家伙以为可以有再次逃脱的可能,背着人时暗自兴奋的神色,连梅森不禁也替他可怜起来。
当然,再次的逃脱,实际上只是一个梅森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等待他的,是又一次的失去自由。
那一刻,列文眼中迅速暗淡的光芒,如同一只被活生生折断翅膀的鹰!
当然,那是属于他的鹰。是属于梅森·托雷亚兹的鹰。是他捕捉,豢养,和驯化的鹰。鹰飞的方向,必须由他来决定!
几个月过去,又一次漫长的折磨结束之后,是温柔的对待:最美味的食物,最柔软的衣着,最优美的音乐,最奢侈的享乐。却只是看见那个人冷冷的目光。没有顽抗,也没有挣扎。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在不经意的对视中,好象已经看穿了欲擒故纵的把戏那样坦然。
镣铐解开的那一天,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没有任何对他的指责和怒叱。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被抓住了手臂,仍然不自量力地甩开。
被拦住了去路,却还用已经瘦弱下来的拳头击倒守卫。
被抱住了腰,双腿却徒劳地继续一步步向前迈。
甚至被压倒在地上,双手反剪在背后,一点也不能移动的时候,也还在把头向着离开的方向。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
直到被梅森用强力扳住颈项,强迫他面对自己。强迫那双黑色的眼眸被他注视着,一直望到灵魂的最深处。
自由。
在那里,梅森看见了自由。无法监禁,折磨,羞辱,软化或是强暴的——自由。
梅森将自己无法言语的精神挫败感,完全发泄在这个人的肉体上。那一晚,梅森又抱了他。象第一次那样地抱了他。象以后每个晚上那样抱了他。看到他在无法克制的情欲下屈服,看到他在难以压抑的欢愉中呻吟,看到他在渴望已久的高潮中叫喊,看到他在充满悔恨和羞耻的余韵中痛苦,
胜利者的心中,却充满了失败的苦涩。
地下两千米。仍然没有人发现医疗室的异常状况。
氧气已经越来越稀薄。
太闷了。列文心想。什么时候氧气才会耗尽?
慢慢窒息而死的感觉……就象被那个家伙抱。
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梅森那一边带着轻蔑的笑容,一边欣赏自己痛苦神态的模样。那种样子,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已经被深深地刻进了列文的大脑皮层,几乎象是心底蚀刻的烙印,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
第一夜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去之后,列文依靠他的仇恨活了下来。
他本就不再是一个拥有生存目的的战士。可可的死,本已扯断他和生命的最后一丝纽带。而现在的他,却象一个被耻辱和仇恨所牵系的傀儡,任人玩弄。线的尽头,掌握在这个叫梅森的男人手心。
也许在以往那么多次战役中光荣地战死,真的更好些。那样他现在至少可以无知无觉地躺在他所深爱的土地上,接受人们所奉献的鲜花。或者和更多无名的英雄们一起,被人们遗忘。
留下一个清白的回忆。
和一具清白的躯体。
没有遮盖,双手被绑,两腿张开地躺在床上,一切的本该自主的行为,都要由对自己施与这种待遇的人来完成。
死亡,是遥远到毫无意义的可能。
绝望而无能,日子在等待中度过。
等待他的到来,等待他的离去。
等待着被喂饲食物。等待被喂饮清水。等待被擦拭身体,等待着被更换衣物。当然,还等待别人来给自己清理排泄物。
当然,这一切都要得到他的允许。
稍微有一点反抗的话,就会招来无休无止的折磨和羞辱。所有的矜持和倔强,最后都在无法战胜的本能面前沦丧。不能生,也不能死。自尊心被一小片一小片地活生生地剥落,每天都必须面对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一遍遍被撕裂开来。
相比较而言,他原来所痛恨的奴役,已经变成了可望不可及的自由天堂。他只能被别人牵引着,一步一步,走进更深的地狱。
愿望被满足的欣喜,越来越压过实现愿望所要经历的耻辱。那种满意甚至是快乐,甚至叠加在那个剥夺了这种权利然后又象训练一条狗一样地扔还给他的人身上。现在列文已经完全明白为什么他从前的有些战友,会在被敌人囚禁了几个月以后,完全叛变倒向那些向他们施虐的人那边。
被绑架者会爱上绑架者。被监禁者会爱上狱卒。被征服者爱上征服者。
奴隶爱上主人。
“只要……能给我……,怎么样……都可以……。”这样的词句日日夜夜撞击着列文的胸口,使他几乎不能忍受而要将它们大声朗读出来。也许真的诵读出来,就可以真的使他以自由为代价得到一切。得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甚至更多。
在最初的疼痛过后,被撕裂的地方涂上了药膏。再撕裂,再涂。伤口终于慢慢愈合,而身体也竟渐渐习惯于被一个男人所占有。
那样的亲吻,那样的抚摸,那样的咬噬,那样的吞没。无法抗拒的,是自己竟然同样变态的本能。会兴奋,会呻吟,会扭动,会……渴望。
渴望着那扭曲了的欢愉。渴望着被粗暴地对待。渴望着被野蛮地征服。自尊在一遍遍哀求的惨呼声中荡然无存。理智在一次次肉体的高潮中沦丧。只剩下最低等的,野兽一样的本能,在漫漫长夜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也许会……堕落到……再也找不到机会复仇的……
似乎是本能,他忽然感受到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有一种异样的敌意在搅动,列文睁开眼睛。
白色的光刀,正指着他的鼻尖。握刀的,是卡美拉颤抖的双手。
“你……你……”不知是由于太激动,还是已经严重缺氧,卡美拉哽咽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想要杀死我,因为这里已经严重缺氧吧。动手吧,你知道我无法还手的。”列文举起了被紧铐在一起的双手,心,却沉到了谷底。
可惜。
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多天的接触,他却已经很喜欢这个沉静而勇敢的寡妇了。但是……他这样的一生,能结束她的手里,老天也算是待他不薄了吧。
“不。我不是为了氧气而杀了你……我是为了我的父亲。”卡美拉跪在他面前,视线和他持平,大口地喘气。手却仍紧握住刀。
“你父亲?”列文诧异地问道。
“雷德。他的名字叫雷德。”看着列文茫然的神情,卡美拉的脸上表情难以描述。“我的养父。在我遇上我的丈夫前,在那个星球上,唯一爱我,关心我的亲人……我看见你的神色已经变了……啊,是的。你已经想起来了……”
“不,我没有。我杀过的人实在太多。我根本回忆不起。”
“你……你……你的…………你的军队,一夜之间洗劫了他的土地,夺走了他的财产,土地,所珍爱的妻子的回忆,甚至在烧毁了他的房子之后,还威胁说要吊死他这个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回忆渐渐让卡美拉血气上涌,眼中出现了泪花,可是握住刀柄的双手,却在颤抖了。
“一个小地主吗?……很有可能。”
“绝对是你。即使化了灰,我也记得你的模样。那天夜里,刮着大风,你骑着马,在那些暴民的欢呼声中进入城市,火光照亮了你的脸。我就在角落里看着,看着。怀里抱着刚刚咽气的父亲。”
“被吊死的?”列文冷冷地问。
“不,是又惊又吓病死的。他当晚就在我的怀里咽了气。没想到几年后,竟然会在这个我流落的星球上遇见你。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千方百计地接近你。想杀死你但又能活下来的方法。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顾忌了,我绝对会在死之前,亲眼见到你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刀已经刺入列文脖子里的皮肤,鲜血顺着敞开的领口,一直流到列文的胸前。
真的……想被她杀死吗?
因为一个自己也不记得的敌人被杀?
列文听见自己心底的狂笑声,仿佛在嘲笑生的渴望。
“如果有人来救我们的话,你会很麻烦。”要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已经连列文都觉得很困难了。
“不会了。大家都要死。不过你必须先死。”刀又刺进了一分。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还能支撑更多的时间呢?”列文气喘得厉害。经过昨夜梅森的所作所为,他的确虚弱得厉害。
卡美拉的眼中起了涟漪。“骗……骗人……”
虽然她抵住列文的刀锋,并没有放松。但没有人,能够在生存的机会面前,不心动。
“那边医药柜的下面,还有几个额外的氧气面具。大概可以再支撑几十分钟。你觉得确实想杀我的话,也可以把我的那一份拿去用了。那样手比较干净些。”列文淡淡地说道
“药品是计算好的,不可能多出来……”卡美拉的话音,在她打开橱柜的一刻中断了。
“给那边……的病人……一瓶。还有……调到……最小出气量。”列文闭上了眼睛。
现在……终于可以结束了吗?
不能活下去,不能复仇。
那不是他的错。
他可以解脱了。
忽然,鼻子上被什么东西罩住。虽然只是很少的氧气浓度增加,可是却让他象久旱的鱼一样,立刻恢复了呼吸。
抬头看见卡美拉绿色的眼睛,带着古怪的神情。
“你不必要那样做。”列文双手被缚,一边要抵住面罩,一边要说话,感到非常不方便。
“再过几十分钟,也许我还会杀你。”卡美拉的话也通过面罩传出来,模糊不清。
“谢谢。”
“……你应得的。”
“这个,给你。“马可斯笑吟吟地递上一个水晶匣子。
里面,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在熠熠生辉。
“小心些,不要捏碎了。”马可斯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倒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他自己毫不客气地倒上的梅森最好的酒。
托在手心里看,象是一颗绝对晶莹剔透的珍珠。半个鸡蛋大小,在手心里滚动。但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的颜色。
红色。
衬在梅森雪白的手掌中,红得象刚刚涌出的动脉血一样。似乎这世界上最纯正的红,正凝固在这小小的一个圆球中,在灯光的反射下,夺人魂魄地发散出一种迷惑人的妖媚。
“这次出行,大概是收获不小吧。”梅森开口问道。
“当然,带着TROLAYAZ行星上的货物,到那里不会受到王子般的待遇?比某些无名的过气艺术家要强多了……”马可斯一如既往地和他的老朋友开玩笑。
“哈哈。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商贩。说说,你又从背着政府卖给游击队多少军火?”梅森反击。
“不多,不多……也就一两年的储备吧。”马可斯大笑道,“而且要纠正一点,那不是背着政府的,那是从政府那里收购的落后或过期军火,而且詹姆斯总统也知道此事,他只是眼开眼闭而已啦。权钱交易,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还是抓紧时间吧。我看葛利士又在神经兮兮的的。说不定过段时间又要令行禁止了。”梅森靠在沙发边,继续端详着手里的东西。
“嗯。真麻烦。军火毕竟只是生意中的一小部分。如果宇宙中只有我们这些惟利是图的商人就好了,大家绝对打不起仗来。”马可斯身为几大商会的主席,也不禁有些觉得头疼。
“说起来啊……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梅森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在给了梅森一个得意的笑容后,马可斯回答道:“媚药。”
“媚药?”梅森非常疑惑,“你什么时候觉得我需要这个东西了?”TROLAYAZ上的头号花花公子,似乎有些略微不满。
“它的名字,非常简单,就叫‘爱’。”马可斯飞快地瞥了他的朋友一眼。“稍一用力就捏碎,会从皮肤进入血液循环系统,产生强烈的性饥渴状态。”
“难道我的微笑还比不上它的功效?”
看着此刻梅森绝美的容颜。连马可斯都不禁有些发呆。他定了定神,继续解释道,“但是,用药人会对第一个性交对象产生依赖性,出现终身性的成瘾症状,要戒除的话,简直难于登天,而且会反复发作……所以叫做‘爱’。”
“果然……是至死不渝的爱啊……”梅森低下头,渐渐地陷入沉思。
“有些人或事……”马可斯低头晃动着杯中的液体,小心翼翼地说,“得到了,也就无所谓了,比较地不会伤害人……比如说你……和你的那个列文。”
两个小时以后,列文正式获救。他很怀疑自己从此以后会得幽闭恐怖症。但总的来说,除了又增加了一条从窒息中死里逃生的经验外,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
卡美拉的精神状态也很好,虽然那双绿色的眼睛旁边,增加了很多的憔悴。
她对列文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最好祈祷我们永远不再见面。”
“很高兴见到你还活着。”梅森带着一种厌倦的口气,冷冷地说出这句话。马可斯已经离开,所以没有人能够见证他在列文获救前后态度的巨大差异。
“嗯。我也猜你不会那么容易地让我死的。”列文的语气也很平淡。
“你死了的话,我会失去让我最爽的性奴的。我的口味很刁,在我玩够之前,要找一个替代品,会很困难。”梅森继续玩弄着手上的东西。
“……,而我也会无法实现杀掉你的诺言。”列文的镣铐已经解开。他在房间里慢慢走动,象往常一样尽量活动一下血脉。等一下的时间,就完全不由他支配了。
“接着。”一样红色的东西飞了过来。
“爱!”
列文看见手上的东西,不禁大惊失色,一向冷静的他竟然倒退几步,靠在了墙上。
“哦……你竟然知道那是什么……那你也应该知道它的功效吧。”梅森颇有兴趣地朝他走来,一边问道。
列文咬紧了牙关。
太多了。他见得太多。
往事一下子翻涌上来。
那些被注射了这个东西的犯人们,被情欲折磨得丑陋而变形的脸在他的眼前一一浮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完全听从别人摆布,连狗一样的尊严都不能保全。原先的一切情操,都在这个东西的面前丧失殆尽。
要他们承认什么,就承认什么。要他们承认杀人,就承认杀人,要他们承认叛国,就承认叛国。要他们承认什么卑鄙无耻阴暗下流的事,他们全都会迫不及待地一一招认。来不及地把原先死也要维护的信仰拼命践踏,只要能够满足那种肮脏而变态的性欲……
而他……只需坐在桌子后面,用笔把那些夹杂在呻吟中的供词一一记下……
“交给我的话,我把它扔出窗外不就得了?”列文目光闪烁地把玩着手里的媚药。
“扔掉的话,也无所谓。”梅森走近,把手撑在列文头的两边,开始慢慢地亲吻他的脸颊。刚从地下回来的列文,散发着汗和消毒水的味道。那也是梅森最喜欢的和他作爱的时刻之一,如果遇上他反抗,那就更好了。
刚才因为发现监视器无法接通而产生的那种担惊受怕的情绪,现在还积蓄在他的体内,使他很想在罪魁祸首身上获得发泄。
“你不想用这个永远囚禁住我吗?”列文目光直视着前方,任凭梅森如何地动作。如果反抗的话,会招来更大的屈辱。
“想。老实说,我非常想。”梅森的唇,已经顺着脸颊,滑到颈项,锁骨……。揭开纽扣,他能清楚地听到列文渐渐加快的心跳声。“……也许我会随时改变主意。”
权力……无论是使用,还是拥有,都是令人愉快的。梅森的耳边,响起葛利士的教导。
这种感觉……果然很好。
他从列文的手指中取出那个红色的,柔软的圆球,伸手放回到桌子上。正准备要将列文已经被褪去一半的衣服完全扯下来。“
忽然,手停了下来。
列文的颈项上,有一个小小的,完全不引人注目的伤口。鲜血已经被完全擦拭干净。
“这是什么?”梅森皱紧了眉头。
“混蛋,自己作的事,还问什么?”列文奋力挣扎,想要转移梅森的注意力,但心里却七上八下地不安。
梅森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列文的脸。过了仿佛漫长的的一个世纪,他才缓慢地开口说道,“不,这不是我给你留下的伤。除了我,谁也不允许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别……别……”已经太晚,梅森放开了列文。走到卧室里的小型通话器边。“立刻把那个个列文一起获救的女人带来!”
无论列文说什么,梅森只是紧绷着脸,毫无反映。那种冷冷地,下定了决心的表情,已经象条件反射一样深深地植入列文的脑海中,让他不由自主地害怕。虽然这种害怕让他感到尤为可耻,而且这次针对的对象不是他,
但却不知为何,让列文更为心寒。
“什么?”梅森好象很吃惊。对方再重复了一遍后,梅森猛地回头,抓住了列文的手臂,“是你让她逃跑的?”怒气,好象要直冲到列文的脸上,蓝色的眼睛,此刻变得更加寒冷。
“是。”列文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教她一定要利用机会。如果不是每天镣铐加身的话,你根本就关不住我。”黑色的眼瞳里,满是挑衅的光芒。
“你!”一把被梅森抓住肩膀,列文感到了双肩上传来的巨痛,但脸上的笑容却更盛了。
梅森的眼睛眯得更细,传达出危险的信号。
两人僵持着,直到通讯器里传来的话音重又打断他们。
“报告,犯人已经在离医疗中心5公里的地方抓获。所驾驶的救护车与护士制服也一并收缴。”
列文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
“可惜啊……你一定在想怎么会,是吗?”梅森握着列文的手,渐渐地松开。他的已经完全失去了刚才的盛怒,变得笑容可掬起来,神态悠闲地靠在操作台上。“你能做到的事,并不一定人人都能做到啊……比如说逃跑……或者说作爱……”
梅森语气里的嘲讽,强烈地刺激着列文的神经,“你……打算怎么办?”
“哦……好象是你的敌人嘛,怪不得你那么关心。怎么办呢……让我想想……怎么办才能为我最宠爱的性奴报仇呢……”
“梅森……”
“也许也把她变成性奴吧,那样不本分的性格……也许会在市场上很受欢迎……或者,喂上了媚药,拿来慰劳每天在黑暗的矿井里辛勤工作的奴隶们?……还不太好,听说TANIA最近女人很受欢迎……”
“够了……”列文大叫道,TANIA,那个极度轻蔑和仇视女性的地方,他早有耳闻。卡美拉在那里,连一周都不会活得到。“梅……梅森……”。
梅森打断了他。“哦,你不忍心听吗?她好象是伤害了你的人啊。果然是慈悲心肠,连敌人也不忍心伤害……还是说……你和她……有什么特别的关系?”说到最后一句,梅森的眼光变得极为锐利。他把额头抵在列文的额头上,带着亲切的笑容,一直望到列文的心底。
“什么……什么……也没有。”列文知道自己的这个表白,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梅森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按通讯钮。
“不…………!”不,不,不……
已经没有办法了。
已经来不及了。
已经……别无选择了。
列文忽然推开梅森,退后两步,开始脱下衣服。
一件,一件。
在梅森一直注视着他的眼光中,慢慢地脱下衣服。
动作并不快,但也不慢。这是他第一次,在梅森面前,或是在别的任何什么人面前,自己主动脱去衣服,将身体作为别人欲望的对象,展露出来。
这个……是一个性奴的本分……吗?
他看见梅森眼里渐渐涌上来的欲望。
也感觉到自己心底冰冷的颤抖。
只有……这样了。
那已经是梅森非常熟悉的身体了。每个夜晚都抱在怀里的身体。平滑的麦色肌肤,脖子和腰不成比例地纤细,仿佛可以折断。手腕和脚踝处,包扎着崭新的绷带,而强健的躯干,却布满了吻痕和各种暴虐的痕迹。张开站立的双腿,膝盖没有一丝颤抖。
没有动。
什么动作都没有。
只是看他站在那里,就让梅森充满了对他的欲望。
这一切,完全都属于他。
是他的!
“恩。非常诱人。”冷冷的音调,传进列文的耳朵。“不过,这个身体是我的。属于我。我什么时候要用都可以。你还有什么可以拿来求我放人的东西吗?这一点是不够的。”带着一丝调侃,梅森的话,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列文的自尊心上。
深夜,火光。马队,垂死的老人……
一切象闪电般掠过列文的脑海。
“你化了灰我也记得……”
“你到底杀过多少人……”
“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
他举起了手。
“啪”的一声,那个叫“爱”的红色球体被拍碎在身上。里面的液体留了出来。鲜红的血液,一瞬间流遍了列文的身体。
“啊!”仿佛被电流打到,列文惨叫一声弯下腰去……
梅森不知所措地伸手抱住他,看见他手里还紧握着那柔软的红色碎片……
红色的液体在他的身体上肆意流淌,所到之处冒起一股股的白色烟雾。仿佛滚烫的熔岩,一处处灼烧着褐色的土地,引起了大地的痛苦痉挛。一种惊心动魄的,破坏性的美。
然后就在梅森的眼前,这股红流瞬间渗入皮肤,象蒸汽一样消失了。
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肌肤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列文却开始呻吟。象虾米一样弓着腰,把双手深埋在双腿间,脸收得几乎看不见,只听见他的呻吟。
一声一声止不住的呻吟。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充满了欲望,勾魂折魄的呻吟。
混杂着痛苦和欢愉,耻辱和骄傲,绝望与渴求,希冀和拒绝的呻吟。
“抱我……抱我……抱我……抱我……抱我……”回响在梅森的耳边,越来越响,仿佛要吞没整个世界一样,越来越响。
“够了……够了……”梅森的语声也在颤抖,听不出是怜悯还是愤恨,是同情,还是嫉妒,是欲望。好象掀起了狂暴的大海,一切的感情,都在排山倒海地压下。他扳过列文的脸,只看见列文已经被欲望折磨得变形的脸,嘴张开,断断续续地在呻吟声中,吐出一句话。
“给你……我的未来。”
再也……无法逃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