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门户之见更普遍形成了一种风气,不知道有多少对有情人儿,就因这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深深地被划成了银河两边,亘古的鸿沟。
礼部
尚书省礼部主客司,近日正为北疆蕃朝进贡中原天朝之事忙碌安排、驿传、给赐等工作,还需挑选前往京城门口迎接的人员,负责接待北疆呼延国的太子和公主朝贡的仪式。
整个礼部大厅里满是来来去去的官员,可是繁忙中依旧有条理,低语交谈的嗡嗡声更是不绝于耳。
“呼延国虽是北疆小国,然而地处西夏和辽国南侧,地理位置异常重要,所以朝廷也相当重视此蕃进贡。礼部和鸿胪寺会同协办此大事,我们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好堵一堵工部那些滑头油条老官吏的嘴。”礼部尚书郭言民一抚白须,目光环视大厅众官员。
“就是!上次工部无帮上奏弹劾我们礼部办事不力,存心污蔑我们好抢功,若不是小傅——“另外一名官员又觉好笑又与有荣焉地道:“那回哪能出了那么大一口气?”
“就是就是——”
“大厅众官员纷纷七嘴八舌地赞叹、讨论起来。
只有少数几名年轻才俊,是今年初进礼部的新科郎中,还来不久,浑身上下傲气蓬勃,听见众人在赞美那个三天见不到几次面,摆明了在混的“无行浪子”,情不自禁皱紧了眉头,嘴角微撇,充满了不屑之色。
“什么玩意儿?不过就是脸皮子长得比人好看一些罢了,靠着容貌骗吃骗喝,少爷我早就看不顺眼了。”新礼部郎中戴仁低低对身畔的好友道。
也是新进郎中的刘奇凤也呸了一声,“就是!就凭他那模样儿,在礼部呼风唤雨,这些个老家伙脑子都坏了是不?”
这两人踏入礼部不久,什么情况都还未摸透,不过骂起人来倒是挺刻薄的。
郭尚书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交谈,他只是面带微笑,无限满意地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往后礼部要在六部里叱咤风云,是非寒梅才能担此重任了。”
礼部最年轻也最有权势的侍郎——傅寒梅,出身豪门世家,父亲是京城首富,母亲朝阳郡主是位高权重的狄王爷的掌上明珠,在朝廷或内宫的地位分量都非同小可。
寒梅是傅家独生子,十七岁时,就凭出众的才华夺得了状元,后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成为皇上宠臣,通七国夷语辨四方蛮俗,风流蕴藉潇洒不羁,是朝野人人称羡的新贵精英。
他今年方二十六,就已经是从二品的礼部侍郎了。但教人不明白的是,以他卓绝出色的能力,怎么会只安于在礼部?又怎么舍得?
说到这个——
“寒梅呢?到哪儿去了?“郭尚书突然挺直了腰杆儿。
大家面面相觑,愣了一下。
是啊,研拟这么重大的事,他怎么不在场?
“他早上应过卯,抱着一叠公卷就出去了。”刘奇凤冷冷地道。
郭尚书跌脚,“又给他溜走了!我还有要事要寻他——”
“大人,傅大人实在太不像话了,这堂堂礼部活似他家后院儿,他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戴仁极不服气地一昂头,迫不及待地告状,“他也太不把大人您放在眼里了,无尊无长无礼无法,这成何体统?”
众人奇异地望了他一眼,气氛瞬间异常地僵滞沉默了。
郭尚书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这名年轻气盛的新进郎中,好整以暇地道:“你——看不惯傅寒梅的行事?”
戴仁仗着他爹是兵部尚书,和郭尚书有同事之谊,一挺胸膛道:“是!大人,下官虽然到礼部还不到半个月,但是半个月内只见傅大人过来几回应了卯就混小摸鱼去了——大人,请恕下官胆大问一句,这傅大人是否受过什么特许?又是何人给他特许,准他如此藐视礼部殿司?”
人群中已有人噗哧一笑,强忍住了幸灾乐祸之色。
郭尚书苍眉微挑,慢慢地道:“特许?你言下之意是我纵容他了?”
戴仁满脸倨傲,背负着手看也不看他,“哼,这下官就不明白了。”
众人嗖地吸了一口凉气,只有刘奇凤大称快意。
郭尚书皱纹满布的脸上微微一蹙眉,不动声色地道:“看来你尚未摸清楚状况啊!“
戴仁又哼了一声,“尚书大人,戴某只知道礼部诸事繁忙,傅寒梅身为侍郎,当尽一己之力操烦公事,可是他每日来过就走,如此散漫——“
“看来你很不服气啊!”郭尚书慢吞吞地弹了弹靴底的灰尘,蓦地目光厉然道:“你可知礼部都在办些什么?”
他一愣,“礼部各司大致为掌管祭祀、礼仪、科举和对外交往——”
“没错,主客司一日待办之事,单单礼制和迎宾卷宗即有一百二十七案,你可知傅寒梅一人就揽了八十二案?而且决断神速精准、布置缜密圆满;如果你可以达到他五成的功力,再来跟我谈究竟是‘谁’纵容了他!”郭尚书苍眉挑也不挑,冷冷地看着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戴仁“蹬蹬蹬”退了三步,尴尬气恼又狼狈,冷汗涔涔,低垂视线,咬着牙道:“下官——不敢。”
“很好。你们继续忙吧!”郭尚书锐利的眸子扫视了几名特定官员,缓缓起身,负着手踱出了门。
刘奇凤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待众人都各息忙乎去了,他才向前跨了一步,扶住了戴仁的肩头。
“戴大人——”
戴仁抬起头来,额上蹙紧了仇恨的线条,咬牙切齿地道:“可恶的傅寒梅!竟让我蒙受这等耻辱——”
刘奇凤被他眼里放肆狂野的怒火吓住了,呆了一呆,“戴大人,您——”
“难道你想被那个娘娘腔骑到头上,一辈子出不了头吗?”
“我——”刘奇凤胸口一热,“我当然不愿意!”
“很好,咱们有共同的目的了。”戴仁阴险地笑了。
傅寒梅算什么?将来踢走老家伙,坐上礼部尚书位子的将会是他戴大公子!
***
礼部大堂外,花木扶疏春盎然,一株株老梅虽因冬尽而枝上无花,然而春风吹拂而来的气息,也熏放了满枝桠的青嫩梅叶,随着徐徐凉风摇曳送爽。
高大梅树枝桠间,慵懒横陈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黑发微系、面若寇玉,斜飞的浓眉底下是一双清亮黑眸,大手懒洋洋地掀过一页页的卷宗,脸上浮上隐约的笑意。
他就是傅寒梅,高大、英挺、潇洒不羁一如旷野千里驹,却有着异样慑人的尊贵气息。
此际他身穿淡紫色官袍,瘦削腰间系着小小红色锦囊,囊中是他的官印,锦囊绣工精美奇巧,底下缀垂着的金色穗子在他手掌中随意把玩,流泻金波——
“杭州刺史奏请圣上封赏其妻为夫人?”他翻过另一个卷宗,蓦然失笑,“这年头怪事特别多,沽名钓誉的更不少——就因为他妻子宽怀大度能容他纳妾?啐!”
这要真报上去,皇上只怕会先砍了他小小刺史的头!
寒梅随手将这卷宗轻飘飘地搁在树梢,可任凭风如何吹弄,轻薄的纸页儿好似粘住一般,稳稳当当贴靠在树枝上。
左边右边的枝头上排排贴靠了好几张公文,如拟允许的在一边,荒谬不允的在另外一边。
很快地,他将沉重繁杂的公文卷宗统统处理完毕,大手轻轻一勾,抱着两叠文件轻身一跃,下了梅树。
剩下的只要交代给底下的文事员去拟文就好了。
“傅大人,您又上树了?”一名老仆役弯着腰,正扫着满地被风卷着跑的柳絮儿,看见他,笑咪咪的问好。
“树上凉。”寒梅微微一笑,“老黄叔,有劳您上回倒了碗茶给我,不胜感激。下次我带两罐子大河白干给您,保证合您的胃口。”
老黄叔又感动又感慨,“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过是倒碗粗茶给您,您不见弃就是我小老儿的荣幸了,怎么好意思收您的礼呢?老实说,我老黄在礼部做杂役也四十年了,从没看过像您这种体面高贵的大官儿这般和气的——我老黄是修了几世福才能遇见您啊!?
“老黄叔把我捧上天了。“他露出雪白的健齿一笑,懒懒地迈步走向大堂,“您忙,我先去交差了。”
“傅大人慢走、慢走。“老黄哈着腰,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叹。
***
回到大堂内部的案牍前,笔砚生已经磨好了浓墨等着他了。
“大人,您可回来了。方才郭大人又来找了您一回呢!”笔砚生连忙接过他手上的公文,仔细一部部帮忙摊开。
“郭大人找我什么事?”寒梅执笔沾墨,运腕如飞,很快地在一份呈卷上,写下项项累如蝇头却龙飞凤舞的批示。
“好像是为了呼延国贵宾进贡开朝的事。”笔砚生恭恭敬敬。
“他们不是商议妥当了?”他目光如鹰,看也不看地拿过尚未批示的公文,又一一书写裁示妥贴。
“可郭大人的意思好似要您当接风使,让您在下个月二十代表朝廷与礼部前往接驾。”
寒梅眉毛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挑,淡淡地道:“知道了。”
居然趁他溜出去的时候把这种麻烦事往他身上推?郭大人就是算定了他不在场,没法子抗议?
很快地,数十件案子处置完毕,寒梅揉揉眉心,微恼地道:“我回去了。”
“可是郭大人——”大人特地交代过还要再来的。
“明日我自会寻他说去。”
他一撩衣下摆,跨步迈出大门。
午后阳光如此好,傻瓜才会将之浪费在案牍劳形上。不如典衣喝酒去!
***
小桥流水花飞去,庭台楼阁柳袭来。傅家大宅里,无处不是怡人春色,明媚风光。
卓绣娘坐在一丛雪白香花下,坐着小小的石墩椅,低头细细缝起衣衫。
她脚边还有满满一篮子待缝的衣服,但是她小巧细致的脸蛋上完全没有不耐之色,她就像一尊白玉娃娃,宁静安详地细补手中的丝绢儿,让五色彩绣一来一往间,紧系两边衣。
她长得纤小极了,满头青发紧实地挽成髻,随意用一枝荆木钗簪住,小脸细致如画,笑意温柔,通身青蓝粗布衣也掩不住窈窕的身段。但是她的双手却满而着细细伤痕和茧,雪白修长的右手指尖灵活地穿针引线,左手却出奇的僵硬许多。
“绣娘,你怎么坐在这儿缝衣裳?管大娘不是要你在西厢小房里慢慢儿铸吗?”一名仆妇经过,忍不住笑问。
“张大嫂,谢谢你,这儿阳光好,我就着光缝补就行了。而且西厢小房虽好,管大娘又太客气了,一会儿让丫头送茶送点心的,绣娘实在过意不去。”她温柔微笑。
张大嫂见四处没人,索性走了过来,蹲下身子笑道:“那是你这一手针黹着实好,我们上上下下做了几十年的女红还敌不过你呢!瞧你绣的花儿,鲜活得像只要喷下水就会活转过来似的——啧啧,你可是织女来转世的?怎么这么厉害呢?”
绣娘小脸通红,头垂得更低了,“张大嫂真会开玩笑。和您比,我这点小玩意儿算什么呢?”
“姑娘,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若不是你的针黹功夫绝顶出色,管大娘怎么会安心把府里主子们的衣裳都交给你缝绣?上回你帮夫人绣的那几个荷包,她非但爱不释手,还细细收在柜里舍不得用呢!”
她的脸更红了,“夫人是个大好人,很是照顾我。”
“我是说真是。你才接了府里绣黹工作一个月,就这么合夫人的意,实在太不简单了。”张大嫂羡慕地道:“若是我女儿也有你这样一双巧手就好了,每个月也能帮我多挣些银子呢!”
绣娘不好再接口,只是嫣然微笑,温和的模样像是一朵雪白清净的茉莉花,羞怯可人。
张大嫂又是哇啦哇啦讲了一堆,到最后意犹未尽地拍拍裙摆起身,笑道:“姑娘今儿会早点回去吗?如果有闲暇,可以到我那儿教教我女儿针线活儿吗?”
她受宠若惊,“大嫂,我不行的!我的功夫还不到家,怎有资格教令千金?”
“你这是不愿意吗?”张大嫂脸垮了下来,有点小心眼地问,“还中你怕教会了我女儿,这府里的针线活会换人做?”
“不不不,”她连忙摇头,担忧地睁大了眼睛,“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好,咱们说定了,有空你就到我屋里来教我女儿。”张大嫂不由分说,笑眯着眼道:“你知道我屋子在哪吗?就是西侧仆人房间倒数第三间。我等你。”
“张大嫂——”
张大嫂扭着屁股自顾走了,留下愕然的绣娘张大了小嘴,为难地扭绞着小手,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出来。
“人早走了。”一个懒洋洋的男声突然响起。
绣娘低声惊呼,小脸苍白,倒退两步,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高大男人。
这名好看的男人嘴里叼咬着青草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微笑。
“你是谁?”她呆呆地问。
“你又是谁?”
“我姓卓。”她小脸一红,心儿没来由狂悸。
他是谁?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这儿是佣仆的园子,难道他也是傅府中的佣仆吗?可是他全身流露的气质却太过矜贵,一点都不像个下人——
她摇摇头,小小声告诫自己:“我干吗想知道这个?”
“卓什么?”
“咦?”
他慵懒地重复一次,笑意隐约跃于唇畔,“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她小脸浮上一丝防备,又退了一步。
他微微一跨前,高大并充满威胁气势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明明她退了三步,为什么他随便一步就欺身到近乎贴靠她胸口?
她惊喘一声,小手本能抱护住胸前,防御地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他眼底掠过一抹兴味,懒懒地俯下身去,近到已然可以嗅察她呼喘出来的气息,淡淡清机关报的茉莉香溜入他鼻端,奇异地骚动着他的感官。
绣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涨红了小脸,震吓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看着她惊如呆兔的模样,手指情不自禁挲划过她细嫩的脸蛋,低低轻笑,“叫什么名字?”
“绣、绣娘。”她紧紧闲上了眼睛,心跳在胸口急擂得好大声,怦撞得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回答。
只要他别——别离她这么近,要她立刻把祖宗八代统统背给他都行!
他的笑声轻浅敲击着喉底,却深深震动了她,“啊,秀娘?秀气的小娘子?”
“是——绣花的绣。”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解释清楚,但是他凌人的气势狠狠夺走了她所有的防卫和理智,她觉得心好慌、好慌——
她在心底拼命求恳老天爷让得到答案的他拉开点距离,没料到他挺俊的鼻梁却轻轻地摩挲起她敏感的耳垂,嘴唇在她耳畔隐约低语吹气——
“我叫寒梅。”
每一个字都激起了她的战栗。
绣娘僵硬害怕地想要再往后退,这么剌激惊悸的事儿她怎么受得了?
可是他偏生恼人的勾揽住她柔软的腰肢,绣娘眼圈儿一红,仓皇如受了惊的鸽子,振翅急欲飞去。
“放、放开我,你这个——坏贼!”她实在想再骂大声点,却不争气地像是在告饶。
“坏贼?”他趣意盎然地地挑了挑眉,蓦地笑了,铁臂依旧稳箍不动,“你骂人可真优雅。怎不骂我淫贼浪货小贱人?”
她瞪大了眼,显然这些词汇远超出她的认知,“你——你——放开我!”
“你是傅府新来的绣工?”他纹风不动,深邃诱惑的黑瞳探索入她眼底。
“你先放开我,我再——告诉你。”
“你先告诉我。”
她呼吸急促,美好的胸线频频起伏,不经意地勾引了他的视线。
等绣娘意识到他正猛盯着自己的胸口时,她连耳朵都红了,急急地道:“我、我说——你可不能撒赖。”
“一言为定。”他邪邪地笑了。
她苦恼地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我是新来的绣工。”
“你住哪儿?”他又笑了。
她挣扎起来,眼里有着满满的惊异与抗议,“你说我回答以后就会放了我的。”
“我几时这么说过?”他状似无辜地耸耸肩。
“你刚刚明明和我有言在先的!”她气恼地叫道,眼帘急促颤动。
她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这种说过就不认帐的赖皮人?
他看见她的恼怒,挑眉微笑,“我只答应你,你说了之后就不撒赖,可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你告诉了我,我就放开手——你不也没有特别注明吗?”
她简直不敢置信——
原来她被骗了!
“你——你是坏人!”她大大挣扎起来,又气又恼。
“嘘——”他幽幽在她耳朵吹着暖气,她挣动的身子又僵住了。他见状忍不住又轻笑起来,“你是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啊!”
她都快要急器了,“你、你可不可以放了我?我跟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他浓密的眉微微拧起,闷闷地道:“你这样说,好像我是什么含冤待雪的女鬼似的。”
“我绝对不会错认你是女鬼。”她眼中泪雾盈然,“你是男鬼,而且还是那种脸皮最厚最凶恶和不讲理的男鬼。“
他一怔,随后一笑,“哈哈哈——真亏你这小脑袋想得出来。不错,我是蛮不讲理的赖皮鬼。你怕了吗?“
他这么说,是承认他真的是鬼吗?
一时之间,她也无力去细思他有影子有暖意有实体,尤其现在又是大白天,怎么可能是个鬼?她只知道从头到尾自己被缠住了,而且很有可能他不打算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