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在竹篙处喊了几声,您似乎没听见,所以冒昧不请自入,还望见谅。」
「老、老人家……耳朵不灵光。」她不敢与他正面相视太久,怕被看出似曾相识的轮廓相貌,低头避开红眸注视,又不好太刻意,只能干干假笑,作势闲聊道:「……大伙都去了观星宴,你、你怎么没去凑热闹?」
「去了,饮了点仙酒,有些醉,出来透透风,未料竟迷了路。」他笑容略带自嘲。
她颇诧异忧歌对待老人家……挺有礼数,方才那两个「您」字,他这类的「本君」,一辈子使用在处人身上的次数,恐怕仅在刚刚吧?
又听他说有些醉,她忍不住担心,仙酒的烈劲,对初尝滋味的魔族,怕是不太习惯,不知喝了会不会相冲?
她很自然而然关怀道:「你是不是喝了不少?我给你倒碗水,喝酒前有没有吃点东西?空腹喝酒最伤胃呀……我这儿有些粥,你吃一碗垫垫先——」
这粥,是天愚送的,自然是补身药膳粥,她的情况吃不了太补,所以粥内没有添加太多药性猛烈之物,他酒后吃个两碗,应该无妨。
「婆婆不用麻烦,我只是想向您请教方向。」
「不麻烦不麻烦……你不吃我才觉得很麻烦。」最后一句是嘀咕。
他看上去清减许多,比她记忆中瘦了些,好像也晒黑了些。
破财不是说,他取回炤阳幻阴之力吗?那至少该更精神些呀……
她用了最快速度,盛来满满一碗粥,想起茅庐外没地方坐,于是招呼他进屋。
忧歌站在处头没动,面上虽带笑,但很明显,并没有想与她攀太多关系。
原来他这样的笑,不过是虚假的。
「请问喜袖之居「喜上眉梢」,该怎么走?」他问,这才是他愿意纡尊降贵,对她和善的原因。
果然还是来找我的嘛,诓什么酒醉什么迷路呀,要从筵席一路迷到这儿,得拐错十多处弯耶。开喜内心小雀跃,强忍嘴角笑意飞扬。
她装作老人家耳背,假意没听见,自顾自将粥端到他面前:「趁热吃一点,瞧你这年轻人,太瘦了,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顺道唠叨他两句。
「……」在人间,忧歌也曾遇过老人家喂食,心想,上了年纪者,都有这种喂养人的癖好?有一种瘦,叫婆婆觉得你太瘦。
「你不进屋吃,就站在外头吃,吃完我才告诉你,喜神居所往哪儿走。」她撒出诱饵,轻易钓上了他,足见他确实渴望知道这个答案。
接过粥碗,他一匙一匙吃起来。
他进食时很沉默,面色亦平平浅浅,瞧不出他那表情,吃的是粥还是泥。
「你吃东西怎么一点也不开心?这样食物会哭的。」
「进食便是进食,为何要开心?」他淡淡反问她。
屋里弥漫一股淡淡药味,飘至屋外,他淡眸瞥见,桌上温着药壶,一旁碗中有喝的药汤渣子,一小碟山楂饼是拿来减低苦味。
不难猜想,老人家身体差,是个药罐子。
「以喜悦之心进食,食物会更加好吃呀,苦着脸吃糖,连糖也是苦的。」你不会这几年,全是用这模样在吃饭吧?难怪瘦成这样—一她默默腹诽。
「进食只是为了不饿死,没有其余意义。」
「你一—你这孩子,真是糟糕,粥不许剩下!」她转身进屋,取了个瓷罐出来,舀一匙东西往他碗里添加:「这是我……婆婆闲暇时,去仙池钓鲜鱼,将鱼肉炒成松粉,鱼刺全挑干净了,拌粥吃最好。」
调养仙元时,闲得实在发慌,所以越是费工夫的事,她越喜欢做。
有时仙池畔一坐,就是整整一日,钓了鱼回来,不采清蒸或红烧,偏挑了一炒便得一下午的鱼松做,才能打发枯燥的养病时日。
「你不用忙了,我吃任何东西皆无味道,比起这个,你只须告知「喜上眉梢」的方向,我便很是感激。」
现在又换成了「你」哦?刚刚的「您」果然很拗口吧。
「你吃完,我才说。」反正她此时是老人家,顽固为本分之一。
忧歌睐她一眼,继续静静消灭碗中食物。
他方才看着她有些久,害她心中颇惶恐,怕他瞧出端倪,或是由她身上,察觉什么熟悉气味。
书上有包名言,是这么说的一一烧成灰,我都认得出你!一一屁!灰就是灰,能认得出啥鬼?!她都还没烧成灰,他就已经对面不相识了啦!
忍住想替他拨颊边发丝的冲动,她只好努力替他加鱼松,做些事让自己分心。
却没能忍住,将他一瞧再瞧,把这些年没能看见的分,一口气补回来。
若他身边真有其它人相伴,那就笑得更开心、更幸福些呀……
她在他身上,没有感受到半丝悦乐,彷佛一条干涸河水,枯竭殆尽、斑剥龟裂。
她很认真思忖着,此时此刻,她若大方承认自己的身分,他是会紧紧抱牢她,学话本子那柱疯狂转圈圈,还是,一脚踹进旁边小仙河?
第十五章 再见(2)
「那个……」她试图润润嗓,发觉真要吐实,并不容易。
他微抬眸,看她一副别扭样。
「我是想说——」她猛然提起一口气,准备一鼓作气。
「魔主大人!」气喘吁吁的女嗓,如释重负地喊,也将开喜抵至舌尖的话语,生生给截断。
开喜意外于,来者不是墨羽,亦非她在魔境中见过的任一魔婢,但那女子,身着与忧歌相忖的红裳,衣着配饰皆与他相似,不知是魔境赴宴的基本打扮,还是俗称的情侣对装。
难怪仙侪会将她当成魔后,就连开喜,也觉得她像。
「魔主大人走太快了啦,教靖琴追不上。」女子拍抚胸口,平息娇媚的吐纳,额上香汗微悬,颇添几分梨花带雨的美感,她又轻喘几口气,好奇打量小茅庐:「这就是喜神之居吗?」
「不是。」忧歌淡道。
「方才指路小仙婢真是的,说得不清不楚,光喜神之居便如此难找,那么她所言的栖日湖,就在喜神居所正对面的棱云十二峰,岂不是更难?」名唤靖琴的女子,一边抹汗,边咕哝埋怨。
「你是要找棱云十二峰?」开喜表情有些窘然。
还以为,他是专程要找她,原来只是拿她当地标……先找到「喜上眉梢」,再由「喜上眉梢」望出去,目标却是金乌栖息的栖日湖。
靖琴很自然回道,「是呀,我们此次赴宴正是想来瞧仙界的金乌是如何照顾——」
「靖琴!」忧歌阻止她多嘴。
靖琴虽遭斥喝,倒不见惊恐,仅是吐吐舌,娇娇一笑,那神情,像是一点也不怕魔主威严,不知是被骂惯了,抑或两人关系匪浅。
能独独只带她上仙界,想来靖瑟确实很不一般。
开喜说不上来心情的复杂为何,好像突然给泼了桶冰水,一阵哆嗦发寒,什么活力都熄了,说起话来,也略显有气无力:「若要往棱云十二峰,不用绕去「喜上眉梢」,走云雾曲径,更快一些。」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们就不用浪费时间跑喜神居一趟了!麻烦老人家替我们指路。」
靖琴倒是活泼热络的个性,双手合十、螓首俏皮一偏,直朝她甜笑,有求于人的态度十分良好,找不出茬来。
就是「浪费时间跑喜神居一趟」几字,略略扎了开喜的耳。
曾几何时,她喜神沦落为「浪费时间」的一种存在。
开喜努力想凝出一只引路蝶,可惜仙力不足,别说是蝶形,小小一粒光点的凝聚,都是试了第三回,才勉强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