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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与忧(下) page 33 作者:决明
    「勾陈……」

    童嗓如此清晰,喊出的两字完全不似嘤咛,更非稚娃啼哭声,她几乎能感觉到,抱着她的那人,双手瞬间一僵。

    听见她开口的人太多,庄主、少爷、侍女、护卫,甚至恰巧步出房门的产婆,个个皆顿下动作,不可思议地望向襁褓中,那甫到人世的稚嫩婴儿。

    周遭太静,静得仅闻众人呼吸声。

    这件事,很快便传开,卫家庄生了个妖胎,一出世,便会说话。

    谣言甚至加油添醋,越发离谱,说妖胎不止会说话,更能行走奔跑,连凌空飞腾这类也有人亲眼目睹,言之凿凿。

    「怪可怕的,我从没听过那娃儿哭半声,她就静静躺在摇篮里,不知心里是否在想什么,我去哺乳时,真担心她露出妖邪面目,一口咬向我……」奶娘与相熟的厨娘说道,因为害怕,她哪敢时时去喂,总是故意拖延,哺乳时,也不管孩子有无吃饱,敷衍了事。

    「庄主与夫人明明都是大好人,怎给他们生了个不祥玩意儿,我去市集买菜时,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事……有人说,会不会是庄主那投绢而死的表妹,回来作祟了。」

    当年庄主表妹那件事,闹得轰烈。

    三角关系最是纠葛,庄主与表妹青梅竹马,原本众人也以为,表妹定是日后庄主夫人,当料庄主出远门经商,半年方归,却带回了另一名女子。

    表妹当然是不休,无法接受表哥另爱他人,甚至欲替她说一门亲,将她远嫁。

    男人情逝爱冷时,确实是狠的。

    即便多年感情,一日遇见所谓「真爱」,往常那些,全成了虚假,全成了兄妹之情,全成了「我对你,原来不是爱情」……庄主不顾表妹反对,谈妥亲事,据说也是个家世不差的年轻商贾,性情温和有礼,表妹嫁过去,自是不受亏待。

    花轿到来,却迎不到新妇。

    一屋子的红彩喜幛,不及悬在屋梁上一身嫁衣赤艳的女人,恁地刺眼。

    对照现在庄主夫妇的鹣鲽情深,当然代表了表妹的退出。

    永永远远,由这人世间退出。

    奶娘与厨娘正说及此,倏然传来门板上一声重击,她们回过头看,只来得及看见庄主怒气冲冲走远的背影。

    庄主面色铁青,步履沉重,途经之处,无人胆敢上前行礼。

    他一路疾行至后堂,几是怒拍门扇的举止,惊吓到房中美丽妇人,她手上的婴娃,却依然安静,不哭不闹。

    「卫哥?」美丽妇人自是孩子亲娘、他的夫人,此刻眼眶泛红,似是哭过,庄里庄外的谣言,她亦有耳闻,对孩子很心疼。

    见丈夫神色有异,不由得嗓带迟疑,轻声唤他。

    岂料,向来对她体贴温柔的夫君不改紧绷面庞,跨步上前,抢走她手中婴娃,转身便走。

    夫人一惊,在身后追赶,喊着:「卫哥你要做什么?你要带孩子去哪?」

    庄主恍若未闻,步伐跨得极快极大,又当是甫生产过后,尚气虚体弱的夫人所能追上?

    待她气喘吁吁奔过廊弯,已见丈夫将孩子按进石槽养鱼池中,意图溺死。

    「不要!卫哥求求你住手!那是我们的孩子呀——」她号啕哭泣,手忙脚乱匍匐跪地,紧撇他裤角,哀求他。

    「她是凤娘,是凤娘投胎来报仇了!这妖儿留不得!你松开!」庄主双目赤红冷凝。

    「她怎么可能是凤娘?卫哥,你清醒些……外头说的那些,岂能相信?不要卫哥我求求你,孩子受不住这样……」

    凤娘?凤娘是谁?

    我不是凤娘……

    她睁开双眸的第一眼,便见水光缭乱,以及在缭乱之中,男人狰狞的面容,女人哭泣的脸庞。

    池水灌入她口鼻,带些鱼腥及泥味,听觉在水中受阻,变得含糊,可她仍能听见这个名字,反复由男人女人口中提及。

    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我叫……曦月。

    她已弄懂现况,透过太多人在她耳边诉说,或是歧视、或是惧怕,又或者,是怜惜,说着她这个出世没多久的孩子,是不寻常新生儿,教人心生思惧。

    然她有何妖异?她不过是……带着上世的记忆,再入轮回,重新诞生。

    她不知晓为什么饮过忘川水、入过忘川河,上世回忆却仍汹涌澎湃,件件清晰,恍若昨日。

    是因为她曾在心底祈求,不要忘记自己犯过的错、伤过的人、遗憾过的绝望?

    还是,那一些罪过,她尚未偿还,所以不被允许,以遗忘来解脱?

    太多太多疑问,她已无法深思,男人的手劲,以及灭顶于石槽水中,痛苦的窒息,宣告这极短暂的来世,又将结束。

    夫人的哭号,引来院内奴仆注意,几人慌张上前阻止庄主。

    一阵混乱间,她终于被抱出水中,女人紧紧拥住她,泪水滴在她面腮,哭得凄楚,全身颤抖。

    「这妖物不能留!绝对不能留!」庄主目眦尽裂,虽被奴仆全力制止,神情依旧骇人,似随时都会再失控冲上前来,抢走孩子。

    「我们把她送走……送得远远的,就当作她已经不在人世,你不要杀她,你放她一条生路……我只要她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夫人反反复复,嘴里全是这几句请求。

    冗长的凝滞,除夫人的哭泣、庄主的沉喘,周遭奴仆的噤若寒蝉,再无其它。

    「此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按庄规处置!」庄主的重喝,打破沉默。

    卫家庄甫获的掌上明珠,因急病去世这消息,隔日成为城中话题,喧嚣沸腾了几天后,也就渐渐淡去了。

    对外宣称因病去世的她,被送去邻镇郊外一处尼姑庵。

    因爹娘未为她取名,雇里老师父便唤她「了缘」。

    了缘,了凡俗父母之缘,了红尘纠葛之缘。

    她与卫家庄的缘,确实也仅此而已。

    未曾料想,有朝一日,她竟是因为被视为妖物而舍弃。

    妖,上一世,她最惧怕之物。

    她才知道,世人对待他们口中的「妖怪」,何其严厉,几欲置人死地。

    而她曾经,也隶属他们一员,做着同等残酷之事。

    不,她做过的,更加不可原谅。

    伤她之人,虽是名义上的父亲,实则并无感情,她能理解他的激烈举措。

    她伤之人,却是那么深爱着她,捧上一颗真心相伴,竟遭她背叛践踏。

    她在庵中长大,除慈恺师父知晓她身世,其余庵人皆以为她是弃婴,慈恺师父可怜她,才拾回庵里收留。

    庵里岁月静谧,通佛声悠扬,偶有香客三三两两,与世隐绝,倒也很好。

    她文静乖巧、不吵不闹,一般稚儿不似她如此的懂事,甚至,极快学会走路、认字,师姊们笑她像个小大人,给糖也逗弄不笑,挨骂也不哭。

    她们又岂会知道,她肉身是个娃儿,但里头的这抹魂魄,比师姊她们都还要年长数岁。

    十年相安无事的光阴,却在某日傍晚,了尘师姊去请师父们用膳,恰巧听见慈恺与慈铭两位师父的对话,说着有关于她的家世、她的过往、她被送入庵里的缘由。

    蜚短流长的散播速度,迅疾如电,许是庵寺也小,不消多少时刻所有人都知晓了,她哪是路边拾来的可怜孩子?她是个连爹娘都不敢要的妖物……

    静谧的岁月,破碎,也不过一瞬之间。

    师姊们看她的眼神,不再相同,那样的眼神,她在哪里见过……

    是了,养鱼石槽水底,凌乱波光间,双手死命想将她按至槽底,她该唤之为「爹」的男人脸上,也是这眼神。

    有些师姊欺她,说她们是正,她是邪,正邪不两立,而她们口中的「不两立」,却无比幼稚排挤她,趁她擦拭佛堂时,踢翻脏水盆,弄得她一身水湿;她去柴房取柴时,将柴房口上锁,任她在柴房里关上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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