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想如此苦笑著叹息,可唇上尚未拉开苦涩的弧度,就被脸颊上的痛楚所牵动,让笑容僵硬在唇边。
只要稍微扯动一下嘴角,就觉得火辣辣地疼,这让李秀才“丝丝”地抽著冷气,赶紧将来不及上扬的弧度平复。然而,—旦不笑,就觉得背上的痛楚更加强烈——那是刚进牢里的时候,被一名衙役顺手抽的。
感受着背部仿佛撕裂—般的痛,李德元下意识地反手去摸,可指间刚刚触及,便觉得如同火烧一般。一抬手,只见指上沾染了一丝鲜红,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丝晕眩,缓了一会神才站稳当脚步。
越是在意背上的伤势,就越是觉得那疼痛难以忍受。总得想点什么办法转移注意力才好,李德元定了定心神,集中精神吟起诗来:“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念著念着,李秀才不禁摇头晃脑,只觉得满心的义愤激昂。然而,一曲念罢,却又隐约觉得不对劲,不由皱起眉头来,边思忖边道:“这首《过零丁洋》虽然气势宏伟,但是在此时却并不贴切而应景啊。文天祥那是面对元统治者的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毫不动摇誓死不降,可是……现在的情况,分明是被诬告上莫须有的罪名嘛。”
这么一想,他忍不住大乐:“对了!说起莫须有,念岳爷爷的《满江红》就是再适合不过的了!”一边说著,他还忍不住兴奋地击了一下巴掌。
谁料到这一巴掌拍得过了头,动作幅度颇大,又再度牵动了背部肌肉,疼的他“噢噢”直叫唤。登时,连念诗的心情也没有了,好容易平复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李秀才怔怔地坐在潮湿的稻草之上,抱了双腿,侧着脸望向小窗中那一轮残月。
月光清冷,静静地照射在地面之上。只能看见一小片的天幕,自然是看不见星空的了。李德元只觉得瘴气逐渐包围了自己,他忍不住搓了搓手臂。然而,这个动作非但没能让他觉得暖和起来,反而让他想起了—个人:那个莽熊,睡觉的姿势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总是睡到一半就把手臂“啪——”地打在他的胸口,惊醒了他不说。还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虽然是老沉老沉的,却是暖和得紧……
想到此处,慢慢地,李德元将头埋在手臂之中,随即,便是忍不住想笑,古人所谓“交友不慎”莫过于此吧。他还把那莽熊当作是好人,他甚至还曾经感激过他!可想不到自己的阅人历练是如此浅薄,竟将一个贪生怕死的官府混混,看作是值得相交的好友!
不对!他们什么时候竟然熟稔到朋友的地步了?!那个粗鲁的官混混,不但弄丢了他的包袱,还毁了他的书!他怨根那个家伙还来不及,怎么会因为一顿饭,—夜住宿之地就将其视作朋友?!
“哈……哈哈……”在唇边拉开了苦涩和嘲笑的弧度,痛感也逐渐扩大中。然而,越是觉得痛,他却笑得更加夸张起来。渐渐的,原本只是轻轻地低笑,到最后竟然演变成大笑,笑得近似张狂。
“笑什么笑?再吵!抽烂你的嘴!”看守监牢的衙役—边抽了抽鞭子一边吆喝道。
然而,李德元却像是没有听到衙役的警告一般,依旧笑得猖狂。那衙役心下大奇,暗道,这秀才莫不是关得疯了?
就在这时候,只听监牢的大门有了动静,再然后,王大人带着四名官差走进了牢房。登时,李德元就笑不下去了——那莽熊就在其中。
“大胆刁民,你可知罪?!”王大人重复著毫无新意的问话。若在平时,李秀才本著尊敬长辈和朝廷命官的原则,就算是受到些刁难,也必定是看在同为孔孟门生的份上,好言地与之争辩。然而此时,自身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刑因于大牢之内,更是受了皮肉之苦,再加上不想在某只莽熊面前失了气度,李德元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褡理对方。
“说!你究竟是为何要杀害徐天福?”
李德元不答,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珠,越过面前肥肠脑满的王大人,直看向那面无表情的张赛虎。
见他不答话,王大人也失了耐性,头偏了一偏。衙役们自然是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的含义,都抢著头功上前。其中一人动作最快,“啪”地一巴掌抽在李秀才的面颊之上;“大人问话,你敢不答?!”
一缕鲜艳的红丝自唇边渐渐滑落。左脸先是如同火烧火燎一般,然后,却渐渐麻得失去了知觉,估计是已经肿起来了。李德元牵动了下嘴角,想勾勒起一抹不在乎的微笑,可是面部的肌肉竟是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只好作罢,仅用那双依旧清亮的黑眸应对众人。
见此情景,王大人摇了摇头,神情颇为无奈,缓缓踱步到了一边,再也不去看李德元一眼,知他心意的下属立刻—个箭步跨止了前,甩了甩手中的皮鞭:“呸!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哑巴装多久?!”
鞭子划过空中,发出响亮的声音。见此情景,李德元虽是书痴,却也不是呆子,自然明白接下来要发生怎样韵事情。想到背上只一道伤口己让他疼得坐卧不能,这让他的双腿不禁有些发颤,脸色也刷地白了下来。
“怎样?怕了吧?”那嚣张跋扈的衙役抖动着手里的刑具,面有得色。
是的,他怕疼,更怕死。他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并不是懦夫!读书人虽然没有强健的体魄,但是骨子里却是最为为硬气的!他坚信着这一点!
李德元猛掐一把自己的大腿。让那不由自主地颤抖停息下来。再然后,他死死地咬住牙关,在心中默念: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丈夫自应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鞭声袭来,第一鞭子就打得李德元站不住脚,直跌在了地上。原是想凭借毅力和骨气直起身来,硬生生接下这几鞭子的。但是,理性的认知是一回事,身体的本能反应又是另一回事。从来没有吃过什么大亏的他,这一鞭子下来,就已经没有余力站起来。在心中暗骂自己的不济,他紧紧握住拳头,将指甲掐进肉里,强迫自己不能痛呼出声出声……
一鞭,两鞭,三鞭……到最后已经记不得数,李德元只觉得身体似乎已不再是自己的,意识也逐渐越来越远。眼前渐渐昏暗,在思绪游离的最后一刹那,他似乎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说:“到底谁才是死鸭子嘴硬……”
原以为—介文弱书生,受不得苦,只要用次刑就能让他哭著求爹求娘,“招供”出所有罪行。可是让在场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面前这个书生看似清秀孱弱,但眼看着他被抽了十几鞭,抽到眼眸逐渐失了焦距,抽到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他却始终没有哼一声。
等得不耐烦,跟着那秀才已经半昏死过去,王大人努了努嘴。一旁的下属会意,拿出一张供词,趁著李德元昏得没有意识之时,抓了他的手蘸了点红泥,在供词上摁下一个鲜红的手印。王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转了身挺着肚子走出牢房,其他随从也跟着鱼贯而出,只有张赛虎始终没有动弹。
与那看牢房的衙役知会了—声,张赛虎走近已然躺倒的李德元,用脚轻轻踢了踢他:“到底谁才是死鸭子嘴硬,老子看你才是属鸭子的吧。”
望着那张惨白的脸,张赛虎嘟嘟嚷嚷道,可声音却甚是喑哑。
他曾看过这李秀才因为害怕钻在了桌子地下瑟瑟发抖,他曾看过他因为一本破书红了双眼清泪长流,他曾看过他因为一点小伤就哀号半天,所以,他便知道他是个极怕死怕疼的人,于是,他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一个胆小软弱又迂腐的蠢书生。
然而,他显然错了。
看着他死死隐忍,看着他即使被鞭苔之时,也始终是咬了牙不发出呼号的声音,看着他直到失去意识之前,都始终用那双清亮的眸子怒视着众人,张赛虎这才意识到,这个书生,却是个硬骨头的。
心底没来由的一窒。
“冤死鬼又不止你一个,关老子屁事,老子当捕快当的好好的,见过的冤大头多了去了……”张赛虎低低的说,他的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踏着地面的尘土,显得躁动不安,他的眼望向监牢的灰顶,游移不定。
四周一片沉寂,那个昏过去的家伙,也定是不会突然跳起来,然后像昨日那样涨红了腮帮子与他争辩,张赛虎慢慢的低下头,只见月光打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映出了因冷汗而附着在额头上的发丝,也映出了青紫的唇边那一抹不相符的耀眼的红。
“老子……才……”
最终,还是没能将“不管”两个字说出口,硬生生把一切言语都吞进了肚,张赛虎敛了敛眉,狠狠一跺脚,将不省人事的李德元抗在了肩上。
再不回头,迈开步子,既已决定,无路可返。
***
当李德元醒来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有“人犯”转变为“在逃通缉犯”。在一片昏暗中,只觉得身体轻轻地摇晃着,竟是说不出的舒服。远处传来笙箫的靡靡之音,曲子里尽是欢快洋溢的意味,甚至还带着一些轻佻,李秀才心下大奇,若这是天宫,则显得不够端正庄严,若这是地府,也显得太轻快喜乐,他挣扎的睁开了眼,无奈眼皮竟是千斤重一般,撑都撑不开。
“嘶――你倒是轻点啊!想疼死老子啊!”耳里突然传来粗鲁的声调,这种有些不耐烦的语调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李秀才眼皮一颤,那莽熊……怎么会再他旁边!?
“呦,老娘伺候你都不过当了,你还敢挑肥拣瘦的?!”那是一个从未曾听过的女子声音,音调甚大,语调更是泼辣。
李德元心中一惊,脑海中一片空白,若是梦境又怎么会冒出个不认识的女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他好不容易睁开了眼。
昏黄的烛光映入眼帘,粉色的轻纱笼罩在木床顶端。来不及细想自己身在何处,他费劲地偏过头去,便在不远的桌边看见了那头莽熊——腿上还坐著一个浓妆艳抹酥胸半裸的丰盈女子.
面前的景象让李秀才惊得呆了。半晌之后,他才红了脸,—边念叨着“非礼勿视”—边紧闭上眼,装成睡熟的样子,不去看那尴尬场面。
“看不出你小子心倒是够软的,为了这半死不活的秀才,竟然一路从牢房里打出来,搞成这副鬼德行!”那女子的声音带着调笑的意味。
这句话仿佛电击一样,登时让李德元明白了一切。原来,这并非天界地狱,也并非梦境,而是那家伙冒着危险将他从大牢中救了出来。刹那之间,心头泛上—种说不出的温暖意味,眼角轻动,他忍不住偷瞄了半只眼,去看那家伙的伤势。
刚才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只瞧见有女人坐在张赛虎的腿上,李秀才便把眼光移了开来。而这次,他却清清楚楚地看见,此时的张赛虎光着青青紫紫的上半身,龇牙咧嘴地让那女子给他上药缠绷带。边缠着纱布,她偶尔故意用手指戳—戳那伤处,疼将张嘴“嘶嘶”地直抽气:“女人!你是故意的吧!想疼死老子啊?!”他敛了眉,瞪圆了眼冲她道。
“唷,求人办事还敢这么嚣张?!你可真够有气魄的啊,逃犯大人——”女子浅浅地笑了起来,笑得很明艳,却也很危险。果然,那只涂满蔻丹的手指狠狠地戳上了张的仿口。而这次,那莽汉却是咬了牙汉再说话,只是横着眼睛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
看他那倔强模样,女子浅笑,便不再刁难,—边小心地继续缠著绷带一边调侃道:“我倒是没有料到,你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为了—个非亲非故的病秀才,好好的捕快成了逃犯。看不出来你倒是挺心善的嘛。”
“心善个屁!”张赛虎冷哼,眼却是瞥了开去,望著房项游移不定,“老子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迷糊药,心一横就把那蠢书生给抱出来了。虽然冤死鬼又不少他一个,可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在里面吧。”
听见这句话,眼皮禁不住有些发颤,李德元,拚命眨了好儿下眼,才硬生生忍住那微热的水气。费力地张开嘴,他想唤一声那个人,向他道声谢,也想因为曾经冤枉了他而向他道声歉。可尝试了好半天,却也只能让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那女子将最后一块绷带上好。跳下了张赛虎的大腿,收起了笑意,正色问道,”光是逃出来都把你整成这样了。这还都是那些衙官们没料到你这家伙竟然转了性子要救人。可现在怕是已经封了各大城门,谅你们是插了翅膀也别想跑了。”
张赛虎敛了眉头:“所以,只好来找你了,艳娘,这次非得靠你的花舫才有可能逃的出去。”
那女子伸了手指戳他脑袋,笑骂道:“好事就没想到我,麻烦事就往老娘这里推!不过没想到你也不笨嘛。水路搜查本就没陆路严密,再加上是花舫,倒是有可能蒙混过关。”
艳娘?!花舫?!李德元开始渐渐明白,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了。难怪远处的歌舞音乐总觉得有着轻佻之意,难怪这女子打扮甚是大胆,原来,这竟然是妓院!天啊,想他—介清白读书人,怎么可以逗留于这等藏污纳垢的烟花之地?!这是读书人的耻辱啊!心下大急,他努力出声:“呜……”
张赛虎和艳娘这才发现李德元已醒,一齐走到床边。见他目光清明,拚命动了动干涸发紫的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张赛虎转身在桌上倒了杯茶,随即轻轻将他扶起,为他灌下。
“呜……我……”喝了一大口清凉的茶水,李德元渐渐缓过劲来,可第一句话却是让张赛虎和艳娘二人大跌眼镜。只见他忍菁伤痛起身,不顾这动作会牵扯了胸前和背部的鞭伤,挣扎着边道:“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一介清白读书人,怎能逗留这等烟花之地……”
听他这番话,另二人皆是一愣。再然后,张赛虎丢了手,不再去扶他,反而那艳娘,则坐上了床畔,压低身子,将脸蛋凑近他的。见此情景,李秀才忍不住大叫:“你……你不要过来……身为女子,怎能如此轻贱!”
艳娘眯起了眼,扬了唇角,虽看似在笑,可眼畔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伸了手,她毫不客气地戳在李德元脚前的鞋伤上:“清白读书人?!哼!清白读书人,还不是要靠我们这些下贱女子来救?有本事你就别在我的花舫上!跳下去好了,一了百了,还免得我们给你牵连了受罪!”
“呜……”被戳中的伤口,像火烧一样疼起来。艳娘的这一番话,登时让李德元没了言语。
读书人满口礼仪道德,一向是看不起这些以肉体换生恬的女子们的,可是,在他这等落魄时候,愿意收留他的却正是这样一名烟花女子。她说得没错,他没有脸面来指责她们什么。
虽然伤口疼得厉害,可李秀才却并没有任何怨恨之情,反倒是羞愧的懂低下了头。看他这般反应,艳娘也没再穷追猛打,起身离了床,冲张赛虎道:“交给我好了。等过了子时,帮他打扮一下,趁这生意最旺的时候,你们出城。不过,至于能不能避过耳目,得看你们运气了。”
“老子自然晓得!”张赛虎挥了挥手,似乎是不耐烦地道。有些烦地,他用手敲击著桌面,偏了头去望那摇曳的烛火,半晌之后,低缓了声音,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道:“谢了。”
艳娘妩媚地笑了起来,伸出双手勾上张赛虎的脖子,印上一吻:“都是老相好那么多年了,还说些这个干什么。只是这么一走,若是留得住小命,要记得回来再捧我的场子啊!”
“那是一定!老子记得!”张赛虎豪迈地答道,回应了她的吻。
看著那二人纠缠在—起的身影,李德元看得呆了。怔怔地看著那二人四唇相交,他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不知是什么感受。原本还想为刚才伤了艳娘的话而道歉,顺便向她道声谢,可看了这一幕,心中竟是堵得慌。他紧紧地抿了唇,将头撇向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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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渐浓,摇曳的烛火将桌旁的人影拉得极长。清瘦的身影,此时静静地投影在墙壁之上,长发被梳成譬,插了碧玉譬,只在鬓边垂下一缕来。轻罗毕裳,只不过领口束得极高,毕竟李某人是没有酥胸可以露的。
李秀才原本还以“男扮女装,成河体统”为理由,坚决不配合“改造”工作。然而这句话的结果就是,艳娘斜了眼,不声不响地伸出手来,揪了李德元的耳朵转了三圈。登时,他飞了一脸的泪,只有老老实实地任由那女人摆弄去了。
换衣,梳发、抹粉、染唇这倒还可以接受。李秀才只当自己不能动,直直地僵坐在那里。可是,当看见艳娘“噌”地一声掏出眉钳来,李德元登时就变了脸色,连连摆了手:“饶……饶了我吧……这……这个不行!”
“有什么不行?!”艳娘飞了他一个白眼,捏了钳子凑近李德元的脸。这可将他急得跳将起来,几近哀怨地恳求道:“艳姑娘,我知道错了,先前多有得罪,都是小生的心思太过于狭隘。姑娘你就别和我计较了。可这钳眉,对于男子来说太过难以容忍。”
艳娘故章曲解他的话,叉了腰佯装怒道:“什么难忍了?女人都能忍,你就忍不了?还什么男人呢,竟然还怕疼,连女人都不如!”
这一番话,让李德元没了言语。心道,这也是迫于形势遁不得已,只有暂且将尊严放在一旁。他吞了吞口水,以—种壮士断腕的心情,决定“任人宰割”。可是,当眼见那眉钳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终究还是无法抑制住要逃的冲动;笑话!这分明就跟拔毛—样嘛:见他面有惧色,有逃走的趋势。艳娘一横眼,冲原本立在一边看笑话的张赛虎使了一个眼色:“老虎,上!”
虽然怎么听这一声都像是在使唤衙门里那只大黄狗一般,但就是张赛虎也没那个胆子惹毛了艳娘,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猿臂一张,两手紧紧按住李秀才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李德元抬了脑袋,向张赛虎投去哀怨地一瞥,本想,大家同为男人应该能了解他的痛苦,求对方放他一马。可是当他看见姓张的眼中近似于幸灾乐祸的意味时,他认命地低了脑袋。
那艳娘原本就是个怕麻烦的人,哪里有那个闲心思一根一根地为李秀才修眉?于是,她“嘿嘿”—笑,纤纤玉指挑起李德元的下巴,眉钳轻轻逼近,夹起—撮眉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一收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就是再有意志力的人怕也是无法抵挡这来自于眼皮之上的疼痛。李德元登时就红了眼眶,黑亮的眼眸之中浮上水气。看他咬了牙的模样,张赛虎心中一寒,脑海中闪过的是在牢房之中,这个清秀而瘦弱的家伙,拼了命死死咬住牙关,不让哀号声逸出口的景象。
“艳娘,算了,别折腾他了。”下意识地,他松开了紧摁李秀才肩膀的手,阻止艳娘的继续“茶毒”。
“你倒是心软,”艳娘横了他一眼,“好啊,反正不关老娘的事。穿了帮,死得又不是我。”
虽然很是怀疑,这女人八成是揣著好玩的心思在瞎折腾,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说,她说的也没有错。张赛虎敛了眉头,只好不吱声地看着李德元那原本并不算是十分英挺的眉毛,在顷科之间被拔成了弯弯的柳眉。
美丽果然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直到这个时候,李德元才体会出当女人是多么不容易。感觉眼泡上热辣辣地发疼,眼中不由自主地浮出水光,然而却被那个泼辣女人还狠狠地瞪了眼睛,不许他哭出来:“眼泪冲掉了粉怎么办?!老娘好半天才折腾好,你要敢弄毁了,小心我拔光你的毛!”
这声威胁却要比在那监牢之中的任何威逼利诱都来得有效,李秀才登时就把泪憋了回去。望著那张浓妆的美丽面容,他心下讷讷:这女人着实凶得紧,而且一口一个“老娘”,倒跟那张赛虎是一个德行。可不知为什么,一甩及此处,李秀才却又觉得心中郁郁,不自觉地垂了脑袋,再不言语了。
远处的丝竹之声越发响起来。撩开花舫的小帘,只见在暗夜之中。江面上浮著十几只大船,个个都灯火辉煌。透过飘著轻纱的小窗,隐约可见女子们悠然起舞的身姿。
月己高升,虽然是入夜深时,可这却正是花舫的生意最为繁忙的时刻,见此情景,艳娘回过身来,冲张赛虎点了点头。他立刻会过意来,拽了李德元,跟著艳娘走出花舫,换上了一艘粉艳艳的小舟——这是方便客人们带了相好的姑娘去别的地儿继续快活的。当望见那小舟的舱内除了一张大床别无他物之时,李秀才不禁在心中大为叫苦:明明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却沦落到这步田地。秀才的脸都给自己丢尽了!然而,想是归这么想,他却不敢在艳娘面前表现出来……一是觉得,这样的说辞侮辱了艳娘和其他姑娘们:二是怕她又想了什么法儿来折腾自己。
安排两人在船舱内坐定,艳娘又向船夫打了招乎,这才款款地迳自走向张赛虎,随即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笑道:“老娘只能送到这里了,走得了走不了看你们的运气了,”一只手环上了张赛虎的脖子,涂得红红的丰厚唇瓣贴近他的,“若是还有命回来,别忘了欠老娘一个人情。”
“切,你倒是狮子大开口,帮点忙就要顺便讹老子一下!”张赛虎不满地哼出一声,然而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却瞥了眼,眼光在小舟的顶部游移不定。
这幅模样让艳娘弯了眉角,笑得像朵花儿似的。随即,一手扳正了张赛虎的脸蛋,贴上了她的唇。
见此情景,李德元心中一紧,立即偏了头不去看那二人纠结的身影。正因这样,他没有能看见艳娘的眸子里,那一抹一闪而过的狡黠光芒。
艳娘故意将满唇红印染得张赛虎满腔都是,这才丰姿绰绰地起了身,掀了帘子走了出去。而后,李德元只觉得船身—颤,随即轻轻摇曳,方知已是向着出城的方向去了。
坐在床边,感受著小船随著波浪轻曳,一时间,李秀才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垂著被珠钗插得老重的脑袋,—言不发。这般静默倒是让张赛虎觉得不自在起来,无聊之际偏了头去看李秀才,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只当他是担心是否能顺利出逃。
“老子赌运旺得很!连庄十一把,好运气挡也挡不住!”
李德元微微敛起眉来,心道:这家伙吃错了什么药了,这个时候竟见讲起麻将来,果然是没文化的粗鲁汉子。这么想著,便瞥了对方一眼,哪知这一瞥却看见那莽熊眼光游移的样子。
虽然不过短短两、三日的相处,可李秀才却也看了出来,每每当那张赛虎薄了脸皮的时候,便是眼光游移不定,典型的死鸭子嘴硬。李德元觉著奇怪,细细思忖刚才他的言语,半晌之后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这是在安慰他,让他别担心哪!
不自觉地扬起唇角,一种莫名的温意缓缓涌上心头。可就在下一刻,那家伙又开了口:“就算你个蠢秀才运气楣到鞋底,有老子坐镇,也绝对死不掉的!”
刚刚好不容易升起的好感,被这—句登时又降到了谷底。那莽熊是什么意思?好像这些个倒楣事都是他招来的一样!想他打小二十年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从没有捅过什么娄子。可刚刚进了晋城,自从见到了那家伙,就接二连三地遭遇到莫名其妙的变故。现在可好,竟然还被诬陷为杀人犯,落得个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凄楚现状!
就在李秀才喃嘀咕咕的时候,小舟前方的船夫突然回过身来,拉起了帘子,冲张赛虎道:“张爷,到了水门了。”
张赛虎点了点头,随即坐上了床,伸手就往李德元肩上揽过去。李秀才大惊,刚想问他要干什么,就听远处有人在吆喝;“停船!检查!”
是官府的人。这个认知让李德元僵硬了身形,偏过头望向张赛虎,询问他该怎么办,却被对方用手捂了嘴。不理会李秀才瞪大了的眼,张赛虎欺身上前,用壮硕的身体将他压住,伏在他耳边催促道:“快叫!”
“叫?!”李秀才傻眼了:“一叫不就给他们发现了么?”
“谁让你叫这个了?!”张赛虎冲他瞪眼,却又不敢将声音放得太大,“老子让你叫床!”
“叫……叫叫……叫床?!”李德元登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打了好几个结巴才缓过劲儿来,“你……你怎么可以……想我一介斯文读书人,光明磊落一生浩然正气,从来没有流连过烟花之地,做出有辱斯文的事情!你怎能让我作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儿来?”
这蠢书生,迂腐劲又上来了!张赛虎不禁开始头痛起来:现在的情况分明是要躲过检查才是重点。这个家伙还在别扭个什么劲?也没有时间多向他解释,张赛虎狠狠瞪了眼:“要死还是要活?!想活命就给我叫,要给逮住了,老子和你都得死路一条!”
听了这句话,李德元心一横,决定将礼仪廉耻暂且抛!先保了一条小命要紧,只好张了口。可嘴唇动了两下,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只好以求助的眼光投向张赛虎:“这……这要怎么个叫法?我……我从来没听过……”
张赛虎翻了个白眼:“就往媚了叫!越媚越好,越妖越好!”
李秀才撇了撇嘴角。小声嘀咕道:“妩媚……这……这可怎么个妖媚法儿啊?从小到大,我读的是《爱莲说》、《咏菊》,《咏梅》,讲究的是风霜高洁,寒梅傲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可叫我如何体会这‘妖媚’一词?!”
“……”面对他的抱怨,张赛虎的额头上爆出根根青筋。实在懒得和对方罗嗦,他不耐烦地将手探进李德元的衣襟里:“啊——”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
糟糕!叫是叫出来了,不过也太凄惨了些——张赛虎敛了敛眉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触及了李秀才胸前的伤口。这下子,反倒弄巧成拙了。
“怎么回事?!”果然,巡逻船上的衙差觉得情况可疑,发了话。
李德元原本疼得飙出泪来,这下却被惊得收了泪,呆呆地望向张赛虎。谁知那姓张的也同样也是脑子打了结,不知如何应对。正在二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那船头的船夫倒先开了口:“这位官爷,船内的老爷和我家姑娘正玩得开心着……这个……”
船夫欲言又止的话,让那衙差听了,长长地“哦”了一声,满是暧昧的音调。张赛虎和李德元对望一眼,方才舒了一口气,在心中感谢那船夫的机敏:不愧是艳娘带出来的伙计。
然而,千算万算,没想到那衙役却也是个色中饿鬼。转了转眼珠子,竟吞了口水,谗笑道:“不知今儿是哪位姑娘接了活儿,也让官爷我瞧瞧?”
“这……”船夫面露难色,好言劝道,“这……这恐怕……有点不妥。官爷,您若是有兴趣,去花舫里有的是姑娘候著。今儿个小翠既然已经被这位爷包了下来,您就高抬贵手,别砸了她的生意。”
“哼!”那衙役从鼻孔中重重地哼出一声,“我倒要看看是哪位老爷,别人见不得?!”
张赛虎一听要坏事,哑著声音怒骂道:“哪里来的小子?!格老子的,敢打扰老子我快活!不要命了么?也不看看爷爷我是谁?!”
李德元瞪圆了眼:这莽熊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这句说得如此冲,那衙役听着若是咽不下这口气,真冲了进来可怎么办?!这么想着,他抓了张赛虎的衣服,想让对方说话注意点。可这一拉却反而坏了事:原本为了掩人耳目,张赛虎半趴在李秀才身上,却又怕压著他的伤口,于是便用一只手撑在床梁上。然而这时,因为他正集中了精神听那衙役的动静,想著法儿应对,竟在李德元这一拽之下,手一个不稳,整个人重重地压在了李秀才的身上——
想那张赛虎八尺男儿,膀壮腰圃,而这一压,正砸在李德元的伤口之上,疼得他忍不住张口惨呼,“啊——”地叫了起来。
张赛虎一看情况不对,想也没想,直接用嘴堵了上去,把李秀才的惨叫吞进了口里。
李德元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登时瞪圆了眼。望着眼前那放大数倍的脸孔,只是“呜呜”地发不出声来。伸手想推开对方,却又推他不动,直弄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当然,这主要原因,还在于张赛虎的嘴唇一时半会没有挪开。
那半声惨叫,和二人堆叠在—起的身子,再加上“呜呜”的声响,在小舟外的衙役看来,却是有著说不出的香艳景象,直看得他心痒难耐。可听刚才,那船中的爷们,既然明知自己是衙差,还敢大声斥责,想必也是个有来头的。
这么一想,那衙役也只有吞了吞口水,挥了手让小舟通过。船夫冲他哈了腰点了头,便划动小舟向前航行。直到走了数米远,那衙差还一个劲地瞅着小舟看,想从那纱帘的缝隙之中,看到点外泄的春光也是好的。
“张爷,”直到离开那衙役的视线范围,船夫方才掀了帘子从舱口探了脑袋,见到床上二人的身姿就当没看见一般,道,“已过了水门,下面的路想必没有什么麻烦了。”
张赛虎这才直起身子,呼出了一口气来,冲船夫抱了拳头:“麻烦这位小哥了。找个地方靠岸就好,下面的路我们自个儿走就好。”
“好勒!”船夫应道,随即转了身,张罗著靠岸去了。
张赛虎转身看向李德元,见他还是一副未从震惊中回过神的摸样,没有来由地突然心情大好。伸了手,将李秀才拉得坐直,冲他“嘿嘿”地讪笑著,一副品头论足的模样:“哎,不够软不够丰厚又太凉。切,没味道。”
“啊?!”李德元呆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唇,登时涨红了脸,再见他一脸“不怎么样”的表情,突然又想到他与艳娘的那临别一吻,李秀才心头一紧。
一种不知名的奇异感受涌上心来,有些微酸。李德元抬起手来,拼命地抹嘴唇,想抹掉他的气息。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只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脏——可是心底却又明白得紧。既不嫌张赛虎脏,更不会嫌弃那艳娘脏。可是,偏生就是觉得不心里不舒服,恨不得能抹下一层皮来。
见他那副拚命抹嘴唇的厌恶样子,张赛虎唇边的弧度迅速僵硬,心头火起,低低地骂了一句:“格老子的。”
然后,二人下了小舟,向船夫作揖拜谢之后,踏上了山路。
一路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