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音律控制得很好,非常动听,令他近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不快都因这悦耳动听的琴音消失殆尽。
他不由自主循着琴音的来源缓缓前进,当那美妙的琴声越来越近时,他才发现自己所在之地有些荒凉偏僻。
记忆中,他从未来过这里,不过因自幼在皇宫长大,他对这地方早有耳闻。
这是「丽园」,那些被选进宫中的女人们如果不被皇帝喜爱,最终的下场便是发配到这,孤独终老。
丽园的面积不小,由一个个小院落所构成,每个院落中都住着一个不受宠的妃子。
比起人人畏惧的冷宫,丽园的女人们除了多些自由外,其它方面与冷宫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皇甫绝顿下脚步,为自己突加其来的行为感到好笑。不过是首听起来还不错的曲子,竟然就让他不顾九五至尊的身分,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就在他转身想要离开此地时,不远处一个低矮的小院落中,传来一道熟悉的稚嫩嗓音。
「丑娘,这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呀?」
「这首曲子名叫《醉月》。」紧接着是陌生的女音答道。
皇甫绝正要离去的脚步,在听到声音后,不知为何慢慢的停了下来,他不自觉的向前,走至院落大门,抬头一看,这院落被取名为「锁秋宫」。
或许是好奇心驱使,他缓缓踱到矮墙边向里望去,只见这不算大的小院子中间栽了棵大杨树,树下有石桌石椅,桌上面还放着一组棋盘,椅上则坐着一名女子与一男童。
女子身穿素白罗裙,长发轻绾,头戴一根简单的珠钗,容貌清秀,甚至可以说是普通,这样的姿色想在美女如云的皇宫中立足,简直是天方夜谭,难怪她会沦落至丽园。
皇甫绝看她一眼后,目光便转向坐在她身边、引起他注意的那个男童。
他没听错,那个唤白衣女子为「丑娘」的孩子,正是他的皇儿皇甫玉。
那小子乖巧的坐着,小小的手指轻轻拨弄琴弦,每拨一次古琴便发出一阵悠扬的音律。
白衣女子伸手从他身后轻轻揽去,握住他的小手,很有耐性的教他弹出一段简单的曲目。
「若玉儿喜欢学琴,有空的时候,丑娘教你来弹。」
她虽然长相平凡、嗓音普通,但举手投足间却难掩一股浑然天成的高贵之气,令皇甫绝讶异地挑了下眉。
皇甫玉一听忙不迭点头,看上去与女子的关系极为亲密。
拨弄了一会琴弦,小家伙便失去耐性,开始闲聊,「晌午过后,我还要去学堂听太傅讲课,可是丑娘,我一点也不想再看到那个李怀昱。上次他要抢你亲手编给我的草知了,我同他大打了一架。」接下来,他便一古脑的将李将军家的儿子是如何欺负自己的过程叨念出来,还顺便抱怨了一下父皇因此罚他抄了整整一晚的书,手到现在还酸得犯疼呢。
白衣女子听了只是温婉一笑,执起他细嫩的小手轻轻帮他揉着手指。
「玉儿将来是要当皇上的人,小时候多受些磨练,长大后才会成材。」
「可是我觉得父皇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在年幼的皇甫玉眼中,父皇除了代表权势和高高在上外,便没有其它的意义了,他从父皇身上丝毫感受不到半点父爱。
白衣女子苦笑了下,眼底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她拉着他的小手柔声道:「天底下所有做父母的,都不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只不过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有所不同。
「有本书上曾经记载,某地的一个财主老年得子,因此对孩子十分溺爱,他在儿子长大的过程中不仅没有好好教导儿子本事,反而放任儿子玩乐,结果老财主去世后,他儿子因为只懂得吃喝玩乐,很快便散尽家财,最后饿死在街头。」
她手指轻轻拨开小家伙额前散乱的几根发丝,动作轻巧,声音低柔的问:「你想想,从你出生到现在,你父皇有没有溺爱过你?」
溺爱?那是什么感觉?皇甫玉傻傻的摇摇头。
「那么你父皇有没有教你大肆挥霍、仗着自己是太子的身分欺压百姓、刁难大臣?」
他再次摇头。
「那么你看,你父皇对你这么严厉,是为了教导你如何做一名成功的好皇帝,他这样做也是真心实意的为你好。」
皇甫玉顿时怔然。
「所以……」白衣女子微微一笑,「你现在还觉得父皇不喜欢你吗?」
皇甫玉听得一愣,傻傻的摇头。丑娘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拿一国之君的他跟老来得子的财主比?躲在不远处偷听的皇甫绝被白衣女子风马牛不相干的一番比喻逗得笑出声来。
这地方向来偏僻,平日出没的太监宫女也少,因此他的笑声很快便引起院子里的两人注意。
当皇甫玉看见矮墙外头戴龙冠、身着龙袍的男人时,原本放松的小脸瞬间变得紧张不已。他几乎是弹跳着站起身,想也不想的双膝着地,行了个君臣大礼。
即使他刚刚才被丑娘开导了一番,但心底对父皇的恐惧和畏怯,一时仍无法摆脱。
相较之下,白衣女子的神情则显得镇定许多,在和皇甫绝四目相交片刻后,她不疾不徐的跪下行礼。
皇甫绝目光玩味的打量跪在树下的两人一眼,便踩着悠闲的步子,绕过矮墙踱进这小小的院落中。
皇甫玉偷偷瞟了身旁的女子一眼,以眼神询问他父皇怎么会来这个地方?在他的印象里,父皇与这偏僻的地方是绝对扯不上半点关系的。
白衣女子轻轻摇头,也不知皇上怎么会有心倩来这可以与冷宫媲美的地方闲逛?
就在两人「眉目传情」的时候,皇甫绝来到他们面前,看向跪在地上的儿子,「你不用去学堂读书吗?」
皇甫玉不敢摇头撒谎,恭恭敬敬的向父皇问安后,便以去读书为由,逃难似的离开现场。
不理会儿子表现出的明显畏惧,皇甫绝走到石桌前,认真观看桌上的棋局。
半晌后,他轻声的问:「这是困龙阵?」
白衣女子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答道:「皇上果然慧眼,这盘正是史书上记载、当今世上少有人能解开的困龙阵。」
「你知道困龙阵?」
「从前,有个皇帝为了讨好心爱的妃子,大兴土木,欲建行宫给爱妃,为了筹集钱财,他下旨增加税收,日子久了便引起民怨。是以朝中有位大臣,在议政的时候刻意设了盘棋局,对皇帝说,只要皇帝能解开此棋局,他便配合广增税收,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行宫建成,反之,若皇帝解不开,则要亲自赐那名以色魅君的妃子一死。」
说到这里,她举壶倒茶,一股浓郁的铁观音茶香在小小的院里弥漫开来。
「那皇帝虽然昏庸无道,却对下棋情有独锺,当下便答应赌约,与太臣喝酒对弈,结果,大臣使出奇招,逼得皇帝点头认输,最后只能含恨赐三尺白绫给爱妃。而那盘难倒皇帝的棋局,就被后人称为困龙阵,流传到今天。」
皇甫绝侧头淡然的瞟了她一眼那白衣女子。近距离看,一这女子的容貌的确平凡得毫不起眼,可让他好奇的是,她看到他这个一国之君时,竟没有诚惶诚恐,也不是必恭必敬,反而神态自若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般,和他说起故事来,语调令人感到舒服而亲切。
见她双手将茶杯捧到自己面前,他顺手接过,浅尝一口,茶味十分香浓。
他优雅的落坐在石椅,只手撑着下巴盯着棋盘,「困龙阵的确是有史以来,最考验人棋技的一盘死局。」
「皇上,其实困龙阵并非无解。」
「喔?此言何意?」莫非她会解?
皇甫绝正疑惑,见白衣女子已轻盈的在他面前坐下,细长手指开始在棋盘了游移。
「有时候,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获得胜利的方法之一。」她边说,边移动着棋子,「困龙阵之所以会被称为困龙阵,就是因为当局者害怕承受输的后果,所以在落子时畏首畏尾反而受困棋局。下棋讲究的是保帅护将,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才会出现不可思议的转机……」话音刚落,那盘将世人难倒的困龙阵,就这样被白衣女子轻易解开了。
皇甫绝震惊不已,不由得多瞧了她几眼。
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这女人的身上蕴藏着惊人的魅力,十分地吸引他,彷佛正等着他慢慢挖掘其中的秘密。
他自幼爱棋成痴,却鲜为人知,后宫那些美人妃子们每次见了他,不是要求名分,便是想从他身上捞些好处光耀门楣,所以别说是品茶对弈了,就连与她们多相处半个时辰,他也觉得只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眼前这女子不同,与她说话聊天,他竟会有开怀放松的感觉,整个人自在又惬意。
他因此兴致高昂,一边喝着清香的铁观音,一边与她谈论着各种奇局怪阵。
等某个小太监满头是汗的找来,并颤巍巍的禀报户部尚书李大人求见时,皇甫绝才惊讶的发现时辰已经不早。
他起身看了眼与自己高谈大半日的白衣女子,淡淡问道:「你叫什么?」
她温和一笑,不卑不亢答道:「臣妾颜若筝,湖州太守颜青之幼女。」
皇甫绝轻点了下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目送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颜若筝卸下伪装出来的自若神色,面带忧伤,宽大的衣袖内,双手早已渗出一层薄汗。
四年了,皇甫绝……没想到你我今生还能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