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默和张廷打电话要颜眉去烟台过年,颜眉心里不情愿,但也不好违逆父亲母亲的心愿,只好勉强答应。
宗万方本来想跟她一起去烟台,刚说出来就被驳回去,首先宗母无论如何不准儿子在外面过年,其次颜眉自己也不愿意。宗万方强不过这两个人,只好委委屈屈地留在双城。
临行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颜眉心里也越来越着急。
因为她至今没有再见到道克己。
从那天她离开他,快十天了,道克己就像人间蒸发一般从世界上消失,对面的青砖小楼日复一日地沉默,不只是道克己,就连沈梓衣也没有再出现。
他也没有再打电话给她。
还有就是宗万方。颜眉每每想要告诉他真相,他都是用那种愉快兴奋的表情看着她,好像小孩子在等一种有趣的玩具,让她不忍心说出口。
她该怎么办?她无比想念道克己。她想,只要她把这些都告诉他,他一定会帮她处理妥当,她对他有一种强烈的依赖感。
然而,一直等到一月十五日,农历腊月二十五,颜眉仍然没有等到他。
她于是只好北上,去烟台。
上火车的刹那,她哭了。她究竟是在谈一场怎样的恋爱?世上有哪一对恋人会像她这样,连对方的去向都无法知晓?
然而不管怎样,她都必须给宗万方一个交待——
腊月二十八那天,宗万方又一次打电话给她。
“烟台怎么样?冷不冷?”他一如既往,兴致勃勃。
“还好。”颜眉只是淡淡的。
“我喜欢烟台,可惜我妈不喜欢——”宗万方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我小舅舅在做房产,他答应我妈,今后送我一套房子结婚用,我考虑颜伯伯和颜伯母的情况,想在烟台买。可是我妈不干,死活要我留在双城,这件事我想还是先跟你商量一下,颜眉,你说在哪里比较好?”
颜眉沉默,明白事情已经不能再拖,只好硬着头皮说:“对不起,万方。”
‘什么?”宗万方吃了一惊,“为什么道歉?”
“对不起。”颜眉又重复了一遍,困难地说:“我们——分开吧!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她终于见到他的沉默了,不想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为什么?”宗万方冷冷地问。
颜眉不知该如何启齿。
“道克己!是不是他?”宗万方咬牙。
“万方,你听我说——”
“是不是他?”他厉声问,“你跟我说老实话,是不是他?”
颜眉横下心,低低地吐出一个字:“是。”
“好,很好。”宗万方的声音寒如冰雪,“你骗了我多久?终于肯跟我说老实话了?好,很好!颜眉,算你狠,我宗万方活了二十年,从来没被人玩过,你竟然耍我?”
颜眉只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地刺痛,像是被人当面甩了一个耳光,然而她却无言以对。
“他哪里比我好,你说出来,说出来我绝不为难你!”宗万方恨恨地说。
“没有。”颜眉平静地说,“他没有哪里比你好,他不比你有钱有势,不比你英俊好看,也不比你更了不起,只是——”她深吸一口气,“我爱他,仅此而已。”
电话“砰”的一声挂断了,用力之大震得颜眉耳膜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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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切并未就此结束。
度过平生最心事重重的春节,正月十六,颜眉从烟台返回双城。
刚走到自家楼下,宗万方已经等在那里,“你终于肯回来了?”
颜眉停在他面前三米远的地方,把大背包放在脚边。
“给我一个理由,颜眉。”他的眼神明显阴暗许多,往日的意气风发再不复见。
“万方,别这样。”颜眉闷声说。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大声问:“你说,只要你说得出来,我都会改,颜眉,你说——”
颜眉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摇头,“万方,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们之间会走到今天,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我会戒酒!”他完全不理会她说的话,朝她走了一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喝酒,我会戒酒!”
“万方?”颜眉下意识地后退,“不,不是这样!”
“今后,我再也不让我妈妈委屈你!”他继续朝她走,嘴里也不停,“我都听说了,我妈妈她对你说过许多难听的话,以后,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你相信我!”
“不,万方,你别闹了!”颜眉感到害怕,背部碰到墙壁,她明白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你听我说!”他吼她,“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清楚没有?颜眉,”他压低嗓音,“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可以做——”
颜眉偏转脸,眼睛盯着路面上的方格磁砖,不说话。
“颜眉,”他双手捧着她的脸,逼她与他对视,“看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颜眉已经镇定下来,静静地说,“不明白的人,是你。”
“什么意思?”宗万方粗声问。
“我如果爱你,”颜眉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字一字地说:“我如果爱你,任何事都不会计较,你懂吗?”
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宗万方蓦地变了脸,狠声道:“你再说一次!”
“万方,别闹了。”颜眉说,“放开我。”
宗万方忽然松手,两眼直直地盯着对面,颜眉微感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刹那间,她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只感觉自己的灵魂与身体已经完全分开,类似崩溃的感觉像闪电般贯穿了她!
她心心念念、日思夜想多少天的人,就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呆若木鸡却目光如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和宗万方。
“克己,”颜眉推开宗万方,朝他走了两步。一辆公交车从他们之间疾驰而过,短暂地遮挡了胶着的视线。
仅仅数秒钟的时间,颜眉却觉得好像一辈子那么长久。然而,等她再次看到道克己,他却已经不再看她。他背对着她,一手攀着铁栅门,另一只手在衣袋里摸索着找钥匙。
“克己?”颜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冷淡的背影,她想过去问他,双脚却像粘在地面上,寸步不能挪动。
道克己身体一震,修长的手失去了往日的镇定,钥匙迟迟不能插入锁孔,撞击着发出凌乱的脆响。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终于打开大门,走进院里,脚步沉重,且有些许蹒跚。然而不管怎样,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再没有看她一眼。
“就是他?”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几乎快要以为此身不再的时候,身后有人冷冷地说。
颜眉说不出话。
“他这样对待你,你却为了他离开我?”宗万方难以置信地问。
“你——”颜眉蓦地转身,大喊:“这不关你的事!”抓起背包冲进大楼,眼前渐渐模糊了,心痛得无以复加。都是梦吧?刚才的一切,不是真的发生过吧?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青砖小楼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二楼的窗口已经被人封了起来,新的青砖颜色鲜艳,与周围毫不搭配。
颜眉站在窗边望着对面的一切,握着窗棂的右手因为用力过度隐隐发疼。
本以为在道克己身上,她可以不要求任何承诺。却想不到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她自己编造的虚幻缥渺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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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颜眉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她整天无所事事,不想上学,不想看书,任何事她都不想做。
她常常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
那天是星期一,颜眉在游走了很长时间以后,忽然发现眼前出现许多人,拥挤着在抢什么东西,她好半天才明白自己竟然到了火车站。火车?坐火车她就可以离开了。
这样想着,颜眉身不由主地挤进购票队伍。虽然年已经过得差不多,车票仍然紧俏,六个小时后,颜眉终于买到一张硬座票。她低头看了看:双城——烟台。
原来,她是想回家了。
回去的时候天色漆黑,颜眉没有坐车,拿定主意要走回去,她想好好地看看这座城市,她住了三年却让她心碎的城市。
路过八角碑的时候,有一个盲人坐在路边拉二胡,拉的是二泉映月,凄冷的音乐伴着凄冷的半月,人间天上一同伤心,颜眉站着停了一会儿,听得痴了,从衣袋里摸出仅剩的十一块钱,全部丢在他面前。盲人连声道谢,她也不理他,转身就走。
“阿眉——”身后有人叫她。
颜眉回头,笑容僵在唇边,竟然是他?他还来理她做什么?
“阿眉,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道克己几步走到她面前,忧心忡忡的样子,“八角碑这里晚上乱得很,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关你什么事?”颜眉冷冷地打断。
“阿眉?”
他的声音里满含痛楚,颜眉几乎就要原谅他了,昨天的那一幕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她硬起心肠,不言不语。
“我送你回去。”他沉默良久,闷闷地说。
“用不着。”颜眉扭头就走。
手臂一紧,他拉住她,恳切地说:“阿眉,别逞强好吗?”
颜眉无法说不。
颜眉身上已经没有钱,道克己也没有打车的意思,于是两个人并肩往回走。
“阿眉,你过得好吗?”走出热闹的八角碑,他问。
“很好。”颜眉硬生生地回答,“好到不能再好。”
他沉默良久,才闷闷地说:“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他还担心她?颜眉满心疑惑,却不愿深想,她既然决定要走,就不能再与他有任何纠葛。
之后的时间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走出东方大道,拐进镇江塔路,道克己在一间灯火通明的饭店前停下,“阿眉,我们进去吃点东西,好吗?”
“为什么?”颜眉直觉地问,她虽然很饿,却不愿平白无故占别人便宜,尤其是他,道克己。
“我说过要请你吃饭的。”他微笑,“就今天,好不好?”
“不好!”颜眉口是心非地说,“我不饿。”
“是吗?”他犹豫片刻,点点头,“那就算了。”
他如果坚持的话,说不准她会答应,可是他没有——所以最终只能是这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一起吃饭。”走出很远,道克己忽然说。
颜眉疑惑地看他。
“前两次是没有地方,这一次是你不愿意,”他笑笑,“想不到我请你吃一顿饭,竟然如此艰难。”
“那不是很好?”颜眉淡淡地说,“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吃饭。”
“阿眉——”他停步,严肃地看着她。
“干、干什么?”他这样看她,她竟然会心慌。
他握住她的双肩,忽然说:“阿眉,对不起。”像是怕她会忽然消失似的,道克己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那种目光,含着珍惜,忧伤,欢喜,悲痛……许许多多相反相成的情绪揉在一起,百味陈杂。
他那样看着她,就好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就好像此生此世,他们再也不能相见。
颜眉勉强笑道:“你、你干吗这样看我?”又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你会明白。”他这样说。
“是吗?”颜眉忽然觉得愤怒,高声道:“我本来也以为我是明白的,可是让我越来越糊涂的人——是你!”
“阿眉,”他唤她,沉痛地,“对不起。”
“别再跟我说这种话!”颜眉拨开他的手,心灰意冷地转过身,“你没有对不起我,也用不着向我道歉。”
颜眉大步朝前走,身后的人始终寂无声息,夜风拂动她的长发,此刻她只想回家。
“阿眉!”急促的脚步声后,一双手臂奋力从背后拥紧她,他灼热的呼吸吞吐在她的颈间,颜眉迷乱地闭上眼睛,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阿眉,我是,身不由己,对不起——”
然后他开始吻她,湿热的吻从脸颊滑到耳际,激起她全身强烈的酥麻,他不只是吻她,还轻轻地啃噬着她的肌肤,颜眉感到身热如火,胸腹中异样的情愫轻易地被他勾起。
他稍稍松开她,扳过她的脸颊搜寻着她的嘴唇。
一辆货车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白亮的车灯刺痛了她的眼睛,颜眉抓回些许神志,用力推开他,他在意乱情迷中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她,目光无助得像个孩子。
“你——”颜眉气喘吁吁地问,“为什么?”
他看了她许久,一抹挣扎很快地掠过他的眼眸,他垂头,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颜眉感觉到浓重的悲哀,她对他一片痴心,到头来就只换来“对不起”三个字?
“不,你没有对不起我。”颜眉摇头,“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是爱我的吗?”
他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漫无止境。
然而他终于还是说了:“对不起,阿眉。”他憋着气,继续说道:“阿眉,也许,宗万方他真的能让你幸福——”
颜眉听到一声尖叫,凄厉而绝望。等她意识到那声尖叫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捂着脸跑出很远。一路上有人在看她,有人想拦住她,有人问她,她都不理会,满心满脑只有一个意念:她要回家,要离开这里,要摆脱这一切!
她终于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家门口,手抖得厉害,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钥匙,她不能控制地喃喃自语,“钥匙,我的钥匙——”
“你在干什么?”有人大声对她说话,是个男人。
她不理他,一心一意地找钥匙。
“颜眉,你怎么了?”那人察觉了她的异样,忧心忡忡地问:“你生病了吗?”
她还是不理他,她需要她的钥匙,她要回家。
“颜眉,你不要吓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啊——”
钥匙,钥匙终于找到了,为什么开不了门?为什么?
颜眉终于绝望地放弃了,崩溃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痛哭失声。
“你别哭,别哭——”那人捡起掉在地上的钥匙,打开门,蹲在她面前柔声道:“可以了,回家吧。”
颜眉惊惶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乎熟悉,又很陌生,“你是谁?”
“你——”那人想解释,又放弃了,“来,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回家?她要回家。
颜眉点头,却始终站不起来,那人就抱着她进屋,把她放在床上,摸摸她的脸,“告诉我,是不是道克己欺负你了?”
道克己?如割的疼痛从心头蔓延开来,颜眉蜷作一团,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痛哭失声。
“别哭,你快别哭啊——”那人慌了手脚,手足无措。
眼睛痛得很,她其实不想哭,但是眼泪无论如何停止不了。
“你快别哭了!”那人紧紧地拥抱她,火热的嘴唇啃咬着她颈间娇嫩的肌肤,然后向下,他撕开她的衣领,颜眉还没有感觉到凉意,他的唇已经移到胸口。颜眉没有挣扎,不是不想,而是她已经身已疲,心已碎。
后来的事情她记不清了,只听到他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唤她的名字,无休无止地吻她,抚摸她的身体——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全身冰寒,像是置身雪原那样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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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身上穿着干净的睡衣,泪痕犹在。身旁的地方仍然温热,他刚刚离开。
她知道他是宗万方。
颜眉怔怔地看着凌乱的床褥发呆,很久以后,她慢慢地解开睡衣扣子,青紫的痕迹犹在,她茫然地笑笑。
该离开了,在这双城,除了屈辱,她什么也没有,还留下来做什么?
她决定打电话。
“妈妈?”电话接通的刹那,听到张廷熟悉的声音,颜眉差点哭出来。
“阿眉,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
“我想离开双城。”颜眉静静地擦去眼泪,“您和爸爸不是让我去烟台吗?”昨天为什么会跑去买一张火车票?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爸爸妈妈是希望这样,没有错,可是也要等到你毕业之后呀。阿眉,你这是为了什么?”张廷越听越担心,“阿眉,你老实告诉妈妈,你没出事吧!”
“您别问了——”颜眉说不出话,索性“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时间,这许多日子积累的担忧、气愤、恐惧、伤心再也忍耐不住,尽数化作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不晓得哭了多久,颜眉才硬咽着说:“我想离开双城——”
“你先过来吧,先休息一段时间,其他的事慢慢再说。”张廷沉默了一会儿,“妈妈不知道你碰到什么事,但是妈妈不怪你。”她顿了顿,又说:“其实妈妈也不想你再留在双城,宗万方人虽然不错,但是宗妈妈太难相处——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尽快上学校请假吧。”
“谢谢妈妈。”
十点钟,颜眉带着简单的行李,搭北上的火车离开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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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眉终于到了烟台,却不是暂住,她坚持要放弃在双城的学业,颜默夫妇虽然不解,却拗不过女儿的脾气。好在不久之后,颜默接受了深圳一家公司的聘请,出任技术顾问,一家人又从烟台迁到深圳,颜眉也在深圳找到一份工作,半工半读补完了剩下的课程。至于她的老板,就是新悦文化的纪生。
颜家留在双城的房子,托人卖给了一对新婚夫妇。
之后的五年内,颜眉再也没有回过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