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屋前的那人,就是首先对她绽开笑容的老汉,她甚至记得他的门牙掉了两颗,嘴一笑开就格外亲切,他不像什么海寇,反而像是街坊上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而躺在另一扇门前的,就是那个拉胡琴的人。
认出惨死的他,玉桐立刻呕吐出来。此外,还有许多人,每一个都是曾经热情招呼她吃饭唱歌的善良百姓,下场竟这么惨!
是谁害他们的?
“是我……是我害死你们的——”
她一下子哭喊出来,站在尸首前痛不欲生地放声大哭,豆大的泪一颗颗掉出眼眶。
“你们是那么的相信我,我却辜负你们的信任,害你们死得不明不白!”她痛哭失声,愧疚的情绪泉涌而来。“是我害死你们的!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她嘶哑呐喊,一声又一声,泪水狂泄而下,过度激动的情绪让她整个人快要不支倒地。
“玉桐!”
赶到的人是南募,当她猛然回头惊见是他,她更加激动地哭道:“对不起,是我害死他们的!是我!”
南募扶住几欲晕厥的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玉桐悲恸地哭喊,视线因泪水而一片模糊。
“别哭,把话讲清楚。”
“我把这里的位置写在纸上,没想到善褚突然出现,他抢走纸张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他马上带兵前来。他本来就怀疑云燕子与海寇有挂勾,看见这里的景象,他心中的疑惑全都证实了!我已经努力阻止这一切发生,但还是太晚……”她悲伤哭泣,眼泪奔泄直下。“南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害死这么多条人命,我该怎么办?!”
她抱头大哭。
南募心疼地抱住哀痛不已的地,哄道:“别哭,冷静点……玉桐,冷静点……”
然而她只是持续疯狂地哭吼,这样子残酷的结局,早巳超出她所能承受的范围。
“别哭……别哭……”他不断地哄她。“我叫你别哭!”
他猛然怒骂,把她拉离怀中用力摇她,可她仍泪如雨下。
“别哭,玉桐!”
他突地扣住她的颈部,双唇锁住她的唇、吞去她的啜泣。
面对这场浩劫已经令他心慌意乱,两人大可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然而她只是让悲怆的情绪—股脑地奔泄出来,一声声哭到他的心坎里,一声声教他痛苦难捱……
他该怎么做?耐性早已丧失,消失殆尽。
他狂猛地品尝她的吻,用尽全身力量占有她柔软的唇瓣。
两人之间几无空隙,他急迫地吻吮她,饥渴地强索着,不管她是否有所回应,他要她!
在他的侵略下,玉桐发出低泣的呻吟,脆弱的内心使她忘形地倚向那宽阔而安全的胸膛,仿佛唯有如此,她才能得到一丝心安。
激情过后,玉桐被南募拥在怀里,双方分享彼此的体温。
她柔顺地枕在他的臂弯里,已不再哭泣,然而紧蹙的眉心泄漏了她悲伤的情绪,使她的眸子失去了往日灵活的光彩。
她幽幽地说道:“不晓得有没有人顺利逃走……”
“被追捕的日子他们过多了,也习惯了,虽然这场危机来得让人措手不及,但依我对他们的了解,我相信他们大部分的人已经全身而退,现在或许就藏在某个地方。”
“你是说真的,还是在安慰我?”
“我大概看了一下,那些死去的人,全是些年迈的老人,他们应该不是来不及逃跑,而是刻意留下来抵挡官兵,以掩护妇女及孩童撤离的。”
玉桐蓦地抬头凝视他。“那壮年人呢?”
“要到南方落地生根,需要的正是能担负重任的青壮年人,所以他们不能牺牲,应该是与妇孺们一起撤离了。”
玉桐红了眼眶,既惊又喜地道:“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应该还在这座山头。”
玉桐连忙起身穿上衣物,急切地道:“那我们赶紧去找他们!”
南募在她的央求下穿妥衣物后,便随她往山林里头前进,走过布满黑石砾的荒野山头,穿过一条条清澈的溪河,层林叠翠已经转变为幽深森林。
玉桐的两脚开始肿痛,额头亦渗出汗水,但她执意继续在布满蔓藤枝叶的林间寻找他们。
突然间,玉桐脚底一滑,整个人终因过度疲倦而扑倒在地,没想到却意外瞥见腐叶堆上有一只小鞋。
“你没事吧?”南募担忧地问,蹲在她身旁要扶起她,她却瞪大眼,倏地把鞋子抓至眼前,一脸喜出望外的神情。
“南募,是鞋子,小孩的鞋子!”
她倏地爬起,来不及回应南募的关怀,已先忙着眺望四周。忽然间,她的泪水直流而下,忍都忍不住。
穿过蔓藤枝叶,随风而来的……
是一阵又一阵小孩子嚎啕大哭的稚音。
***
“事情都已经发生,再责怪任何人也于事无补。”
说话的妇人是幸免于难的村民之一,她怀中抱着因哭累而睡着的孩子。包括她在内,一群人就这么狼狈不堪地躲在山洞中。
玉桐始终低垂着头,内疚不已。
南募明白她的感受,伸手握着她的柔荑,适时地提供支持。
另一位村民说:“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大部分的人都能顺利逃出来,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血气方刚的汉子不苟同,想起死去的同伴,立刻愤怒地捶墙。“这群狗娘养的官兵,究竟要把咱们逼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肯罢休?你瞧瞧咱们这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就剩下这么一点命脉,为什么不肯放过咱们?”
是否非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才甘愿!
一旁的小少年显然惊魂未定,结结巴巴的问:“大……大叔,我们该怎么办?官……官兵已经发现我们的行踪,没把我们全部捉拿到案,他们一定会再来!”
躲在山林里也不安全,但究竟哪儿才是他们长久的容身之所?
女人们一听,个个泪眼婆娑。“是啊……他们一定会再来的。”
玉桐抬眼望向她们,见到的是一群束手无策的可怜人,一时之间好不心酸。她想安慰她们,却不知道从何安慰起,于是只好默默掉泪。
少年口里的大叔怒气冲冲地道:“他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大不了赔上我这条命与他们同归于尽!”
汉子的老婆激动的吼向他。“你闭嘴行不行!今天我们看到的死伤已经够多了,不要再让我们伤心了,可不可以?”
“但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
“嫂子说的没错,你去最多只是送死,何苦白白牺牲?”另一位汉子道。“当务之急,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比较实际。”
“是啊,何苦白白牺牲……”
众人不禁感叹,他们没有其他选择,落到今天的地步,是过去做海盗为非作歹的报应。他们不能出面投案,依他们过去的罪状,纵使朝廷看在他们主动投案的分上,对他们网开一面免于一死,但流放千里的下场是可以想见的。
男人们不愿意和自己的妻小分开,除了逃,还是逃……
玉桐不忍心,看着南募道:“你不是说已将偷来的贵重物品变卖,帮他们凑旅费吗?把钱给他们,尽快送他们去南方吧!”
“把钱给他们当然不是问题,但现在时机敏感,要送走他们得从长计议。”南募理性地解释。
“怎么做?”玉桐问。
她的疑问也是其他人的疑问,每个人都看着他等他答覆。
南募沉默地望着他们,当他再度开口时,语气分外严谨。“出奇制胜!”
“出奇制胜?”
“怎么做?”
“请你讲得明白一点!”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南募镇定自若。“现在外头的风声很紧,你们想离开京城势必困难重重,我的意思是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以迂回的方式撤离。”
“以迂回的方式撤离?”
南募的眼神轻扫过众人。“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
玉桐听完后,反而更加迷惑。“你说的太玄了,我不懂。”
南募勾起嘴角。“我正是要越玄越好!”
***
天气晴朗,微有凉意,街上热闹非常。
南募指示他们需要一艘保命船,所以次日两名海寇汉子便以最快速度赶至靠近水域的地方,寻找愿意出让船只的卖家。
就因为靠近水域,所以附近的街道通常布满泥泞,行走起来分外困难。
绰号叫狗虱子的男子跟着自己的大哥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却始终找不到人们口中的水上人家,等到两人第三次转入一条死胡同,回头出来时,当下作了一个决定——
“请问附近的船家在哪里?”他们拦了一名挑水的大婶问。
“过了那座桥就是了,那里的船家几百户,你们爱找哪一户就找哪一户。”
“谢谢大婶。”
两个谢过后,刻不容缓地跑上桥,果然过了桥走到巷子尽头,一片河面风光便在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皆是以舟船为生的水上人冢。
狗虱子傻眼的问:“大、大哥,这么多户,究竟要找哪一户?”
“这是保命船,当然找越大户的船家越好!”
狗虱子立即打量每艘船的大小,大致看过一遍后,最后指着不远处的一艘大船说:“那就这一户吧!这一户的船身大、分量够!
“好吧,就这一户。”
两人马上走向大船,登人船内。“船家,你好。”
大船主人一家子正在用膳,看见两名陌生人就这样闷声不响地闯进家里,一时间全怔呆子,吞了一半的面条还挂在嘴角。
船主人赶紧咬断面条怒道:“你、你们是谁?上我的船想做什么?”
狗虱子的大哥连忙解释。“船家,你别紧张,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有事找你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
“我们兄弟来这里找愿意出售船只的卖家,不晓得你有没有兴趣顶让?”
“开什么玩笑?这艘船是我们一家子维生的工具,顶让给你们,我们往后的日子不全喝西北风?不成!不成!”
船主人挥着手里筷子赶人下船。
狗虱子着急道:你先别急着拒绝,我们当然不会不付任何代价就要求你让出这条船,相反的,我们出价一百两银,一百两银买你的船!”
船主人的筷子登时掉地。“一、一百两?!”
“正是一百两!有了这一百两银子,街上的铺子都可以买下两、三间了,你们维生绝对不成问题!”
船主人望向妻子,发现她的眼睛瞪得更大。
“一句话,一百五十两!”他喝道。
狗虱子兄弟互看,笑——“成交!”
“合作愉快,哈哈……”船主人马上殷勤招呼。“你们用过膳了吗?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
“多谢。”
“别客气、别客气!”两人随他招呼入席。“听两人说话的口音,应该是外地人,对不对?”船主人问,送上两碗大汤面。
“我们来自东北。”
“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买船离开呢?”
两人叹息。“我们从东北举家迁移到京城,无非就想在这里好好过日子,无奈命运弄人,无法留下来,就只有离开的分。”
“为什么说无法留下来?莫非你们得罪了什么人?”
“京城多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我们初来乍到,不懂京城规矩,无意间得罪了大京官,无法立足,最后只得再带着一家四十五口人往其他的省分迁移。”
“四十五口人?这么多啊?”
“是啊,所以我们才需要你这条大船来逃命。”
“逃命?”
“呃,不,没什么、没什么!哈哈……”
两人傻笑不已,反而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
市街上,来往人潮川流不息,一片热闹繁荣。
几个三姑六婆正聚在一起嚼舌根。身材矮胖的大婶说:“千真万确,他们足足出了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耶,不是富裕人家,哪有办法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瘦削的女人咋舌。
“就是说,就是说。我听说那两个人是外地人,好像是打东北来的,本来想在京城好好谋生,可不晓得得罪哪个大官,搞得全家必须逃命去!”
“逃命?这么严重啊?”
身材矮胖的大婶灵机一动。“那,你们说他们会不会是干了什么不法的勾当,为了逃避官兵的追捕,才谎称是得罪官员,必须乘船迁往南方?”
“不会吧?如果是,那就太可怕了!”
“想得那么简单,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这时一名路过的老妇,正好听见她们的对话,不请自来地主动发言。“你们知不知道,数日前朝廷派兵围剿一帮躲藏在山区里的海寇,杀了几个人,大部分的人仍在逃。”
“你的意思是买船的人是那些海寇?”
“是有这种可能,你不是说那些外地人来自东北吗?海寇也来自东北,那些外地人得罪官员,海寇把整个朝廷都得罪了,他们若不是同一伙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瘦削的妇人毛骨悚然的惊呼。“我就觉得他们行迹可疑,原来是群亡命之徒!哎呀,这可不得了,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我家那口子。”
“我也是……”
“我也是……”
三姑六婆们一哄而散,留下那位半途加入的老妇意图不明地笑着。
街尾茶店的男客及时捂住店小二的嘴。“别大声嚷嚷,若那帮亡命之徒听见,你命都没了。”
“嘘!嘘!”店小二应声道。“你……你说的可是千真万确的事?”
“当然是真的!”男客以粗厚嗓音强调,只差没拍胸脯保证。“官兵围剿海寇时,我可是亲眼瞧见的。只可惜这次官兵仍旧无法将海寇一网打尽,现在到处捉人,我若是海寇不想办法逃才怪!”
隔壁桌的客人马上道:“海寇最熟悉的无非就是船和海,他们要逃,理所当然找船了。”
“所以他们才出大钱买大船,急着离开这里!”
“啧啧啧,实在太恐怖了。”
“不、不过,也不能因此就说那些人是海寇,”店小二道。“或许他们的的确确只是不小心得罪京官的倒霉人。”
京官仗势欺人时有所闻,已不是稀奇事。
男客道:“所以才要你别大声嚷嚷,咱们私底下聊聊,你知我知就算了,毕竟这都只是坊间的流言辈语。店小二,这是茶钱,下次再来。”
“谢谢大爷。”
走出茶店,男客嘴角突然出诡异的笑容。
茶店、茶馆向来是传播流言最佳场所,海寇即将乘船逃往南方的消息已经放出,现在就等它被大肆散播了。
***
天气近来开始微有寒意,几个王公贵族家的子弟难得聚在一起骑马狩猎,数匹马正沿着溪流骑过一座矮丘。
“驾!”
他们不约而同瞧见草丛中躲了两只白兔,争着谁先策马奔至定点,最快射中白兔。
善褚稳坐在棕红色的马上,首先争至最佳狩猎地点,扬起弓箭、屏息瞄准,急而箭矢火速飞出。
“可恶!”
旁边的人随即咒骂一声。这可恶的善褚竟然一箭双雕,两只兔子全挂了,他们又得重新寻找猎物。
“驾!”
众人高喝一声,疾速奔开。
善褚跃下马背,穿过树丛,弯身捡起战利品。就在这时,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的两名亲信正骑马奔来,直到不远处才勒马停住。
善褚瞥他们一眼,问:“什么事?”
士兵赶忙下马。“禀报大人,我们收到消息,指出那帮海寇余党正以高价收购船只,似乎有意借由水路逃往南方。”
“还有呢?”
“他们同时向店家购买大批的粮食衣物,依他们近日的行动看来,他们应该打算一出海就不准备靠岸了。”
“很好。”善褚漾开一抹冷冽的笑。
“大人,既然已经发现他们的踪影,打铁趁热,要不要现在就动手捉人?”
“何必呢?他们爱买多少艘船就让他们买,他们爱囤积多少粮食就让他们囤积。”
“大人,您的意思是?”
他倏地将血淋淋的箭矢从兔身拔起,沉声道:“先按兵不动,等到他们全上了船,再一举歼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