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着“别人家的事”的心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揪紧了心。
文判点头,力道虽轻,但毫无迟疑。
“自始至终,我与你所谈的,都是曦月。”
“她这一世若死,不再有机会轮回?”勾陈紧握双拳,再问。
“每一条魂,死后,过奈何桥,忘前尘事,涤去昔忆,等待重生之机……”文判先说着千古以来不变的定律。
凡有正,必有偏,而他眼睁睁看着她,走上了偏途。
文判叹息一般,轻语:“曦月不经意间,动用了魂魄之力,只为守住记忆,如今的她已达极限,此世一断气,她那耗尽气力的魂魄,即刻飞散,分末不留,如何再轮回?”
勾陈喉头紧缩,无法成言,连吐纳……都痛。
“或许,这对她也好,不再受累于前世,终于能真正解脱。”文判的怜悯,在此刻,又变成冷眼旁观。
眸光,恢复以往淡漠。
“对你也是,所以我向狐神大人道喜,再无人干扰你,你要的宁静,如愿以偿。”
似笑非笑的贺喜,刺得勾陈皱眉。
他想要的宁静,并不是这样……
并不是……她的消逝。
他虽然曾说——要文判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气话。
“还有件事,她托我最后为她做,我既允了她,自当为她办妥。”文判左手一翻,一个瓷瓶端捧掌心。
文判二话不说,将其砸毁。
瓶一破,轻灵的烟窜出。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对不起,我那时真的很害怕,我不是要伤害他,我只是怕……
对不起,没有保护你,对不起、对不起……
勾陈听见曦月的声音,最最耳熟的嗓,属于他和她相遇相爱那一世的嗓,倏地响起,她满怀歉意、后悔、自责。
声音重复两三回,由大至小、由强转弱,再幽缓消失。
文判又变出第二个瓷瓶,同样砸碎。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我想见他,好想见他,一眼就好,只求一眼……我在那儿等他,我不走,一直等到他来……
这嗓,很陌生,他未曾听过,已是她隔世的声音,她祈求再见。
瓶中音,回荡几回,最后也消失了。
第三个瓷瓶,碎声清响。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别做那么危险的事,多珍惜自己一些,别伤害自己、别孤离自己、别再求死,我瞧了……好心疼,真的好心疼……
那一世,她探得他的消息,却是他一次次自伤,甚至舍心不要。
第四个瓷瓶,捏在文判手中,几乎要破裂,这一回,勾陈动手夺下。
他自己尚未厘清用意,身体比意识更快。
“狐神大人,这是做什么?”
文判没伸手讨回,只是目光深凛地看着勾陈,看着他把瓷瓶握入双掌内,紧紧捍卫。
“几个瓷瓶,你不是死也不听?”文判薄唇微扬,却不是笑靥。
勾陈答不上话,手不放,仅能弄弄喘息。
“而她,要我毁掉它们,让它们就此消失,不留痕迹。下官为你们效劳,个别完成心愿,毁去‘聚音瓶‘,毕竟这种东西有何意义?”
连勾陈自己都难以置信,他会做出这种动作——把瓷瓶藏到身后,吼道:“不许毁!”
若这一瓶也毁去了,声音随即消散,什么都不剩下……
文判静静觑他,似审视,似打量,还带些挑衅。
“瓶子护住了又如何?它比人更重要?只要它完好,曦月是死是活都无妨?她仅剩十六日而已。”
勾陈愕然瞠眼,听见如此短的天数,一时之间反应不及。
“十六日?!”不是十六年……
文判的颔首,打碎了勾陈一丝丝以为“是文判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的希冀。
“对,十六日后,曦月——她舍弃每一世的名,只坚持这个——她寿命将尽,魂魄在断气的同时,灰飞烟灭,由这人世间,彻底消失。”
第10章(1)
“这女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红发迎风飞扬,如火焰,漫天炙烧,更衬托着勾陈的心急如焚。
光是数日的寻遍不找,他已经焦急欲狂,实在难以想象,她寻找他,长达几世……
这滋味,她是如何熬过去?!
“那一世,你决绝走后,她疯掉了,仿佛心魂随你而去,徒留肉身皮囊。某日的一次失火,她像突然惊醒,大声嘶喊着:‘勾陈还在里头!’不顾众人阻止,冲入火场,遭火舌吞噬,连尸首都找不到。”
临行前,文判鬼嗓幽幽,清清浅浅: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惩罚着她对你的伤害。”
“你何必呢?!把我忘了,从头再来、重新开始,不是更好?!”勾陈啐声唾骂她,想象着她若在眼前,他要如何的责备她!
区区一只人类,为什么他就找不到?
曦月!你究竟在哪里?!
他追着她的踪迹,每每以为快要找到时,又错失下落。
甚至,她这一世的“家”,他都前去探访,只因她的气息曾归返此地。
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家,父母皆慈,开明、爽朗,兄弟各一。
听他提及曦月,他们露出惊喜神情,以为他是她的爱慕者,拉着他闲聊。
“我家小月呀,一直到三岁才开口说话,我们本来很担心她是不是聋哑,幸好她一开口,就会喊爹娘呢。”
三岁才开口,是因前几世的经历,让她深谙太早说话,会换来异样眼光、绝情对待。
她这世的爹,老好人模样,笑起来,只剩两道细细眼缝。
“她说要去‘修仙’,我们也没阻止,她向来乖巧,不吵不闹,完全没发过孩子脾气,是三个孩子中最最懂事的。难得有两件事,是她坚持要去做,只要她开心,反正不是杀人放火就好。”
一是改名为“曦月”,较他们为她取的旧名好听,那时她还不到五岁,他们诧喜于“女儿是奇才!认得‘曦’这么难的字!”其余的也没多想,便立即答应。
二便是离家修仙。
她的娘仍希望女儿有个归宿,望向勾陈时,眼神很满意——丈母娘看女婿的那种。
“要是能修回一个丈夫、几个孩子,那边更好了。”
“月妹前脚才走,你后脚就追来,怎么,小两口闹别扭?”她的哥哥皮肤黝黑,更显牙齿雪白,笑容很灿烂。
“月姊从不生气的,要是你做错事,好好道声歉,她会原谅你的。”她的小弟与她有几分神似。
若无累世记忆束缚,在这样单纯、知足的家庭中长大,她会有多幸福。
“小月说,她要去个遥远之地修行,短时间内无法返家,不过,她会勤写家书回来,你也要跟她一块儿去吗?若是,请你多照顾她……那孩子,虽笑着,又总教人感觉她心里有事。”
实话多难以启齿,难怪她扯谎,隐瞒死讯。
勤写家书……该是一口气写满十几年的份,再央托妖朋友帮忙,一年寄一封,佯装她平安无事——勾陈几乎可以确定她会这么做。
“我得快些找到她,再迟,怕追不上了,她独自一人,我很担心。”
怕再被她家人留下,耽误行程,他如此回道。
并非敷衍之词,更非信口雌黄,他是真的担心。
十六日已减去一半,不再快些,她就要……
果然,听他所言,他们马上送客:
“好好……你快去吧。她说,她在南城有朋友,要往那儿去拜访。”
今早,来到南城外的小镇,寻觅她的气味,找到了,却得到这样的答案——
“曦月?她昨天下午刚走,说要去神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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