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迈,你画得真好。”琼安看着迈斯的画,赞赏他毫不拘泥于物体的形状,随兴地挥洒画笔。但更重要的是,她努力在画中寻找了解他逐渐愈合的幼小心灵的线索。
过去一个月来,迈斯画了一幅又一幅狂野的抽象画,小小的手紧抓着画笔,恣意挥洒。每次迈斯用画笔表达完自己后,她和玛格都得大费周章收拾善后。
在迈斯对“帕卡”打开心灵后的隔日下午,他沉默地看着琼安在餐桌边作画。不同于以往细腻逼真的工笔画,这次琼安专注于用大片水彩挥洒出心情,想着──欢乐呈现在画纸上是什么颜色?愤怒是什么颜色?随着挥洒而出的每一笔,她深深乐在其中。过去她总是执着于对景物的具体描绘和着色,从不曾如此放纵自己……
她不断画着,直至迈斯伸手取走绘图板。琼安微微一笑,将纸和笔递给他。
在那之后,他就不断作画。每天一用完早餐,他就拿起画笔,开始画画,而且他的每一笔、每幅画都似乎在大声吶喊出迈斯困扰的心灵,令琼安看了心碎。
沈默的孩子借着沈默的艺术,表达出自己。琼安想着,衷心庆幸他有此发泄怒气的管道。
大约在第二个星期时,他开始偶尔开口说话。琼安还记得第一次听到时的激动。
“安安,给我更多纸好吗?纸用完了。”
震惊于那清澈的童音,琼安转头望向迈斯充满期盼的面容。“更──更多纸?”她结巴道。“是的,等一下,小乖。”
琼安飞奔上楼。过去一个星期来,迈斯唯一说话的对象是“帕卡”──直至现在!琼安抱着一大叠画纸下楼,递给迈斯的手微微颤抖。
迈斯甜甜地微笑。“安安,谢谢妳。”他转过头继续画画。
琼安跌坐在座椅上,感觉想哭──“帕卡”抬头望着她,和迈斯一样满脸平静,彷佛颇为不哂她的大惊小怪。
然而,即使在三个星期后的现在,每当迈斯有所进展时,琼安仍会激动万分,并且必须强自克制住。她已学到温和的赞许往往会收效宏伟,过度情绪化的反应则会使得迈斯退缩。
“画得太好了,小乖。”琼安审视着迈斯刚刚完成的画。“老天!”她惊呼出声,蓦地有所发现。“小迈,这是你的小马?”她问,分辨出一团圆滚滚的棕色里似乎突出了四只脚,上方两个小小的尖锥则是耳朵。
他咧开个笑容,用力点头。“『番瓜』,在马厩里。等着我。”
“你将『番瓜』画得真好,我应该一眼就看出来的。”琼安道,高兴得想要跳起来欢呼。这是迈斯首度画出有生命的物体。“我们收拾好画笔和画具,整理一下,然后你可以去骑『番瓜』。在你画画时,图比已经为牠上好鞍了。”
迈斯立刻照做。他总是迫不及待赶到畜栏去骑“番瓜”。噢,她多么希望能够告诉契尔迈斯的进展──更好的是,他能够亲眼看到!
她闭上眼睛。契尔总是不断侵入她的思绪,甚至侵扰了她的梦境。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控制住自己?过去唯一占据她心思的只有绘画,她从不曾对任何男人有兴趣。现在她唯一关心的男性是迈斯,但他偏偏又是契尔的儿子,结果是两者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
她收好画具及迈斯的画,强甩去圣诞夜的清晨契尔立在窗边、微笑望着她的情景。
当时的他不再令人望而生畏,黑发微乱,衬衫的领口敞开。稍后她才知道契尔递给她的手帕事实上是他的领巾──无怪乎它的气味格外醉人。还有他的笑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明亮的眼神,和嘴角迷人的笑纹。
她只曾看见他笑过几次,而最令她感动的是他看着迈斯和“帕卡”在一起时的神情。他的脸庞变得温柔无比,眸里盛满了渴望,揪紧了她的心──即使是在八个星期后回想起来的现在。
八个星期了,然而她仍无法停止想念他。问题在于,她不知道等他返家后,她该怎么做。她必须设法将他阻挡在心房外,收束像野马般脱缰的思绪,不去想契尔坚实的胸膛贴着她的背,他的手抚过她的上臂,以及他温暖的气息扰动着她的耳后……
她必须设法和他保持距离。
她别无选择──她对莉莲的忠诚是最重要的,个人的感觉无足轻重。但她多希望她的胸口不会如此疼痛,还有她的下腹不会悸动着令她无所适从的陌生渴望!
琼安气愤地拭去渗出眼角的泪水,打湿毛巾,擦去迈斯涂抹在桌上的水彩,衷心希望她也能同样轻易将契尔自心头拭去。
瞧见迈斯朝马厩跑来,图比漾开个大大的笑容。“你来了,好小子。记得『番瓜』的甜点吧?”
迈斯点点头,摊开掌心里的白糖。“在这里。”
“过去那边的围栏吧,『番瓜』一直在等着你。”
迈斯立刻拔腿跑去,“帕卡”紧跟而去,琼安和图比被拋在最后面。她告图比迈斯的画。
“他进步得很快,而且不只在绘画和说话方面。”图比道。“他对马匹很有一套,就像他父亲一样。”
“他每天有一半的时间和马匹玩在一起,”琼安道。“我衷心感激『番瓜』对他的帮助──还有你,图比。你知道的,他崇拜你。”
“嗯,但他最好是崇拜自己的父亲。”
“当他的父亲很少在家时,那实在是不太容易。”琼安迟疑了一下。“图比……克里维爵爷一向都很少待在庄园吗?”
“不是的──直到他去参战。有三年之久,我们不曾见过他的身影,然后他一回来就结婚了。他的妻子不喜欢这里──比较偏好城市生活。话说回来,妳是已故夫人的表姊,应该很了解她。”
“我知道她在这里待得不快乐,但我不知道那和卫克菲庄园有关联。我认为──坦白说,图比,我认为她和克里维爵爷并不是合适的一对。”
图比抓了抓面颊。“就像替马匹配对一样,夫人,妳不能将一匹个性沉稳的马和一匹浮躁的马套在一起,牠们绝对无法步调一致,甚至会弄翻马车。”
琼安笑了,图比什么事都能够扯到马。“我了解。莉莲的个性较活泼──然而克里维爵爷的脾气也不算温和。”
“抱歉,夫人,但爵爷的本性是很沉稳的。他是从战场回来后才改变的。”
“怎么会这样?”她问,缓下了脚步。
“我对战争的事知道不多,但爵爷的名字曾在战报上被提起。”他骄傲地点点头。
“司阍安克利告诉我的。爵爷是骑兵队队长,而他们对他的评价极高,特别是在他英勇的表现后。”
“他做了什么?”
“我并不是很清楚细节,我只知道重返家园后的爵爷变得不太一样了。我真的不是很明白,因为爵爷不肯对任何人谈。但在他最需要家园的宁静祥和时,他的妻子却只会给他惹麻烦。”
琼安停下脚步。“你是说我的表妹造成了克里维爵爷的不快乐?”
图比扯扯帽檐。“抱歉,夫人,但那是事实,正如爵爷或许在外表上看起来已经愈合了,但依我看来,他的内心还留着血淋淋的伤口。”
“他的腿受过伤,不是吗?”
图比点点头。“他们说他是个英雄──我真的深以他为做,夫人。他遇事从不退缩,勇于跃过每道篱笆──在不伤到马匹的前提下。据说他在西班牙救了许多人,韩伯伟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他曾告诉我爵爷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
琼安以手摀唇。她怎么会将契尔看错得如此离谱?如果图比说的属实,契尔绝不可能是莉莲信中说的自私、放荡的禽兽。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救人的人绝对不自私。她信任图比,而图比是从小看着契尔长大的,他对契尔的判断绝不会错。
如果事实是如此,那么只能说莉莲嫁给契尔是选错了对象。尽管她深爱着她的表妹,她很清楚莉莲从小被宠坏了。她无法安抚像契尔这样遭遇过可怕经历、内敛复杂的男人,也无怪乎她的婚姻极不幸福……
琼安感觉像心头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终于弄明白了契尔和莉莲不幸的婚姻的真正原因。
“谢谢你,亲爱的图比,”她轻吻了老人惊讶的面容。“谢谢你所告诉我的一切。”
他困窘地清了清喉咙。“很高兴能够有所帮助。噢,瞧小少爷,他正试图要翻过围篱。一不小心的话,他可能会跌断腿。”
琼安将迈斯都给忘了。她惊呼出声,奔向围栏,大吼着叫他不能爬篱笆。
一直到稍后,琼安才省及迈斯表现得就像正常的男孩一样。
契尔站在卫克菲庄园的门口,深深摄入乡下清新的空气。老天,回到家的感觉真好。他明白到他不只是想念卫克菲,还有迈斯和琼安。
他打算先骑个马,然后去育婴室找琼安,询问迈斯的近况。如果他要成为好父亲,他必须尽可能了解有关迈斯的一切,而这些琼安都可以告诉他。
想到琼安,他的胸口一阵紧窒。他可以清楚想见她的模样,她总是坚持将金发绾成髻,说这样才像个家庭教师,尽管他较偏好她长发披肩的模样。她或许也会穿著那套灰色的家庭教师服……
他纳闷她是否会高兴见到他,也或者她会像想要激怒他时,装出不悦的神情。
老天,再度回到家里真好!
他走到马厩,环顾着周遭,彷佛首度看到卫克菲庄园。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这里。现在是二月,生机蛰伏,但春意已隐现在空中。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左侧传来。笑声在卫克菲庄园已极为罕见,他忍不住循声而去。
随即愣在原地。他瞧见迈斯坐在一匹肥胖的小马背上,琼安牵着小马的缰绳跑在前头,“帕卡”紧跟在后。
迈斯紧抓着马匹的鬃毛,随着小马上下晃荡,清朗的笑声传来,就像个无忧无虑的男孩。
“快一点,安安!”他喊道。“再跑快一点!”
契尔不知道何者更令他震惊──看到他的孩子骑着小马,就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快乐欢笑,也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开口或是琼安的金发迎风飘扬,双颊绯红,一手撩着裙角,一手牵着缰绳,在围栏里绕圈奔跑。
他感觉像是误闯进别人的人生……
“爸!爸!瞧我的!”
契尔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契尔喊他“爸爸”!那几乎像是一辈子前的事了。它像天籁般抚平了他创痛的心灵。
“我看到了,迈斯,”他道,极力保持语音的平稳。“你太厉害了,一个人骑马!我深深以你为傲!”
琼安闻声转过头,脸上的血色褪尽。“克里维爵爷,”她以手抚着喉咙。“你──你回来了。”
“是的。”他走向她,不确定她的反应是高兴或沮丧,但他太高兴见到她,而且该死的不在乎。“坦白说,我很惊讶我所看到的。迈斯在这几个星期里进步神速。”
她的脸庞一亮。“噢,在某些方面,他是的。我有许多事一直想告诉你──”她突地打住。“噢,我知道你一定会很高兴他的进展,但我以为你要到三月底才会回来。”
“原本是的,但我决定我属于这里,”他清了清喉咙,觉得尴尬至极。“琼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原本预期迈斯会和我离开前没有什么两样,但他──他就像脱胎换骨一般。”
“不完全是,”她严肃地道。“我们仍需要努力。他已经开口说话,但偶尔他又会退缩回寂静的世界里。不过他另外有管道表达自己,特别是透过水彩。经由他的画,我了解了许多有关他的事,以及他一直压抑的内心。”
“我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今晚可以和我一起用餐吗?我们有许多可以聊的。”
琼安的表情彷佛他刚刚邀请她和鳄鱼一起游泳。“晚餐?”她惊愕地望着他,绿眸里满盛着沮丧。
“是的,晚餐。妳用晚餐吗?”
“当然。”她玫瑰般的红唇轻扯。“然而,我比较习惯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一个人。”
他笑了,发现自己颇想念她的伶牙俐齿。“换句话说,妳偏好自己一个人,胜过和我相处。”
“我没有那么说,”她显得着恼。“我只是说──算了,我会很乐意和你共进晚餐,爵爷。”
“叫我契尔,正式的称谓会让我在用餐时消化不良。”
琼安绽开笑靥。“那我可不敢残忍得害你消化不良。说出时间和地点吧,我一定到。”
“瞧妳将晚餐说得像决斗一样,接着妳就要我选择武器及指定副手了。”
“刀子和叉子就够了。”她笑道。“至于说副菜,恐怕说你必须满足于大厨艾密所能端出来的了。(译注:副手在英文中与副菜同字。)”
“既然如此,那就七点在沙龙见。”他行了个礼,越过她走向牧栏,打算好好赞美他的儿子。
是的,回到家的感觉真的棒极了!
琼安仅着单衣,在衣柜里翻找着合适的礼服,手指因为紧张而笨拙。晚餐──该死了,她究竟要穿什么出席晚餐?
天知道,她仍未自突然看见契尔站在围栏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就不能事先警告一下吗?他突然的离开和出现总搞得她心绪大乱,而他竟然还敢说拘礼会让他消化不良?他根本不知道单单只是看到他,就令她下腹忐忑、双膝发软。
然而,看到他惊喜的神情也令她高兴不已,特别是他瞧见迈斯的进步时,发亮的眼神。那一眼就足以让她过去三个月来的辛苦都值回代价──尽管迈斯的复原本身就是最好的鼓励。
琼安自衣柜里挑了件唯一上得了台面的丝料礼服。虽然它有些过时了,但这是在她嫁给坎莫后,他特别为她订做的。
想到坎莫和那段短暂、快乐的婚姻,琼安的心里一阵刺痛。她彷佛仍可以在耳际听到他温柔、溺爱的话语:亲爱的,转个身,让我好好赞美妳。我何其有幸,能够娶到像妳这样的美女为妻!琼安,妳让我非常的快乐。我敢说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她咬着下唇,抑回泪水。坎莫总是如此温柔体贴。她轻抚着礼服上的蕾丝,彷佛可以藉此碰触到他。她的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坎莫的影像:苍苍白发,高挺的鹰钩鼻,充满智能和温馨的眸子。他就像高山般沉稳坚毅,守护在她的身边,但也了解她偶尔需要清静,留给她独处的空间。
他和契尔就像白天和黑夜,截然相反……
门上传来了轻敲声,女仆温蒂拉着雪玲走进来。“我们都听说了,夫人。妳将要和爵爷共进晚餐,我想妳一定需要人帮妳梳妆打扮和梳理发型,而我们也自告奋勇前来帮忙。”
琼安漾开笑容,衷心感谢她们的热心。这几个月来,她已经和仆人混熟了,尤其是向来就热心率直的温蒂。
瞧见摊开在床上的礼服,温蒂的眼神一亮。“噢,多么美的礼服!这是意大利的设计吧?和英国的就是不一样。等着瞧,爵爷一定会惊艳不已,特别在雪玲为妳巧手梳好头发之后!”
琼安谢过她们,笑着接受了她们的热心协助。
半个小时后,琼安惊讶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寡居多年来,她一直穿著灰黑色的服装,打扮朴素,几乎认不出镜中盛装打扮的女子了。
“谢谢妳,雪玲,”她由衷地道。“妳真的有一双巧手。妳由哪里学到了这样的手艺?”
“我的母亲过去在霍兹庄园担任女主人的贴身女侍。她将手艺传授给我,希望我有一天也能当上贴身女侍。噢,琼安夫人,我可以留在妳身边服侍妳吗?”
琼安苦笑。“恐怕不行,我只是个家庭教师,用不上贴身女侍,但我会和葛太太谈,将妳升任为宅邸里的女待。爵爷有时会举办舞会,妳将可以担任服侍女客的责任,这会是项莫大的殊荣。”
雪玲欣喜地道谢,和温蒂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琼安。她再度挑剔地望着镜子,不由得纳闷:当契尔看着她时,他究竟看到的是她本人,或是莉莲的化身?
她以指轻抚面颊。对她来说,镜里反映出的只是张平凡的面容,一点也不像莉莲。
她们的鼻梁很像,不过莉莲的较为高挺;她们的眉眼也相似,但莉莲比较接近蓝绿色,她的则是偏近榛色。莉莲的眼眸明亮动人,红唇饱满,而且她总是巧笑嫣然,风情万种,不像琼安的冷然静默,沉闷无味。
琼安叹了口气。契尔看到她和莉莲的外表相似处重要吗?她和莉莲有若云泥之别,而且他也表明了对她的重视就像脚下的泥土……
但他也同样不屑于莉莲这朵高高在上的云彩。
话说回来,她根本不该在乎他的想法。她留在卫克菲完全是为了迈斯,他的父亲只是她在担任家庭教师期间必须忍受的人──仅此而已。
她确实被他吸引,就像金属被磁铁吸引一般。想想,她一向认为自己没有半点热情的天性,也很满足于这样的情况,为什么会突然发现自己受制于低下的性吸引力?
为什么生命变得如此复杂?她叹道,披上薄纱披巾,一生中首度为了男人芳心大乱。
她来到楼梯底,狄纳森已恭谨地等着她。“爵爷在金色沙龙等着妳,夫人。”他行了个礼。“非常美丽的礼服,相信爵爷一定会印象深刻,请跟我来。”
琼安微微一笑。狄纳森打开沙龙的门,朗声宣布:“卡波利伯爵夫人。”
“拜托,叫我琼安就好。”琼安低语,走进沙龙,想起了上次狄纳森在图书室外做此宣布时──当时她以为自己就要被赶离卫克菲庄园了。
契尔背对着她,伫立在炉火前,闻言转身迎向她,展开笑容。“晚安。过来炉火边,让身子暖起来。这栋房子在冬天特别闷不通风。”
“谢谢你。”她道,走进了光亮处。“坦白说,晚礼服实在不是为这种天气设计的。”
契尔没有回答。她不解地望向他。“契尔,你冻着了吗?”
他一动也不动,有如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
“怎么了?”她紧张地问。
“没什么。”他以手揉了揉眼睛。“抱歉,我想只是因为旅途疲累。”
琼安突然有种预感,她似乎唤回了有关莉莲的回忆。由他痛苦的眼神看来,那并不是段快乐的时光。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很抱歉。”
“为了什么?”他走向她。“妳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似乎引起了痛苦的回忆,”她低声道。“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自己令你想起莉莲,特别说当我穿得像这样时,但我无法改变我的外表。”
“事实上,”他道,语音微微沙嘎。“我根本没有想起莉莲。”
她皱起眉头。“你没有?但我感觉是的。”
契尔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但快得一闪即逝。“妳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我也很少穿得半裸,”她不假思索地道,随即惊恐地以手覆唇。“噢,”她呻吟道,跌坐在最近的座椅上。“再假装也没有用了,我向来不擅长这种事。”
“什么样的事?”契尔问,以肘枕着壁炉,表情深不可测。
她懊恼地抬头看着他。“这一类的事──闲聊、交换八卦新闻、搧着扇子,以及其它社交界重视的愚蠢规则,我相信你也是。”
“嗯,我明白了。那么妳擅长什么?除了激怒人,以及在心灵受创的小男孩身上创造奇迹之外。”
她眨了眨眼。“我──我不知道你刚才究竟在侮辱我,或是恭维我。”
“两者都有吧,我想。”他走到桌边,倒了杯雪莉酒。“如果妳要捱过这个夜晚,妳最好喝一杯。我一直想了解妳!甘琼安,而妳可能不会喜欢我的质问。”
她用颤抖的手指接过酒杯──并非担心他的质问,而是因为他的手指触及她时,传遍她背脊的战栗。
上帝,请证赐给我勇气,她在心里祈祷,啜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品味着它的芳香和暖意──特别是暖意。
“好吧,”她抬起头,觉得平静多了。“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质问──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问,俯视她的眸子里闪着好奇。
“为了公平起见,你必须也答应让我反问。”
契尔回到桌边,也为自己倒了杯雪莉酒。“我保留拒绝回答的权利。”他转身面对她。
“我不反对,只要你赋予我同样的权利,”她漫不经意地回答,喜爱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水晶杯。“然而,我们两个都必须同意坦诚回答我们愿意回答的问题。”
“妳很擅长谈交易──好吧,成交。”他将酒杯放在壁炉上,双臂抱胸。“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她点点头,战栗地看着他,感觉他就像即将出击的黑豹。
“妳来到卫克菲的真实理由为何?”
琼安冻住了,差点洒了手中的酒。“什么?你明知道我为什么而来。为什么在经过这么久之后,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我认为最好从头开始。告欣我吧,琼安,妳规定要坦诚无欺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来是因为我承诺了莉莲如果她出了事,我会代她照顾她的儿子。我一得到她的死讯,就尽快赶来了!不过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是的,妳说过。我不明白的是,妳为什么愿意舍弃在意大利的豪宅,及习惯了的奢华生活,来到偏远寒冷的英国乡下,屈居家庭教师一职?”
“因为我打心里爱着莉莲,”她由衷地道,泪水涌上眼眶。“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背弃对她的承诺。现在我也深深爱上了迈斯,因此我不只是为了莉莲,更为了迈斯留下来。”
敲门声响起。琼安转过头,瞧见是狄纳森。她用纱巾的一角拭泪。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爵爷。”
“谢谢你,”契尔道。“我们等一下就过去。”他走向琼安,温柔地覆上她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对他。“我很抱歉让妳难过,但在我们进一步之前,我需要知道妳的回答。”
她仰望着他。“你仍然不相信我吗?”她低语,全心希望不是如此。她无法忍受被视为说谎者,特别是被契尔。
“我想我相信妳,”他缓缓道,浓眉拧起。“在妳为我的儿子所做的一切后,我不相信妳就太过无情了,只不过还有许多事是我需要了解的。”
“那就开口问吧,我会回答的,”她道,用力吞下喉间的紧窒。“我──我可以想象你听到了哪些传闻。莉莲都在信里告诉我了。”
他闭上眼睛一晌,彷佛她的话带给了他痛苦。“先去用晚餐吧,我们稍后再谈。”
他伸出手臂给她,她挽着他的臂,试着忽略窜过她指尖和下腹的战栗。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捱过这个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