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阿雪花大钱聘了个昂贵却尽责的婚礼秘书全权处理。
从头到尾,新郎、新娘只需要在试穿礼服的那天拨出两个小时空档就好,然而,新郎却连这短短的两个小时都拨不出时间。那天代替他出现的是伴郎,也是阿雪未来的小叔,身形和贺青珩相似的弟弟,贺青桦。
对此,阿雪无所谓,因为她百分百清楚贺青珩在忙什么。
订下婚礼日期后,阿雪和方律师陪同贺青珩进了蓝氏企业一趟。他们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后没多久,随即一纸新的人事命令便贴上了布告栏,告知众人高层会议即将在隔天召开,而这一连串的大动作让四姑姑措手不及,更引发她的强烈震怒。
阿雪无视她的愤怒,因为她爸爸的遗嘱里早早讲明,只要阿雪或她的丈夫有心经营,公司的主持棒子就该交到她手上。虽然阿雪本身不懂如何经营公司,但贺青珩,她的老公,恰恰是这方面的能手。
而当四姑姑抗议着他们尚未结婚,不愿提早交出经营权时,方律师则不疾不徐地将两人登记结婚的证件摊在她面前。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拿人手短”的贺青珩更加忙得分身乏术。
主题回归到两人的婚礼。
当婚礼秘书问阿雪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时,她正翻着手边的故事书,淡淡说道:“我要一个雪后的婚礼。”
她打开雪后和冰山国王的婚礼那页,递到婚礼秘书的面前。对方是个相当精明且有效率的男人,因此几分钟后,他便说:“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婚礼了。”
就这样,一个邀请了百位来宾的婚礼在七月中举行。婚礼会场的入口处有一座极大的冰雕,美丽的雪后骄傲地俯视着仰望自己的人们,纤纤手指轻顿半空,欲坠的水滴在指间凝结。
整个婚礼会场看不见半点代表喜气的红色,只有无穷无尽的白——白色的玫瑰、白色的百合、白色的地毯、白色的轻纱……唯有光彩流溢的水晶杯反射了七彩光亮,复古的水晶灯自天花板向下垂坠,将会场妆点得华丽无比。
新郎、伴郎也是一身纯白,他们站在地毯彼方,静静等待婚礼序幕拉开。
白色的大门后头,阿雪轻勾着阿叙手肘。
阿叙身穿纯白燕尾服,而阿雪的礼服上没有装饰蓬松繁复的蕾丝,只有简单的复古样式,质料则是用高贵的银白缎面,优雅的船形领衬出她美丽的锁骨,贴身的长裙为她拉出了修长线条,整件礼服的唯一装饰只有后腰处的大蝴蝶结,它长长的带子随着长裙拖曳在地板上,阿雪手上的捧花是纯白的玛格丽特,小小的花结成圆球,将冷傲的冰雪皇后带出几分稚嫩与娇羞。
阿叙替她整理裙摆,看她一眼,再次问:“你确定要这么做?”
阿叙的问题让阿雪想起他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轻笑。
知道她与贺青珩的结婚原因后,他曾郑重地说:“你等我,等我满十八岁就娶你,我来替你经营公司。”
多么窝心的话,可惜……她等不及了。这个暑假,蓝品駽即将完成学业返国,有他的帮助,四姑姑将如虎添翼,她怎能扳得倒他们?所以,她必须抢在四姑姑布好局之前,把贺青珩送上主位。
况且,即便是商场老将的贺青珩,在应付四姑姑他们时也已是忙得左支右绌,阿叙啊……还真的是太小了。
不过他的维护让她感动至深,他虽不是她的亲人,但对待她的心思,胜过所有亲戚。
婚礼过后,阿叙将飞往美国,开始他的大学生涯。事实上他才十七岁,不必急着念大学,但他的SAT拿下两千两百九十分,哈佛大学商学院已经用奖学金向他招手。
“婚礼都砸大钱办得风风光光了,还能后悔?”阿雪笑着回答。
“我可以带你逃婚。”阿叙稚气的脸上有一抹坚毅,表明了他不只是随口说说。
逃婚?阿雪咬唇轻笑。这家伙连考驾照都还没到法定年龄,怎么“带”着她逃?况且这一逃,岂不是让四姑姑称心如意?她绝不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你啊,认真念书,念完书回来帮我经营蓝氏。”
“知道了。”他聚了聚眉。
门里传来音乐声,宣告婚礼开始了。阿雪重新勾起阿叙的手肘,再望一眼身后……“骑士”终究没赶回来参加雪后的婚礼……
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她逼自己仰起下巴,像个骄傲的雪后,迎向那扇门后的冰山国王。
随着音乐,她缓步向前,有眼尖的宾客看到她微微惊呼,因为阿雪的礼服和雪后冰离同款同样,没有在脸庞擦上彩妆的她,俨然是冷酷雪后。
阿雪的视线从一堆陌生人的面容上掠过,她看见多年不见的表哥、表姐们,看见岁月在脸上添入沧桑的长辈,看见从在轮椅上,带着欣慰笑容的爷爷和他身旁的奶奶……原来爷爷的身体已经这么糟?
心口微微一抽,但她逼自己忽略。
阿雪将目光固定在地毯彼方,贺青珩仍是一脸的冷肃,看不出他对这场婚礼有任何喜悦,而站在他身旁的贺青桦恰恰相反,他带着满脸的笑意,看着迎面而来的“大嫂”。
贺青桦是个花美男,褐色的刘海覆在额际,含笑的桃花眼勾动人心,微翘的嘴角,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向人散播善意。他的五官用帅来形容太肤浅,但又找不到比这个字更恰当的形容词。
贺青桦清楚这个婚礼的来龙去脉,试礼服那天,他问阿雪,“如果我哥哥临时改变主意,我可不可以递补他的位置,倾全力追求你?”
“贺青珩为什么要改变主意?”阿雪忽略他最后的问题。
“蓝氏企业很健全,想把它弄倒,没有想像中的容易。”
他的话让阿雪猜测出贺青珩想把公司弄得摇摇欲坠,再用低价骗出几位姑姑手中有股份。她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她不去干涉贺青珩的作法,只重视结果。
阿雪回问:“贺青珩是个意志力不坚定、遇挫折便收手的家伙吗?”
贺青桦是哥哥的粉丝,直觉回答:“当然不是。”
阿雪抿唇一笑,“那就对了,很抱歉,你没机会。”
她的回话并没有抹去他的笑意,贺青桦依旧笑得像个男明星。“现在没机会,以后……谁晓得?”
平心而论,他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子,若非她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蓝伊雪,或许他们会成为好朋友。
阿叙拍拍她的手背,阿雪才晓得自己失神了。她点点头,扯扯嘴角用微笑告诉他,自己没事。
阿叙领着她,继续前得,这时,大门砰地被撞开,阿雪、阿叙连同宾客们,纷纷转头往后看。
蓝品駽……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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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见富丽堂皇的场景,看不见那盏水晶灯是不是价值百万元,看不见母亲和爷爷、奶奶的笑脸,他只看得见一脸惨白的阿雪。
当新娘子怎么可以不上一点妆,难道这婚结得不开心吗?这个男人不是她亲自选的吗?泪水,没有浮上他眼睛,泪水,渗进他的心,泡烂他的所有情绪。
品駽无言望着阿雪,刚知道她要结婚时,他就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瞬间推入深谷,连嘶吼喊叫都不能。说到底,她就是不肯等他回来,不愿意给他机会,不愿意让他们回到从前……
他哀恸、他沉重,仿佛一根巨大的木桩穿过他的胸膛,搅乱了他的心肝脾肺肠,他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是因为恨吗?她恨他的离弃,恨得宁愿把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不熟悉的男人,也不愿意重新接纳他?
可是,即便感到那样的疼痛,他也不愿意放弃陪她走过红毯,即便他心痛得无法闭上眼睛入睡,他也不愿意错过她的婚礼。
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解决论文、拿到文凭,他拼死拼活,抢着在她进入礼堂之前赶回。
就算他心痛欲裂,就算她对他的恨无解,就算她的幸福不能由他给,至少……
他要牵着她的手,将她送至幸福门口。
他回来了……
阿雪目光深深地凝望着他,他此刻的表情是慌张还是不舍?
她不知道,他们有太长太长的时间无法像以前那样互通心意,她再也无法从他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中,分辨出他的心思。
恐怕他也一样,无法摸透她的心,连想把她的坏脾气梳顺,都找不到下手处。
无论如何,他赶回来了……一点点的激动在她心底滋生。他终究是在乎她的,是吗?
当信任茁壮,忿恨不停止生长,于是她有那么几分相信,相信他、相信他这么不辞遥远地赶来,为的是她的婚礼,而不是四姑姑被夺的权利与位置。
然而,她的满腔感动在发现随他奔进会场的女孩后,顿时转为哀愁。
这女孩就是闻名已久的小麻雀?他带她一起来,是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分割的一体,必须如影随形?
阿雪仔细打量着,那女孩谈不上美丽,但清秀可人,脸上绽放的笑靥会吸引人们的视线,是邻家女孩般的人物。听说,她刻苦耐劳,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听说,她打扫煮饭,是个标准的贤内助。
阿雪不是容易自卑的女性,但在听说小麻雀为品駽煮了几年让他赞不绝口的三餐,又听品駽不时地夸奖她的好处后……她不确定了,不确定该不该在那女孩面前感到自卑。
可她要自卑什么啊,这场豪华婚礼是她的,小麻雀的笑容再甜美,蓝伊雪都是不变的女主角。抬起下巴,她隐去脸上曾经出现的感动或者……自卑。
品駽跨大步走到阿叙身边,阿叙则看了一眼阿雪。说实话,阿叙对蓝品駽没有半分好感,但是阿雪……同居七年,她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使他万分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因此,阿叙将阿雪的手交到品駽手里,由他领着阿雪走向贺青珩。
“都当新娘子了,不要那么酷,笑一笑嘛。”他强抑住满腹心痛与心酸,努力挤出一丝温暖笑容。今天是她的大日子,他该给予祝福。
一伸手,他便将她紧紧拥抱在胸口。
他但愿时间停在这一刻,再不要往前转动;他但愿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将她带离这场冰雪婚礼……
如果贺青珩不是她亲自挑选的,如果这婚礼不是她真心所要的,如果她有一点点被逼迫的感觉……他会带她走,走得远远的,抛下恼人的一切。
可惜,并不是。他所痛恨的一切,恰恰是她的选择。
他死命咬住嘴唇,阻止心痛溢出嘴边,品駽逼自己放开阿雪,像个真正的“哥哥”。
“结婚不是儿戏,选定这个男人,就要专心一思地对待,付出所有心力去经营婚姻,懂不?”他的苦口婆心像个老爸爸,虽然每句话,他都说得扎口扎心。
她也咬住下唇,心在翻腾。
什么意思?要她好好地经营婚姻?若他想经营他与小麻雀的爱情,她会阻止他吗,现在何必管到她头上?阿雪扭曲的心,扭曲了他的每个善意,而眼底雾气不但迷蒙了她的眼,更扭曲了站在她眼前的男人。
“往后有个人在你身边照顾,我就可以放心了。”他说出违心之论。
可他但愿自己不放心,甘愿担她入心;但愿她是自己一辈子的包袱;但愿自己一辈子不必放下蓝伊雪……然而现实是,在他决定照母亲的话去做的那刻起,他已成了她的叛徒。她与他离心,已经很久一段日子了。
她握住捧花的手掐得死紧,扎肉的疼痛感传不到她的知觉神经。因为他说,他就可以放心了……换句话说,他要将蓝伊雪自心底刨出,腾挪出足够空间,好摆上他的小麻雀?
他伤心、她生气;他自抑、她自弃;短短几步距离,两个人都走得沉重无比。
终于,贺青珩就站在两人面前,品駽不甘心,却不能不将阿雪的手交出去。
贺青珩握住阿雪的手,她的手指是冰的。他抬眉望她,发现冷漠却强势的女子脸上竟出现一抹不合时宜的委屈,他以为没人可进入蓝伊雪冰冷的心,又怎能给她委屈?
因此,贺青珩深看了蓝品駽一眼。
“我把她交给你了,往后请你小心翼翼地,把幸福交到她手里。”品駽郑重对他说。
贺青珩忍不住失笑,转过身时,他低下头在阿雪耳边轻问:“你要我交到你手里的是股票还是幸福?”
一句话提醒了阿雪。她挺直腰背,原有的委屈倏地蒸发,脸上挂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淡笑意,清冷寒意自她周身散发。
没错,她是蓝伊雪,想要的东西只会动手抢,岂能乖乖地等待别人给?所有的命运都是她自己选的,她不能、也不会委屈。
她强势地吞下愁闷,笃定而自信地将戒指套进贺青珩的手指。
战争,从此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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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后,她更孤独了。
阿叙离开家,而贺青珩没搬进来。除非必要,否则他不会出现。
什么时候才是必要?很简单,就是公公婆婆、爷爷奶奶来访的日子。除此之外,陪伴她的,只有上上下下跳动不停的股票数字和一只和她一样慵懒的猫。
赚钱已经无法带给她太多的成就,初入股市时的兴奋感已随时间渐渐淡去,她赚钱已经赚得腻味。目前,支持着她继续操作股票的主因,是抢回她想要的蓝氏企业的股份。
究竟,与贺青珩的那场婚礼,对阿雪有没有收获?
多少有吧。而且在品駽的热心牵线下,她与爷爷、奶奶的关系冰释。
她虽刻意扮演雪后,却不是太成功,心底仍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期待着太阳的温暖照射。因此那日,她看见坐着轮椅的爷爷,而奶奶满是皱纹的双手握上她手的瞬间,几时的记忆纷纷回笼。那些曾经被宠被哄被疼的感受破茧而出,将她寒列的心团团包裹。
婚后,爷爷、奶奶经常到公寓里,带补品给她、与她说话。
阿雪并不晓得,品駽在背后极力修补她和亲人间的关系。但她知道,爷爷、奶奶三句话不离品駽,他们把品駽当成真正的孙儿,老说他有多孝顺、多贴心,比自己的女儿和其他外孙们强过许多。
爷爷说,品駽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从小没有家人,是你们给了我亲情温暖,我当然要特别珍惜。
很讽刺对不?他最最珍惜的,恰是她极力想丢弃的。
下雨了,她走到阳台,弯身靠在栏杆上。风吹过,雨丝斜飞,一丝一缕打在她脸上,带来阵阵凉意。
真是久违的感觉,她上次淋雨是什么时候?记得是在她国小二年级的时候。那次她没带伞到学校,而品駽因为有个考试而没办法来接她。
当时她独自蹲在走廊上,眼见雨越下越大,雨像帘幕,一匹匹自天际垂下。学校里的同学们都离开了,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她和倾盆大雨僵持着。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寂寞。她觉得烂透了,并发誓这辈子都不要让自己遇上寂寞。
谁晓得誓言和梦境一样,都是与现实人生作对的事物,早知道那年她立誓,就该誓言享受寂寞。
记得那天最后,她在走廊上无助落泪,直到全身湿透的品駽出现面前。她问:“你不是要去参加考试?”
他却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笑得满面阳光,回答:“考试不重要。”
阿雪听得懂,虽然她只有国小二年级,但她听懂他没有说出口的那句——在我心里,阿雪比考试更重要。
是的,她一直以为在品駽心中,最重要的是阿雪。因此他考试可以不到,念书可以放着,但不可以让阿雪难过。因为他这样长期努力着,她便理所当然地认定,他不会将自己摆在第二位。
然而,他摆了。
在她和四姑姑之间,他选择了后者;然后,在她和小麻雀之中,他二度选择了后者,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在他心中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她不确定,是自己的个性,还是周遭环境,让他们两人越离越远。
抚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她知道自己有点发烧,但去看医生……算了,懒。
前几天,贺青珩打电话来。他说二姑姑投降了,问她愿意用多少钱买下她手中的一成六?而她开了个杀人的数字,成心为难他。
对,她总是在为难人,不管是贺青珩或蓝品駽。
有人说,日子不好过的人,总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样辛苦难熬。因此,她对谁都想尽办法为难。
她是个让人讨厌的女人,她想。也好,讨人厌的男人加上讨人厌的女人,她和贺青珩是天生一对、最佳拍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