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那样,你可以慢慢用心学习。”
“中文字太艰难了,似埃及象形文字。”
“可是极之有趣。”
“英,你可知道互联网上有各种寻找生父母服务?只是必须十八岁才能申请。”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寻找亲父母了。”
“正确。”
“为什么有那么逼切渴望?”
“我想面对面问一句:为什么丢下我。”
“你还小,努力读书,把精力储存,留前斗后。”
“多谢关心,我成绩上佳,因为寄居别人家中,必须做到最好,否则,对不起他们。”
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女孩,想得那么周详。
英记得她十一而岁时受委屈还动辄哭,彼得紧紧拉着她的手去校长处投诉男同学欺侮她,校务处知道英的养母是林茜安德信,弄得不好,校名或许会上新闻头条,故此尽量包涵。
英从未想过要做到最好,也不觉要讨任何人欢心,她一直做回她自己,一个不甚可爱,也不是特别能干的小女孩。
由此可知林茜真是一个好母亲。
小孩乖与听话并非正常的事,一定是受到特殊压力或是残忍打击才会变得乖巧沉默,英觉得安宅确实是她的家,她没有理由特别听话。
天气渐冷,在街上呵气成雾。
一日,英在园子里观景,紫藤花架只剩枯枝,情景有点萧刹。
林茜把一件毛衣搭在女儿身上。
“英,我有话同你说。”
英握着妈妈的手走到会客室,发觉有一个客人在等他们。
“英,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我朋友林利子爵,这是我女儿小英。”
英诧异,林茜极少把男伴带返家中,这意味着林利在她心目中另有地位。
该刹那英觉得她有必要把最好一面拿出来,否则就会失礼养母。
她微笑着招呼那高大英俊的中年英国人,一句话也不多讲。
英国人看着这蜜色皮肤有一双褐色大眼的少女,忽然轻轻说:“是,我母亲是个公主,我离过一次婚,有两个成年儿子,还有,我爱林茜。”
英忍不住笑起来。
三个答案全中。
这正是英心中问题。
“我住在伦敦一间三房公寓,做家具生意,生活还过得去,我已见过你哥哥扬,他是一个突出的年轻人。”
他好像有话要说。
英微微侧头看着他。
“英,林茜与我有计划结婚。”
那无可避免的结局终于来了。
英由衷替母亲高兴,“你要对她好,你见过我兄弟,现在你也见过我,我俩绝不好相遇(原文如此,应是“相与”吧)。”她两眼通红。
林利唯唯喏喏,“任何清醒的英国人都明白这一点。”
大家都笑了。
林茜也笑中带泪。
英问:“为什么越过大西洋来娶一个加拿大女子?”
林利更正:“一个爱尔兰女子。”
“她嫁你之后,就成为子爵夫人了。”
林利却回答:“林茜不愿意接受头衔,她仍沿用本名工作。”
可是安德信是她前夫姓氏,英有点混淆,也许,可以继续当一个艺名使用,两个成年人不介意,又有什么问题。
“林茜将随我到伦敦居住一年。”
呵,这人好过份!
英控制得再好,脸上也露出惨痛的样子来。
“英,随时欢迎你到舍下探访。”
呵,妈妈长大了一定会离开家里。
英泪盈于睫,动也不敢动,生怕眼泪会失礼地滚下来。
忽然之间她明白到春生的话:要做到最好,否则,就辜负了养母一片爱心。
英轻轻对林茜说:“恭喜你。”
她与林利子爵握手。
喝过茶他们很快出去。
英回到书房,泪如泉涌。
这时,璜妮达走进来,帮英抹眼泪。
她一时也接受不来,喃喃说:“一个英国人。”
赫辛在门外轻轻说:“我国吃尽英人苦头。”
大家都不喜欢这个外人。
英呜咽:“自此家里只剩我一个了。”
一把没精打采的声音接上:“还有我呢。”
一看,原来是彼得回来了。
“爸。”英过去握紧他双手。
璜妮达黯然回厨房去。
英问:“家里人口越来越少,我们是否要搬到较小一点地方去?”
彼得却这样回答:“怎么可以,他们或许要回来,可能打算探访我们,没有房间,住什么地方?我有能力支撑这个家,你放心。”
“我快要毕业了。”
“英,直至你荣升祖母,这也还是你的家,欢迎带孙女回来住,他们是我曾孙。”
英忍不住大哭。
朱乐家看到她的时候,英仍然双目红肿。
他细细看她:“是一种新的化妆呢,抑或患眼挑针?”
“生命中充满失望。”
“林茜再次找到幸福,大家都为她庆幸。”
“科学昌明,此刻妇女妊娠可延至五十以后,说不定我会有小弟小妹,希望那些金发儿长大了会说话时不要对我说:‘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白皮肤’。”
朱乐家只得陪笑。
英解嘲说:“你看我多妒忌。”
“英,春假我们一家乘船到地中海旅游,你也来好不好?”
英想一想,“邮轮通常二人一房,我与谁住?你,还是朱伯母?”
“随你。”
英摇摇头,“还不是时候。”
朱乐家失望,“你与全世界人都相处得那么好,为什么我家人是例外?”
璜妮达听见了,笑说:“你给小英一点时间空间,先从喝茶吃饭开始,然后才挤一间舱房。”
大家都笑了。
小朱走了之后,璜问:“小英你要多大空间?”
英回答:“一间校舍那么大。”
“人家少女少男日夜痴缠,像连体婴那么亲密。”
英又笑。
那一年,她几乎独自住在安宅里。
心情较佳之际她会把手当卷筒放嘴边,大声问:“哈啰,有人吗,有人吗。”
大厅激起回音。
璜妮达与赫辛上街买菜去了。
专注做功课时,英似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惯性转过头去,“扬,是你吗。”
不,不是他,没有人。
真是写功课好环境,清晨起床,喝杯咖啡,头脑清晰,思想几乎可以去到冥王星。
英他们这一票学生采用电邮交功课,打完字,一按钮,传到老师电脑去,连卷子都省下。
周末朱乐家会来看她,躺在安乐椅上听耳机看小说谈心事。
年轻人不好做,凡事从头起,手足无措,小朱说:“不想为一份困身的工作白了少年头,晃眼中年,除出妻儿需要负担,一无所用,庸碌一世。”
英笑,“你心比天高,我只要找到牛工已经很高兴,又盼望有自己温暖家庭,物极必反,我一定会爱惜子女。”
“你那样用功,是否第一名?”
“对不起,一山还有一山高,有一个来自新加坡同学像神人一般,洞悉讲师肚肠,什么都拿一百分,还有一个子小小波斯女孩,精灵明敏,像小仙子般可爱,她是第二名,我?十名内吧。”
“你不争取。”
“我已做得最好,生活除却功课,还有其他,病后,我成绩反而进步了。”
“医生怎么说?”
“全身已无坏细胞。”
“恭喜你。”
“我也觉得值得贺喜。”
“医院可有透露骨髓捐赠者姓名?”
英摇头,“绝密,也不告诉他手术成功与否。”
朱乐家走近,“咦,这是什么?”。
“我在搜集与记录领养华裔孤儿资料。”
朱乐家读出来:“北美家庭领养中国孤儿十分普遍,数字直线上升,平均每星期领养一百名孩子,统计已有五千多名儿童被领养,可惜手续繁复,耗时悠长,需等候一年才获批准,费用亦高昂。”
朱乐家说:“我在长途飞机上时时看到欢天喜地的白人夫妇拥抱着黄肤婴儿。”
英微笑,“林茜妈说三分钟之后,她已浑忘婴儿肤色。”
“对他们养父母来说,这是真的。”
“有些很娇纵,看见华人,会得躲开。”
朱乐家笑,“像不像前殖民地的一些居民,真心不喜同胞。”
英说:“你扯远了,我只是想,他们一星期领养百多名孩子,十年便有五万多个中国孩子在美洲生活,他们是幸,是不幸,他们长大后又会否回去寻找生父母?”
朱乐家动容,“呵。”
英说:“领养儿童的物质生活肯定比从前进步,他们也可以在正常家庭长大,但是,连根拔起,到另一国家生活,他们心底怎么处理情感问题?”
朱乐家大胆问一句:“你呢?”
“幼时上学放学大吃大喝,又吵又斗,浑然不觉,这次病后心中异常牵挂身世。”
“小英,你身世不普通。”
“现在每年起码增加五千多名身世与我一般奇怪的孩子,我不寂寞了。”
“而且全是女孩。”
“简直可以组织一个同盟会。”
“迟早会有人发起吧。”
“论资格,你是老大姐了。”
“我想写一本书:‘怎样在白人家庭存活’,或是‘雪肌与黄肤’、‘你白人我清人’……这种书一定受主流社会欢迎。”
开始是说笑,后来觉得凄凉,落下泪来。
“他们养父母也很周到,带她们参加聚会,熟悉华人文化习俗,但,那是不够的,现在我知道了。”
朱乐家连忙说别的:“扬最近可好?”
“他已忘记我了。”
“扬是好汉,他不会忘记手足。”
英毕业那日,连赫辛都一早穿好西服结了领带来观礼。
林茜前一夜乘飞机自英伦赶到,七时正便起来卷头发。
彼得去接了奥都公在大学礼堂等女儿出现。
璜妮达戴上帽子,穿上手套,喃喃说:“英竟大学毕业了,宛如昨日,送她进幼儿班,三岁大,咕咕笑。”
英过去拥抱她。
她双眼润湿,“那小小女孩呢?”
“我在这里,我就是她,我的皮囊长大了。”
“你快结婚生女吧,我帮你带小小英。”
英抬起头,四周看了看,少了一个人。
扬在什么地方?
她不出声,父母都来了,不应抱怨。
穿上袍子,戴上方帽,领过文凭,林茜送上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母女握紧四手。
彼得赠她一只穿学士袍的玩具熊。
他忽然说:“看,谁来了。”
英抬起头,看到礼堂一角站着名高大黑人。
扬,是她兄弟。
英略觉生疏,又有点委屈,不由自主哽咽。
她走近,“尼格鲁——”说不下去。
英把脸像以前那样靠在他强壮胸膛上一会。
她听见扬说:“我的妻子珍珠。”
英连忙聚精会神地转过头去,她笑说:“珍珠比照片明艳十倍。”
那黑肤女子笑着招呼各人。
这时,英发觉她身边站着一个小小可爱女孩,四五岁大,褐色皮肤,大眼睛,一头卷发,正好奇地看着他们。
英蹲下,“你好吗?”
扬连忙介绍:“我女儿罗拉。”
英一怔,结婚不到一年,女儿已经这么大了。
是珍珠带过来的小孩吧。
不过在安家,孩子便是孩子,永远受欢迎。
奥都公已经把小罗拉抱在手上,取过英的方帽,戴到她头上,逗她开心。
璜妮达说:“回家吃午饭吧。”
扬问:“有什么菜?”
“自助菜:牛排、橙鸭、肉酱意粉、沙律,还有奥都公提供的巧克力蛋糕。”
珍珠抢着说:“我一认识扬就听说有这蛋糕。”
英知道她这小妹已被挤到第三位置,风光不再,可是只要扬高兴,她也开心。
他们分三架车回到家中。
璜妮达立即与小罗拉成为好朋友,让她在厨房帮手做饼干。
英有点欷嘘,厨房一向是老好璜妮达的禁地,一山不能藏二虎,她那样痛爱小英,也不欢迎她到厨房玩耍,今日却对罗拉另眼相看。
英知道她的全盛时代已经过去。
接着扬又透露一个好消息:珍珠已经怀孕,孩子明年初出生。
彼得立刻去找香槟。
看得出珍珠十分感动,她说:“我找到家了。”她一定也曾经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今日再世为人。
璜妮达说:“家里全是空房,为什么不搬回来住?”
“我们今晚就走。”
璜气鼓鼓,“有老虎追你?”
扬只是陪笑。
他的双目恢复光亮,带着妻子上楼去看他旧时寝室。
彼得说:“扬没事了。”
林茜点点头,“快成为两子之父,哪里还有时候闹情绪。”
“他不打算搬回家来?”
林茜说:“子女长大,离巢,另组小单位,表示我与你成功完成责任,高兴还来不及。”
彼得忽然问:“你的林利子爵如何?”语气酸酸。
“很好,谢谢你。”
“他不过贪图你的名利。”
“也许,我亦艳羡他的勋衔。”
英走去站在养父母当中,咳嗽一声。
“英,你有话说?”
“妈妈,我也想搬出去住。”
林茜讶异,“你找到工作了吗,你愿意为自己洗熨煮?”
“一有收入就搬走。”
林茜一向民主,“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是也不能左右你意愿,家门永远为你而开。”
奥都公却没好气,“英,你不同兄弟,你是女孩子,一个人抛在街外,算是什么。”
本来站一旁的朱乐家一味附和。
大家七嘴八舌加入讨论,璜妮达声音最大。
扬与珍珠坐在梯间一边笑一边听他们争论。
珍珠说:“扬拥有那样好家人你真幸运。”
“不幸中大幸。”
珍珠温柔地说:“不,扬,我俩并无不幸。”
扬有顿悟,“是,你说得对。”他搂紧妻子。
这时奥都公向扬招手,“你们一家四口有何打算?”
扬下楼来回答:“我俩在伦敦都有工作。”
“那地方阴雾,且看不起爱尔兰人。”
“可是妈妈也在伦敦。”
彼得加一句:“她很快会想念这里的阳光。”
林茜说:“我要回公司一趟,彼得,请送我一程。”
珍珠去哄女儿午睡,英在书房找到扬。
她说:“有一套国家地理杂志印制的立体图画书,可以转赠罗拉。”
扬诧异,“不,那套书是你至爱,且已绝版,你留作纪念,我们另外去买新的。”
英忽然问:“扬,你快乐吗?”
扬一怔,握住妹妹的手,放在脸边,“我快乐,英,我们已经得到那么多,倘若再有抱怨,简直没有礼貌。”
英泪盈于睫,不住点头。
“你的病全好了吧。”
英答:“光洁如新。”
朱乐家在书房门外张望。
扬笑,“找你呢。”
英拍打兄弟肩膀,“尼格罗,保重。”
“清人,你也是。”
一整天英都舍不得脱下学士袍,穿着它在屋内四处游走。
家人聚拢片刻又散开,屋里只剩英与朱乐家。
朱乐家在看英最近写的一篇报告。
——“印度社会学家英蒂拉说:‘如果西方富庶国家真正想帮助印度贫童孤儿,不应领养,不要把他们连根拔起,搬到陌生泥土栽培,而应在本土建设孤儿院、义学、医院,那才是真正帮忙。’
“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吗?
“‘不不不,你载我一程于事无补,你应送一辆车给我,并教我驾驶。’
“西方有此义务吗,西方从善心又得到什么?
“但是,把不幸儿童大量送走,又是否可行?该批孤儿的生活水准,有否保障,社会可有统计?
“我愿意访问一百名领养儿,作出报告,去年,被北美家庭领养的俄罗斯儿童有四千九百三十九名,危地马拉有二千二百十九名,韩国一千七百七十九名,乌克兰一千一百零六名。
“他们生活如何,怎样适应,有否困难?”。
朱乐家动容,“英,你应修社会学。”
好话谁不爱听,英露出一丝笑容。
她说:“这位英蒂拉女士三番四次拒绝西方世界的假仁慈,一次严词责备红十字会把绝育药物引进印度赠予贫穷妇女,双方各执一词,吵得很厉害。”
“真是难题。”
“英蒂拉指摘药物会引致癌症,且绝育不合人权,西方医生反驳贫妇生育过度生命更加危险云云。”
“这是一场没有结论的争拗。”
“朱乐家,你呢,你怎么想?”
“若不能根治,只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你赞成领养?”
“很多领养儿均可健康成长。”
“我上周才看到记录片关于韩裔领养儿金回国寻找生母,原来他一共有六个亲兄弟,他长得比他们都高大。”
“他会说韩语吗?”
“会几句问候语,他最小,家贫,无法养活,只得送出去,被美国家庭领养。”
朱乐家觉得应该改变话题。
“还有什么消息?”
“我好同学蜜蜜结婚了,采取传统婚礼,传来照片,你看她身穿大红沙厘,全头鲜花金饰,多么哀艳,手足上画满了并蒂花纹表示吉祥,父母为她付出大笔嫁妆,听说新郎会到美国工作。”
朱乐家点头。
“转瞬间我们已经长大,开始人生新旅程。”
英找工作比谁都积极,全情投入,不住写应征信,可是人浮于事,一时苦无结果。
终于林茜妈开口说话:“英,国家电视台新闻部聘请见习生。”
英泄气,“妈要用人际关系牌?”
“是。”林茜直言不讳。
“那不公平。”
“你是我的女儿,应该享用这一点点关系,不错我推荐你,但以后成败,靠你能力。”
英踌躇。
林茜温和地说:“英王孙威廉廿一岁生日他祖母为他出一套纪念邮票,那算过分吗,希拉利爵士需攀上珠穆朗玛峰才可得到同样待遇呢,与生俱来的权益,何必故意放弃。”
英笑了。
“去,去见主管雅瑟女士。”
“妈,当年你如何出身?”
林茜挺胸答:“我英明神武、才智出众,勤工好学。”
英由衷答:“虎母犬女。”
“主要是,我拥有金发蓝眼。”
“没这种事。”
林茜叹口气,“我不得不承认,二十年前,有色人种地位,同今日大不相同。”
“你领养扬与我,可算创举?”
“这毕竟是自由文明社会,个人意愿获得尊重。”
过两日,在林茜妈安排之下,英去见雅瑟女士。
雅瑟有一双猎隼似尖锐眼睛,似可洞悉人心。
她看着英,“嗯,我们正需要一名黑发黄肤的标致女郎,依莲杨辞工到美国国家地理会去拍摄记录片,叫我们踌躇,你来得正好。”
英的学历呢,才智呢,实力呢。
“请随阿当去试镜。”
英真想说:主管女士,我不是来应征歌舞女郎。
英在化妆间打扮停当,摄影师一进来便一怔。
这时的英一头黑短卷发贴在头上,褐色大眼、蜜色尖脸、神情沉郁,气质特别,连见多识广的工作人员都觉得眼前一亮。
阿当叫她读一段新闻,英用标准美式英语不徐不疾读:“四十五岁柏克莱居民郭斯数年前已领养一名中国孤女,一年前与丈夫再申请领养第二名,亦获批准,郭斯计划稍后飞往中国……”
第二天雅瑟邀林茜来观看试镜结果。
她赞道:“你没说英是美人。”
林茜诧异,“那还用说?在任何一个母亲眼中,女儿都是世上最漂亮可爱的孩子。”
雅瑟笑,“英安德信品貌出众,比那些嚣张浅薄的金发新闻系蠢女优秀十倍。”
林茜佯装悻悻,“谢谢你。”
雅瑟看住她的金发哈哈大笑。
林茜吁出一口气,“什么金发,老了,已经满头白发,只看染什么颜色罢了。”
“你看上去很好。”
林茜笑,“拜托你培训小英。”
“替我多谢林利子爵的礼物。”
那是一只红木所制精致的首饰盒子。
走后门,送礼品,也不尽是华人的习俗。
领到第一个月薪水,英就搬了出去。
璜妮达送行李到小公寓,倒吸一口凉气。
“年轻人到底有无脑袋,你们在想什么?这里油漆剥落,地板霉烂,不知有否冷暖气,只得一床一椅。英你真打算在此长住?”
英搂着璜妮达的肩膀说:“记得吗?我来自街头。”
璜劝说:“我知道这里近电视台,这样吧,赶通宵、有急事才到这里休息,否则,还是回家由我照顾,你看你连洗衣机都没有。”
“捱不住我会回家。”
璜叹口气。
朱乐家比较乐观。
他四处看了看,“没有风景,窗口对牢后巷垃圾站,屋里有股气味:前任租客养过猫狗?”
忽然觉得脚痒,原来一只蟑螂爬上小腿。
朱乐家帮英检查床褥,幸好没有蚤虱。
他戏言:“我可以在此过夜吗?”
英一本正经:“太简陋了,将来再说吧。”
英买了油漆,年轻女子自有观音兵,工程部及道具部男同事帮她把小公寓髹得焕然一新,添上新窗帘新书桌,炉上煮咖啡,香满室,居然也象一个家。
只是一开热水,水管轰轰响。
同事叮嘱:“独居女子,小心门户,勿与邻居搭讪。”
英早出晚归,像只工蜂。
年尾她到李月冬医生处复诊。
“小英,你已痊愈,以后,每年来见我一次即可。”
小英吁出重浊的一口气。
“恭喜你。”
英抬起头,“真想当面谢那好心的捐赠人。”
医生一楞,“林茜没告诉你?”
“林茜妈知道是谁?”
李医生静下来。
“医生,你也知道他是谁?”
“医生当然知道。”
“请告诉我。”英用双手按着胸膛。
“英,你已痊愈,我也想把真相告诉你:捐赠者,是你生母,所以没有排斥现象,你安然渡过难关。”
英霍一声站起来,张大了眼睛,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来。
“她看到启事自动出现,英,她救了你。”
英轻轻问:“一个陌生女子,你怎知她是我生母。”
医生回答:“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去氧核糖核酸排列与你有那种吻合。”
“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她回家去了。”
英追问:“有地址吗?”
医生答:“我们尊重她的意愿,没有追问。”
“她有否要求见我?”
医生轻轻答:“没有。”
英倒在椅子上。
“她自动走出来帮我?”
“小英,你因此活了下来。”
小英看着天花板,用手掩住嘴。
“医生,有一天晚上,好似做梦,好似不,我看到有一个人悄悄走近我的病榻,你猜可会是她?”
“英,我不会知道。”
“医生,有可能吗?”
“她曾在医院同一层楼住过两天。”
“我没看清楚她的面容,对我来说,生母永远没有面孔。”
“英,你要有心理准备,她未必想与你相认。”
“我明白,我曾看过一套记录片:成年女儿千方百计找到生母家去,不获接见,她在她门前叫嚣,用石子掷破玻璃……”
“你感受如何?”
“我觉得成年人做那样的事既胡闹又荒谬。”
李医生答:“那样,我放心了。”
英与医生握手道别。
走到医院门口,才发觉脚步有点浮。
英一出去医生便与林茜通电话:“我告诉她了。”
林茜问:“英反应如何?”
“很镇定很冷静,不愧是林茜安德信之女。”
“英会去寻找生母吗?”
“林茜,她已成年,多得你悉心教养,她懂得独立冷静思考。”
“看她自己的选择了。”
“子女长大,你总得放他们走。”
“我只想他们快乐,”林茜惆怅,“回到家中,听到呵呵笑声,他俩满屋追逐。”
“将来带孙子回家,一定会重演这种场面。”
“谢谢你李医生。”
英离开医院双膝仍然发软。
回到小公寓,她从冰箱取出啤酒,一下子饮尽,整个人清凉,她坐下来思考。
英有决定了,她打开手提电脑,找到有关网页,她打进四个字“寻找生母”……
半夜,睡到一半,电话铃响。
英顺手取过话筒,惺松地喂了一声。
“小英,恭喜你,你做姑姑了,珍珠刚才产下男婴,重八磅八,母子平安。”
英立刻清醒,“哗,大个子,叫什么名字?”
“约书亚。”
“好名字,扬,真替你高兴。”
“我现在要通知妈妈及岳母。”
扬挂上电话。
原来所有亲友名次中,英排第一,她觉得安慰。
英拨电话把好消息通知璜妮达。
璜哎呀一声,呵呵大笑,连声感谢耶稣。
英索性起床梳洗,回安宅与璜妮达商量大计。
“送什么礼物?”
“现金最好,由你亲手送上。”
“说得也对,我下星期就有三天假期。”
“我可趁机帮你清洁住所。”
就这样说好了。
英到大西洋彼岸乘计程车自赴林茜新居,一按铃,门打开,轰一声受到公主般欢迎。
原来家人全在那里,珍珠已经出院,抱着婴儿走出来迎接。
英第一件事就去看那幼婴,只见他高鼻大眼,褐色皮肤,长得与扬有九分相似。
林茜笑问:“怎么样?”
“恭喜你,新祖母。”
一室都是礼物与鲜花。
“扬呢?”
“在调奶粉。”
英骇笑,这也好,再也没有时间精力伤春悲秋,胡思乱想。
当晚英睡在客房,隐约听见小小约书亚哭了又哭,哭完再哭,又听见扬与珍珠轮流哄撮声,最后,连林茜妈都起来轮更。
英更觉养父母恩重如山。
黎明,她也起床。
只见扬在厨房喂奶,他形容憔悴,一脸胡须渣,看到妹妹连忙问:“把你吵醒了?”
幼儿呜呜哭泣。
英做了两杯咖啡,接过婴儿,转来转去,替他找到一个舒适位置,才让他喝奶,他安静下来。
“咦,英,你有办法。”
“扬,我们幼时也这样叫大人劳神?”
“我不知道自己,但是记得你一直到两三岁,半夜还时时惊醒狂哭,叫妈妈担足心事。”
“唉,林茜妈真好。”
婴儿吃完熟睡。
扬呵欠连连。
英笑说:“你得有心理准备,起码一年半载睡眠不足人像踩云里雾里,养儿方知娘辛苦。”
“真是。”
兄妹忽然紧紧拥抱。
谁也不能取代安氏夫妇地位。
一年过去了。
英表现出色,被美国电视台挖角,经过详细思考,英决定留在本国。
美国人大不以为然,“本国?你明明是华裔,属显性少数族裔,你的祖国在地球另一边,英,你想清楚了?美国有三亿观众,是加国十倍。”
英只是笑,“我都考虑过了。”
美国人摇头,“听说华裔管这种牛脾气为义气。”
英很高兴,“你说得对。”
她都想清楚了,谁教育栽培她,她就留在何处。
经过多种渠道,她已找到生母地址。
朱乐家叮嘱:“小心,切勿操之过急。”
英听从忠告,写了一封信,寄到生母处。
一个月后,才有回信,只有短短几句:“真庆幸你已痊愈,并且在工作上取得成绩”,署名关字。
这次,英附了一张家庭照片,用箭嘴指着“爸、妈、我、哥哥”。
仍然需要一个月,才有回信:“真没想到世上有安氏夫妇那样善心人。”
英问:“可以来探访你吗?我没有要求,也不勉强你相认,只想见个面,放心,我此刻身体健康,不再需要任何捐赠,您的心肝肾肺都很安全。”
这次,久久没有回信。
英又写了几封信,说些童年往事,像小学时要求有金发白肤,叫养父母为难之类,又爱哭,又常梦见生母……还有,一本书写了三五年尚未完成等等。
长久没有回音。
朱乐家说:“不要勉强。”
“我想索性走去按铃。”
“不可唐突冒昧。”
“那是我生母呀。”
“嘘,就快会有回音,不要急。”
“朱子你真是我的知己,可怜你有一个身世复杂的女友。”
“也不过是领养儿,一句话说完,不算太难。”
两个人都笑了。
转瞬间天气已转热,升职后的英忙得团团转。
林茜告诉女儿:“我与林利下星期结婚。”
“妈我一时抽不出假期——”
“我们回多市注册。”
英大松一口气,“扬呢?”
“扬可参加我俩在伦敦的酒会。”
“何处蜜月?”
“阿尔岗昆国家公园,英,婚后我或考虑退休,多些时间陪儿孙,你也快些结婚生养吧。”
英大笑。
彼得安德信知悉消息,跑到女儿公寓诉苦。
“我不打算出席,可是仍得送礼,送什么好?”
英手里拿着一大叠帐单逐一看,一边笑答:“你每周工作八十小时,当然——”
忽然看到一只小小信封。
她心咚一声。
连忙拆开来看。
一边彼得还在说:“真想送她一箱柠檬,她居然为那英国人退休。”
信里如常只有几句:“八月十五日上午十时半可有时间,我会在多市,届时登门探访,关。”
英睁大双眼,渐渐眼里浮满泪水,她动都不敢动,生怕眼泪滴信纸上。
她迅速把信折好放入抽屉,这时,眼泪重重滴下,被养父看到。
彼得叹口气,“小英,别难过,我怎么会憎恨林茜呢,我吃醋罢了。”
英转过身去,“我明白。”
她偕奥都公去参加养母婚礼,特地穿着得体礼服,一手拉着璜妮达。
英听见有人在身后问:“林利子爵姓什么?”
另一人答:“贵族不提姓氏。”
“一定有姓氏:摩纳哥王子姓格利莫地,英女皇姓温莎,从前德皇姓凯沙,俄皇姓罗曼诺夫。”
“让我想想,他母亲是露易斯公主,父亲是平民,叫安德鲁钟斯。”
那人咕咕笑,“那么就是老好钟斯先生太太了。”
小英微笑着转过头去看那两人一眼。
他们噤声。
林茜妈的感情得到归宿,小英非常替她高兴。
可惜嫁鸡随鸡,嫁子爵跟子爵,她又回到伦敦去。
那边的社交界可要热闹了。
英在八月十五一早买了鲜花水果,从十时正就坐在钟前静候。
钟面那枚分针像静止般动也不动。
似过了一整天,总算到了十时半,人呢?
会不会不来了,小英心悸。
电话忽然响起来,英吓一跳,一定是她打来推搪,避不见面。
那一头原来是朱乐家,英三言两语把他打发掉,挂上电话,重重叹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蓦然响起,英吓得整个人弹高,她跳过去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英想要见的人,她穿着咖啡色蜡染民族服,十分年轻,脸容身段与小英几乎一模一样,呵,是她了。
英想招呼她,但一时唇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英示意客人进来坐。
忽然英伸手过去,触摸她的脸颊,自懂事开始,英就想知道这是一张怎么样的面孔,没想到与自己这么相像。
对方握着她的手,两人有同样微褐色的皮肤。
英把脸偎到她手掌之中,心中某处一点空虚像是被填满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