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也不是真的不想要留下个孩子,好让爷爷能够有所安慰,可是一考虑到整体情况,他不得不放弃私心。
但现在,命运还是给了他一个孩子,也许这是上帝给他的补偿吧!
只是要辛苦她一个人抚养孩子,虽然心头满是歉意,不过他也很清楚,对她而言,那不会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她够坚强、够强悍,任何问题在她看来都不会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茜茜。」
「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听到她温柔的回应,他的笑意更深了。
虽然只有二十七年的生命,但他已不再有遗憾了,至少,他已经在自己的生命画布上,亲手挥上了两笔最绚烂的色彩。
他最爱的女人。
还有他的孩子。
他终于能在这人世间为自己留下点什么了!
*
在一大片绿意盎然的田园绿野间,伫立着一座占地颇为广阔的闽南式三进左右厢房的大型四合院,朱门红瓦,古色古香,这就是某人曾提过要来住宿的花莲福园客栈。
「啧,还真的有几分像电影里的场景呢!」
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关茜惊叹地东张西望,在客栈服务人员的带领下,经过精心规画的庭园,古朴的小桥流水、亭池回廊,进入西厢的客厅,匠心独具的中式摆设,使屋内充满别树一格的复古风格,古早味十足。
只不过……
「那个冰箱和电视……」关茜弯身对坐在轮椅上的聿希人滑稽地挤眉弄眼。「好像有点碍眼ㄏvㄡ!」
聿希人莞尔。「是有点。」
「要有人到这里拍电影,肯定穿帮。」关茜喃喃道。
聿希人轻哂,旋即以手掩唇轻咳两下,那手几乎只剩下皮包骨了。
几个月来,聿希人的症状陆续发作,吃药虽然可以减轻痛苦,但不能终止病情的恶化,他的消瘦虚弱愈来愈明显,特别是他们刚到玉里镇那天,他突然昏倒,然后开始发烧,数天后好不容易退烧,他的身子却已孱弱到必须仰赖轮椅行动了。
之后,包括他自己都已经察觉到,他的恶化速度加快了。
「你好像很累,我先推你进去休息一下吧!」客栈服务人员一离去,关茜就推着聿希人的轮椅进卧房。「呿,我还以为是骨董木架床呢,结果却是弹簧床,真教人失望!」
她一边嘀咕,一边搀扶着聿希人从轮椅移到床上,再帮他盖好被子,然后要去替他拿药。
「别走!」细弱乾瘦的手一把捉住正待离去的她。
关茜停了一下,旋即回眸对他嫣然一笑。「药在杨頵的袋子里,我要去跟他拿药,很快就回来。」
细瘦的手迟疑一下,放开了。
关茜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又笑了一下,然后镇定的走出去,轻轻地阖上门,一转身,双手猛然揪住杨頵的衣襟,双眸已是满满两眶泪水,呼吸也骤然变得急促而粗重起来,她拚命吸气,极力想忍住大哭的冲动。
「他……他知道他快……快死了……」
杨頵与石翰相对一眼,两人的眼眶悄然泛红。
「关大夫……」杨頵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他在害怕……害……怕会……自己一个人孤……孤伶伶的……死去……」
「我以为……少爷已经能够平静的接受……」
「能……能够接受又……又如何?」不待杨頵说完,关茜就开始哽咽。「面对死……死亡,谁……谁能不害怕?」
杨頵默然无言。
「死了,就……就什么都没了,一切都……结束了,」关茜抽抽噎噎的啜泣不已,她不想在人前哭出来的,真的不想,可是,愈接近最后一刻,她就愈压抑不了那几乎要令她停止呼吸的心痛。「谁能……不怕?」
杨頵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回眸看一下石翰,后者依然沉默寡言得像是哑巴,但泪水却已潸然滑落。
「少爷……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两……两个星期……」
「那么,接下来的行程,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了。」
至少,最后一个心愿,他们一定要替他完成,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
第8章(2)
「这里就是南方澳,看,看,那是龟山岛!」
车屋上的卧室里有两面临窗,关茜正在临海那一面窗指指点点,客串旅游小姐做介绍;而聿希人则半躺半靠在床头,透过窗户凝目看出去,因为他已经下不了床了,还戴上了鼻氧管以利呼吸,剩下的路程,他也只能这么度过了。
「最迟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到台北了。」她回到床边,温柔地握住他的手。
既然他连床都下不了了,巴士就直接开回台北,顶多开慢一点,好让他看看沿途的风景,偶尔他也会要求停下来多看几眼。
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往后再也没机会看了。
「回台北……先到公证处结婚。」气息虚弱的声音,吃力的交代。
旅程即将结束,他的模样也与旅程刚开始时截然不同了,瘦骨嶙峋的脸孔几乎只是一层薄薄的皮包在骨头上,双眼凹陷,唇瓣毫无血色,露在被单上的手臂更是消瘦如乾柴,简直就像是一副活骷髅。
如果不是一直看着他,谁也认不出他就是那个俊雅温文,一派贵公子风范的聿希人。
「好。」她温柔地同意。
「然后……登记户口。」
「好。」
他放心的闭上眼,累了,想睡了。
待他呼吸平稳地熟睡之后,她才倾身在他额上亲了一下,然后起身静静地离开卧室,静静地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坐,静静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静静地抱头饮泣,无声地流露出她的哀痛与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
「关小姐。」
她抬起泪下交颐的脸,抽噎着。「他……他说要先到……公证处,我……我们要结婚……」
杨頵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再……再到户政事务所办……办户口登记。」
「户口登记?」杨頵想了一下。「那我得先和老爷联络,要他派人把户口名簿拿到户政事务所等我们。」语毕,他回到驾驶副座,掏取手机和聿老爷联络。
关茜继续抱头啜泣。
她不要他死,她真的不想要他死呀!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
公证结婚通常要先登记,然后排日子,但法理不外人情,总是会有特殊情形不得不破例。
当关茜和聿希人来到法院公证处时,聿爷爷早就在那里等候他们了——唯一的孙子要结婚了,他怎能不到场!可是,一瞧见孙子乾瘦枯槁的模样,他根本就认不得那就是他的宝贝孙子,聿爷爷当场就开始辙泪,涕泗纵横、泪流满面。
他可怜的孙子,还这么年轻就要……就要……
聿希人光是要坐在轮椅上就已经十分吃力了,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安慰老人家,只好用眼神拜托关茜帮他安抚爷爷;关茜好说歹说,好不容易终于止住了聿爷爷的泪水,大家才一起进入公证处。
之后,从开始办公证手续到法官为关茜和聿希人公证完毕,前后不到半个钟头就结束了。
他们结婚了。
然后,当巴士车屋转往户政事务所时,躺靠在床上的聿希人才撩起一弯孱弱的笑,说出肯定能让爷爷开心的事。
「爷爷,茜茜她……怀孕了,是……我的孩子。」
「咦?她……」聿爷爷先是错愕地来回看聿希人与关茜,好一会儿后,他的脑子终于消化了这项讯息,随即失声痛哭,是哀伤,也是宽慰。「谢谢你,关大夫,谢谢你!」老人的手紧紧地包住关茜的柔荑,声音在颤抖,手也在颤抖。「我……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