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翔集瞪着眼前这幢楼院,困难地咽进一口唾沫。
眼前这一座楼有三层高,朱漆大门、金漆雕梁,皆是奢华颜色,屋檐悬挂一排风不动灯,此刻是午后未时,毋需点灯,故任其随风摇曳生姿。
他第一眼便看见第三层楼的屋檐下有一块匾上头以金漆烫写——
素流斋
这里是素流斋?雷京第一青楼?
再往下望去,几乎与第一层楼齐高的大门两侧刻写的对子吸引住他的眼。
钿妆罗裙金步摇琼浆玉酿度春宵纤指细捻醉芙蓉顾盼星眸风情俏
锦锻薄纱玉搔头银烛流光夜不熄莲足轻点华清池盈人倩笑百媚生
横批是:流连忘返
他侧首看向身旁女子,一脸的错愕、不信,此刻老老实实映在眼里。
“这里是——”
“素流斋。”
没听过她素流斋的大名吗?季千回脸上露出不悦。他是男人,竟然连雷京第一青楼素流斋都没听过?
“若我记得没错,素流斋是——”
“青楼。”她替他说了出口。
“而你住这儿?”
美人巧笑,芝兰轻吐:“怎么?你眼中的侠女不过只是一名烟花女子,心碎了吗?”杏眼锐利地注意曲翔集的一举一动、神态表情,似乎是要细细观察、牢牢记住。
“烟花女子?”他侧首看向她,有丝困惑。“我必须感到心碎吗?”
“至少失望会有吧?”士农工商,商贾阶级被排在最下等,而娼优更是下等中的下等,他近个把月和一名烟花女子结伴同行,难道一点都不会觉得丢人现眼?“我看你还是先行离开,免得落人口实。”虽然无法探底觉得有点可惜,但他也是世俗人一个,怎有可能在知道她的身份后还与先前无异?
蓄意忽视心中一抹飞闪即逝的叹息,季千回双手交叠向他一福,端起老鸨待客的笑脸,“哪日起了吟风弄月的兴致再到我素流斋来,我保证这儿的姑娘绝对让你有宾至如归之感,不过——要你花得起钱才成呵!”她转身背对他,正欲跨步敲上门板。
“哈哈哈……”
曲翔集没来由的大笑出声,引起往来路人侧目,也止住她的脚步。
季千回回首斜睨。“你笑什么?”
“我笑那个傲视一切的季千回,怎么一到雷京就变了样!”
“此话怎讲?”双手擦上水蛇腰,她倒要看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最好是有理由,要不她就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你是素流斋的人又如何?”他不答反问。
“素流斋是青楼,我的出身难道还需说明?”
“你是指烟花女子一事?”
“你是故意的吗?”存心挑起她火气不成?
“千回呐!”曲翔集摇头,笑她看似轻忽礼教规矩,却还有这等心思的矛盾。“我不过是个没没无闻的江湖人,何须在意什么落不落人口实?你护我名声的好意我心领了。要我花上千百银两到素流斋一游,不如让你尽地主之谊,把我当朋友招待。”
“你——”被揣测中心思,季千回讶然迎视,只见一双眸诚恳无欺地看着自己。
“怎么?不欢迎?”
她愈来愈看不清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季千回觉得疑惑。
乍看之下,他或许平易近人,但任谁也无法参透他性情,所以他外表平易,实则深沉淡漠;可是现下知晓她是烟花女子之后却一反生分疏离,言行举止亦非先前佯装的假象,他是动了其性情,还是又戴上新的伪装?
她该不该让这浑身谜雾的男子进素流斋?
她挣扎着,最后决定放手一搏。
也罢,反正不过几日而已。
竹叶因风摇摆、婆娑作响,枝叶磨蹭,沙沙不绝。
是夜,寂静而阒无人声,佐以竹林向来为百姓口中怨魂盘旋之处、留滞之所,白天里还能行走其中而不惊,到了夜晚,没有人敢多加徘徊,能闪过便闪过,可不想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减了阳寿。
然而,江湖中不信鬼神之说的也大有人在,毕竟这样的一块地方可算是隐密的据点。
“我不在的这段期间,雷京可有什么动静?”蒙面人低沉的嗓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没有。”跪在地上的三人其中一个如是回答。
“那么五台山呢?”
“正忙着准备武林大会事宜。”
“那个传言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林盟主查出底细了吗?”
“回主子,没有。”跪在中间的人回答的声音极细极低,十成十办事不牢的畏缩样。
“再查便是,又不会要你的命,瞧你紧张的。”指尖点向最后一个没开口的人,蒙面人道:“你去帮他可好?”
是询问,可手下人回答的方式让人以为刚才所听到的是不容违抗的命令。简短的回以一声“是”,没有第二个字。
还是一样寡言,蒙面人摇头。“能不能多说几个字给我听听?”
“请别为难。”
四个字,也算有所进展。“说笑的,另外还有件事要你们去办。”
“是!”
“去查查曲翔集这个人,只知是洛阳人氏。我要知道他的身家背景,师承何处,有多少本事,江湖中人又怎么看他。”
“他不用查。”
“不用查?”蒙面人回头,黑白分明的眼正因下属的话而熠熠发亮。“你知道?”
“他就是您一直想见的八面玲珑曲二少。”
“他?”八面玲珑曲二少?“原来如此。”难怪捧人赞人的本事一流,辩才也堪称无碍,可惜武功却不济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这样的八面玲珑法——“被江湖人送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称号,你们说,我该感到荣幸还是耻辱?”
“耻辱。”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可不这么认为。”同样被称为八面玲珑的季千回——此刻的蒙面人,呵呵笑道:“能利用侠士豪杰谨守的义理与绿林草莽遵循的规矩造成相互制衡的局面,让两方因为顾忌彼此有人会为他寻仇而不敢出手伤他。呵呵,不用一招一式就能制衡两方人马、得两方的心,这样的人是可怕还是可笑?”
可怕!经她这么一说,三人心中均作此想。
他的底细已告解决,现在又衍生另一个新问题,“那他到五台山的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
“所以,你们就有差事了,设法查出他到五台山的目的。”
“那雷京的动静?”
“还是要注意,加派人手监视。”
“是。”
“我会沿路留下记号,一有消息随时来报。”
“是。”
“还有——谁!?”季千回警戒收声。
“主子!”
“先退下,这里交给我。”
“是!”跪在地上的三个人迅速纵身如鹰般四窜而去,融进黑夜中。
竹林里只剩她与另一个暗地潜伏的不知名人物。
听出细碎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来自何方,她立刻追去。
“哪里逃!”循声追逐的同时,她使出长鞭击向可能的隐身处,是探路,也为灭口。
素流斋是雷京第一青楼,宾客来自五湖四海,南北皆有,更不乏高官厚禄之人、江湖豪杰之士,众口攸攸,什么消息得不到?
是以,素流斋明为青楼,实则为天下消息总汇之地,随时有炙手可热且不为人知的消息;关于江湖也好,涉及朝廷也行,只要有消息,素流斋向来都是第一个知道的,无一遗漏。
季千回既是素流斋主事的老鸨,自然是手握天下消息的第一人,手下探子何止上百成千,各方消息尽收于己,传与不传,全看她如何决断。
雷京城外的竹林便是她与手下联络的据点,怎知今夜会有人来打扰。
既然被探知,那人就该死!
长鞭凌厉划破夜空,削了竹枝、折了竹身,依然如灵蛇般利落且没有停止的意态。
一个被追,一个追逐,两方忽然停了下来,足尖各点在一枝青竹分枝上,竹枝因载重而上下晃了晃,随后回稳。
由此可见,两人轻功修为不相上下。
月色萤黄如鹅卵,虽然涣散的光芒微暗,却足够使彼此看见对方——蒙面的布巾。
因为蒙面,所以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相互对视一会儿,季千回决定先发制人,长鞭一甩,镶有刀刃的鞭锋直袭敌手。
说时迟那时快!来人一个闪身纵入竹林后便再无声息。
一方成功逃离,一方功亏一篑。
趁夜以轻功越过紧闭的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跃在各家屋顶之间,莲足最后点落在素流斋的屋瓦上。
“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好的兴致到屋顶上赏月。”
一声问候,吓了她一跳。
“是你?三更半夜不待在房里休息,跑到屋顶上来作啥?”
“你不也是。”曲翔集直起上身,侧仰起脸看向她。
月下的姿容,教人难以视若不见。
月东升至夜幕正中,几许柔淡稀疏的月光洒落,点点落在眼前垂首的女子肩上;那娇容、黛眉含带半点惊魂未定,星目微掩,红唇微抿泛白,神态间有着戒备与防范。
显然,对于他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她十分在意;由此可见,她对他并没有放下戒心,尽管两人结伴走了一个月有余。
虽然事实挺伤人的,但她这模样却让美艳的丽颜更加吸引人。
红绢舞袖萦腰柳,碧玉眉心媚脸莲——任何一个男人见了她,恐怕也会像他一样有如着了迷般无法移目。
“你怎么上来的?”他武功不济,轻功绝不怎么样,如何上来实在令人费解。
“武功再怎么不济,用点脑子总成。”他戳戳自个儿的头。“我借木梯爬上来的,爬到一半还跌了个狗吃屎,这儿肿了一个包。”
季千回走向他并伸出手,曲翔集立刻拉她的手往瘀血处轻按。疼啊!
“噗哧!呵呵呵……”真是个怪人。季千回笑蹲在他身侧,窃笑声不断。“呵呵……”这一笑,瓦解太多防备的戒心。
前一刻明明还很疏离的两人,因为这一拉一扯,距离近了许多而不自知。
曲翔集龇牙咧嘴地缩了缩肩,再抬头;眼观眼,鼻对鼻,彼此近得气息几乎相通,却又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
双方皆为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息,陷入沉默与不自觉的凝视。
她看着、注视着,看见被握在他掌心按上后脑勺的手极缓极缓地被移到他唇边,也等着,待着,想看他下一刻要对她做什么。
“哎呀呀!田大爷您好久没来了呢!小红可想死您了。”
底下拔尖的招呼声如雷贯耳,震醒恍惚的季千回。
连忙抽手藏到腰背,另一手拎起水袖一角跟在后头猛擦。
如梦初醒的不单只有她一人,曲翔集震了震,也回过神来。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相较于底下的生意兴隆,实在是南辕北辙。
也亏得底下的莺声燕语,才提醒季千回眼前摆明的事实。
“千回?”
在这种时候才知道唤她的名实在过分。情动未定,又因为他一声呼唤乍起波澜。“别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话欲出口,却倏地咽回嘴里转了个圈,“等会儿下去我再派人送化瘀的药到你房里。”
语罢,倩影自屋顶纵身一跃消失无踪,快得让他出手欲牵制她行动都来不及,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于夜空中。
忽觉伸在眼前的手盈满着莫名所以的空虚。
这只手,先前还握着软玉柔荑转眼间,什么都没有。
他收回手,眸子凝视着自个儿的掌心,呆愣许久。
之后,曲翔集嗤地一声,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原来,心动如此轻而易举,容易得连自己都只有摇头苦笑的份。
薄唇吮触软玉温香犹存的掌心,脸上惯有的迷糊优闲,教不明所以的忧愁苦恼与领悟后随之升起的困惑取代。
行行走走江湖路,从从容容恣意行,
本欲狂放任逍遥,岂料烟花烙上心?
曲翔集必须承认,这朵性似烈焰足以灼人目光的尘世烟花,已在不知不觉中烙进他心扉。
突如其来,防不胜防。
哪怕她身上谜团如雾,哪怕他对她仍一知半解。
情动,有几分道理可言?
这日,交代细节之后,季千回和曲翔集两人又起程赶往五台山。
才自雷京北方封丘门出城不过十来里路,便见七匹骏马挡在眼前,阻碍两人路径。
这阵仗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被挡住去路的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同样困惑。
“纳命来!”突来乍到的数人毫无预警地跳下马,齐声一喝,便没有来由地攻向两人。
“哇,怎么说没两句话就要杀人?”曲翔集抱头鼠窜,忙乱中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怎的,也躲过了两名蒙面人杀向他的招式。
“谁派你们来的?”季千回执鞭迎敌,开口询问。
“杀!”这是她得到的回答。
刀光剑影立现,其间除了运气声、黑鞭划破空气的声音外,还有一个不济事的家伙的鬼叫声。
“你、你们到底要——啊……啊!”蹲身一躲,曲翔集又成功躲开一记杀招,一个转圈,手执的齐眉棍竟然巧合地送了敌人一拐子,让对方吃了满嘴沙尘。“我不是有心的!”他连忙道歉。
“你有病,人家杀上来了你还跟他道歉?”挥鞭在身前化成漩涡般的圈,如同坚盾挡下四把击向她的利剑,季千回足尖点地,借力施力纵身落至曲翔集身前,手臂一收一放,黑鞭如灵蛇出洞,直击敌人咽喉。
一个毙命。“你们要杀的人是谁?”她和曲翔集之前并不相识,来人的目标只可能是其中之一而非两个,是以她有此一问。
“欲上五台山者,死!”为首者冷冷吐言。
“哼哼,原来是先下手为强啊!”那她就毋需客气了。倩笑一扬,艳中带冷。“说出主使者,本姑娘还会饶你们一命。”
“死的人——是你!”
话声含怒落下的同时,六把剑直袭向她,季千回一手护住身后的曲翔集,一手挥鞭画圈成盾。
“你快躲到一边去。”真是碍事!
“你以为我不想躲吗?”问题是现下哪儿都不能躲啊!“这里又没树没草,我躲哪儿去?”
季千回分心左右睨了下,才知对招攻守间,所在位置已是山坡一处,除了杂草野花,再无其他遮蔽物。
麻烦!不能且战且退,只好转守为攻。“留在原地。”交代的话刚落,只见一袭倩影飞奔向前,袭向迎面的六个人。怎知这六人招式身手与中原各门各派均无相同之处;除非这几年武林又出新派系,否则不该有她不知道的身手才是。
而且他们所持的刀尺寸与中原不同,相较于中原制式的二尺四寸略短,约莫不出二尺三寸。莫非——这些人不是中原人士?
“你们是谁?”
“死人不需知道!”杀了他们一名兄弟就别想安然逃命!“杀!”
“啊——”
“你别鬼吼鬼叫行不行?”季千回一面应战,一面分心向身后的人吆喝。“你是不是男人?这种场面就叫成这样!”黑鞭直窜,运以内劲震开袭向自己的刀光,季千回一个空翻,站稳时六人中有两人击向曲翔集。
“生死攸关,你要我怎么不叫?”曲翔集左躲右闪,狼狈得只差没在地上爬,不过说来奇怪,来人招招杀气腾腾,就不见他被割出一口子,除了衫上的黄土外,再多也没有。
多了个累赘没办法无后顾之忧,眼下先逃要紧。
杏眼瞥过来人身后的骏马,眨眼间,长鞭扫向右侧大石,卷来石块甩向她面前不知何人指使的四名杀手。“全交给你了。”
“什么?你明知我武功不济,你——”曲翔集说不出话,眼睁睁地看着纤纤倩影在石块分散杀手注意力时自顾自的冲向马群,简直不敢相信她真的做出这种乱没道义的事。“千回,你当真打算留我任人宰割?”
季千回无暇开口,旋裙在半空画出利落的圆,须臾便坐稳马背,执缰的手一扯,转动马首,向陷入混战的曲翔集这方疾奔而来。
“啊,你留我单打独斗就算了,还想骑马撞人!”他是不是看错人、动错心了?她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踩死他!“你——”
骏马奔驰撞开杀手围起的圈,眼看就要迎面撞上曲翔集。
“啊——”
“真吵!”长鞭一甩,如蛇般缠上瞪大眼呆立原地的曲翔集腰际。
旋即,骏马扬长而去,留下六名错愕未定的杀手,六人十二目盯着远去的背影,美人驾驭骏马的景象是柔中带着勃勃英气,还有——
一条黑鞭缠着人随骏马的疾速狂奔被拖飞在半空中。
他们的确听见了男人杀猪似的惨叫声,由近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