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的狱差打开牢门,推了妮雅一把,嘴里叨念着客套话,在这个地方看得生生死死多了,也就麻木了。
牢门外明亮的阳光让已经适应黑暗的妮雅一时睁不开眼,她伸手去挡,举手的动作之间,她隐约地看到有人在门外等她,她不禁心下一喜。
但等眼睛适应了,她才发现那人竟然不是她心中所想。
“妮雅姑娘,你还好吧?咱来接你了!”五子迎上去,上下打量一番,发现妮雅并没受什么伤,咧嘴笑了出来,“还好没伤着!”
妮雅对他点点头,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咱回府去吧!”五子一边说一边在前带路,“赶紧回去,把裤袄换换,去去霉气!”
妮雅默默走了一段,终是忍不住问了句:“郝爷呢?”
“谁?”五子回头看她一眼,“睿哥?”
“嗯!他还忙着吗?”
“哎,你是不知道啊!”五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激动了起来,“这宅子里可是乱了套了,你知道害你受这牢狱之灾的人是谁吗?”
五子也不等妮雅回应,便自顾自地接着说:“是少爷,是大少爷!”说着说着,手握成了拳,又是激动,又是不敢相信,还带着些忿怒。
“为什么?”妮雅蹙起眉头,脑子里闪过大少他模糊的影子,他那不屑的神态她还记得,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做。
“哼!还不是嫉妒咱睿哥,这次咱睿哥在京城的商行里可是露了大脸,他那不是怕大爷一高兴把郝家给了睿哥,所以还不是使着劲地使坏。”
“那,这事就这么了了?”
“唉,说起这个就气死人!”五子对着空气挥了挥拳,“主子就是主子,到最后还不是委屈了睿哥,睿哥就是人太好了,你看,为了让你不白白受冤,他便执意要把这事搞个清楚,结果让自己被困住了。”
“他怎么了。”妮雅着急地追问。
“是大少爷指使人把那血燕换了出去,那东西是找回来了,但咱要跟宫里有个交待,老夫人哭得要死要活的,最后把刘六给捅了出去,为了护大少爷,大爷连夜把他送上了逐州,这家里没了人,大爷以这事要求睿哥,这辈子都不许离开郝家,要在这儿当一辈子的管事,就算是大管家又怎么样,给了他郝家的姓又怎样,在主子眼里,还不是个下人,”五子为他打抱不平,“睿哥就是这样,别人给他口水,他都记一辈子,这下可好了,他这一辈子都得给这郝家当牛当马了,咱们这些随从都看不过去。”
妮雅听了这些话,有如被迎头打了一记闷棍,怎么会变成这样,下一刻,她已拉起五子,一路往郝府奔去。
☆☆☆
一入府,那沉闷的气氛立刻扑面而来,每个人都低着头,各忙各的事情,哪个也不多话。
妮雅进了这里,又茫然了起来,盯着这大宅发愣,却又什么也入不了眼。
“呼……哈……姑娘先进去歇着吧,这时辰爷他们都不在!”五子见她呆呆愣愣的样子,一边喘着气,一边跟她说。
可妮雅的心,根本就不在他那里,自然是不理会,五子偷偷盯着她瞧,真不愧是番邦来的人,瞧着她一路拽着他跑,他还气喘吁吁的呢,她却好似一点事也没有,一个姑娘家拉着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下狂奔,一点也不羞涩,回来就这么愣愣的,真是古怪得很。
妮雅不得已,只得随他进院,她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也没有重获自由的欣喜,仍是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达娃见她回来,倒是搂着她又笑又叫了一阵,一整天都黏她黏得紧,像是怕她又不见了似的,可是,妮雅却一直等着、盼着,静不下心来,也记不住事儿,只是翘首盼望能够早些见到他的身影。
月上枝头,郝睿踏着夜色回到宅子里,夜深露重,几抹白露染上他的鬓角,身着棉夹长衫的他,步子稳定而踏实。
园子里很安静,郝睿心里却不能平静,短短几日的工夫,这世界似乎变了一个模样,他很忙,忙着托人进宫打点,忙着送大少爷出去避风头,忙着安抚园子里的混乱,忙得他根本没心情去考虑自己的感受,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到在牢甲的那个纯真姑娘,于是便想再快一些处理完这些事儿,这样才能让她少受些苦,想起这儿,才能让他再拾回第二天的干劲。
郝睿一边想,一边走,隐约听到有“沙沙”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却什么也没发现,他继续走,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沉声道:“谁?谁在哪?”
又是一阵沉默,他耐心地等,心里已隐约有了答案。
“是咱!”角落里走出一个纤细的人影,是妮雅。
“回来了?!”郝睿温和地对她笑.本来便知道她今天能出来,他抽不开身,便壤五子去接的,她看起来还不错,“这么晚了,怎么不回房去?”
“咱……咱一直等着你!”妮雅在屋外等了他一晚,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开口说话,太困难了。
他看出她的僵硬,走上前去,抓起她的手,一片冰冷,他忍不住责怪道:“怎么不进去呢.冻坏了怎么办?”
“你……你应下大爷什么了?”她急道。
郝睿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刚回来就知道了?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是什么,快告诉我!”她抓紧他的手,全身都激动起来,冻得苍白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
“咱们先进去再说,好吗?”他怕她在外面,伤了身子。
妮雅倔强地摇了摇头,不肯随他的意。
郝睿叹了口气,知道不跟她说便劝个回,“没有什么事儿,只是少爷去了逐州,现下这情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郝家不能没人,所以咱便要留下来。”
“那……还不就是,一辈子把你绑在这儿……”
“不能这么说.咱是郝家人,这是应该的!”郝睿还是笑,看起来真的没事的样子。
“什么应该的,他们让你在这当主子吗?还不是欺你人……”
“快别这么说!”他伸手遮住她的嘴,难得地在脸上挂出了苦笑。
大爷的心,他能体谅,自己的独子,怎么也是舍不得的,只是,在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他终归是个外人,虽然大爷倚重他,赏识他,但……也就只能是这样了,也许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还不就是……”妮雅的眼眶红了,泪珠子悬在里面,随时都会掉下来,“谁愿意一辈子当个下人,你这么……这么厉害,为了我……”
泪终于掉了下来。
“哟,怎么哭了,又不是你的错,快别哭可!”他手忙脚乱地替她拭泪,粗手粗脚地弄得更是一团糟,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郝爷捡了咱来,让咱上学堂,让咱去学商,这恩情,是咱一辈子也还不了的,就算不是为这事,只要大爷一句话,咱还是要留下的,所以……”
“你就是这么傻……”她打断他的话,气得叫道。“你这么傻做什么?”
他只能淡淡地笑,这不是傻,而是本性,是老天爷给你的性子,不这么做,他自己都跟自己说不过去。
“行了,你可千万别怪自己,这可不是你的错!”郝睿拍着自己抹泪的人儿,温柔地说。
她使性子,甩开他的手,对他真是又气又恼又怜。
他见她孩子气地用双手使劲抹泪,脸上那带着怒气的神情,真是可爱得很,他晓得她这是为他不平,自责内疚了,几日以来压在他心出的乌云终于消散了去,也有了打趣的心思。
“既然你总觉得对不住咱,”他笑着逗她,“那你干脆甭走了,愿不愿意留下来给咱当老婆,伺侯咱下半辈子啊?”
他只当她是小女孩,开开玩笑,逗她一乐,谁知她抬了头,止了泪,猛地冲进他怀里。
“愿意,咱千百个愿意!”
他吓了一跳,两只手悬在空中,不知要摆在哪里才好。
她搂得他紧紧的,像只小猫似的在怀里,蹭啊蹭的,让他一时心神大乱。
“丫头啊,你还小,可别这么说,咱这是逗你玩的。”
“咱不是逗着玩,咱就是喜欢你,你踏实又可靠,咱愿意陪着你在这园子里住上一辈子!”
她直直地朝他嚷,声音在空气里荡了好几圈,砸进他身子里,心里面变得像白糖糕那般软绵绵的。
他想了又想,叹了气,两只手终是落上她肩头。
他也喜欢她,纯真又勇敢,对着他笑,他心就化成一摊水,他也是喜欢她呵!
☆☆☆
事情似乎就这么平静了下来,但似乎又有了峰回路转的变化。
妮雅又被请进了宫,虽然她心里十分的不乐意,但又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
初时是战战兢兢,但很快她便发现,这次的情形又不一样了,她被好声好气地请进去,到了皇太后的宫里,她见都没见过的漂亮点心摆了一桌,皇太后对她十分的和气,笑呵呵地对她说,让她受了冤屈,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让她可别计较。
她自然是大气不敢乱喘,乖乖的任皇太后说什么便是,皇太后她老人家很是喜爱她的那份乖巧,好吃的,好玩的摆上桌,妮雅单纯不做作的惊叹,欢喜的神色,更是满足了她老人家大国天朝的虚荣心,自然很是乐意跟妮雅谈天话家常。
这一天,对妮雅来说,竟然出人预料的欢快。
之后的好几日,妮雅都被皇太后请进了她的园子,就这几日的时间里,妮雅所见的奇珍异宝足足比她活过的十八年加起来还多,她本就是个没有心机的单纯孩子,别人和蔼的态度,有趣的东西,稀罕的吃食,她很快就忘记了过去的狱牢之苦,放下畏惧之心,回复了原本的性子,与皇太后相处得极为融洽,再加上她颇多起伏的经历,更是让皇太后打心眼儿里的喜爱,一来一去,竟也成了皇太后面前的红人。
这天入了夜,妮雅坐在郝家大院的假山亭子里,像往常的每一日一样,等着她忙碌的心上人回家,郝家的大总管自是繁忙异常,他们只能是入了夜,才能有那么些独处的时间,也许只是两两相望,也是满心欢喜。
妮雅正在把玩皇太后赏给她的小牌子,一个身影突然从她眼前晃过,坐到了她的身边。
“给你!”达娃捧着一颗烤白薯坐到了她身边,掰了半热乎乎的白薯给她。
“谢谢!”妮雅接过来,热乎乎的白薯捧在手里,香气扑鼻,心里面都变得暖乎乎的了。
“你和郝爷在一起了?”达娃斜眼看她,肯定地问道。
“啊……嗯!”虽然事是这样,但听别人说出口,还是会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达娃白了她一眼,“郝爷是个可靠的汉子,之前咱就看好他了,不过既然是妮雅,咱就让给你了!”
这话让妮雅听得哭笑不得,说得好像睿哥是她的一般。
“那你不跟我们回去了?”
妮雅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唉……”达娃叹了口气,“好在郝爷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会亏待你,咱们也能放心了!”
妮雅这才明白,达娃的用意,心中感动,用手紧紧搂住了她。
达娃低下头,心中不禁感伤起来,虽然她是个任性的小姐,但她是真心把妮雅当成朋友,如今,这隔海的距离,让她心中好生难过,可是她又不愿让妮雅伤心,毕竞姑娘家这一辈子,找个好男人是最重要的。
“行了,我回屋睡了,你慢慢等吧!”达娃忽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亭子。
妮雅叫也较不住她,叹了口气,这心里的难过……不过,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悔。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妮雅一个人闷头想心事。
“想什么这么入神?”
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抬头,看到那个穿长衫披黑色披风的俊朗男子,个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坐在外面凉吧?”他解下披风包住她。
“对了,你看,今天太后赏的……”她开心地献宝给他看。
郝睿接过来一看,鸡血石的牌子,巴掌太小,通体血红,上面刻着“御”字,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东西,不但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就连朝里的官儿们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郝睿看她闪亮的眼神,只有想讨他开心的祈望,什么尊贵,贪婪,什么也没有,她根本不明白这牌子的分量。他笑笑,把牌子还给她。
“看看,现在是皇太后面前的红人了,到时候皇太后一高兴给你指了婚,咱可就要自己在这园子里孤老终身了。”
他只是开玩笑,妮雅可是当了真,当下红了眼眶,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郝睿自觉失言,忙坐到她身后,“咱是开玩笑的!”
妮雅才不理会,背着身子,轻声地吸着鼻子。
他听着心疼,心里暗骂自己多话,又不知该怎么说,无措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双臂环上她的腰,把头埋进她的颈子,低声说:“对不住,咱不是有意的,只是玩笑话!你别介意!”
这样亲密的相拥,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让他个大男人也羞涩起来。
“咱不喜欢你这么说!”妮雅吸了吸鼻子,低声道。
“咱是……咱是怕你年轻不懂事,日后后悔!”
他心里总在想,年少又单纯的她,只是一时的冲动,日后等她再大些,遇到人多了,便后悔了,现在让他死心也就算了,日后他更舍不下她,给他希望再让他放手,他会疯掉的。
“咱明白,”妮雅转过身,眼睛红红的,撅着嘴,一脸严肃,伸手紧紧抱住他,“咱就是喜欢你,不是玩笑话,说了,一辈子都不后悔的。”
他听着,胸膛里头“嘭嘭”跳,“傻丫头!”
他怜她的傻气,爱她的单纯勇敢,他也是一样,一辈子不悔。
之后,妮雅仍是常常出入宫中。
这一天,在太监领她去找皇太后的途中,碰到了另外一行人。
“顺子,这是干吗去啊?”
说话的男子瘦高个,白皙的皮肤像是不曾晒过太阳一般。细长的眉眼,身上穿的是白底绣金线的袍子,看起来便是个贵气十足的人物。
“回主子的话,这位姑娘是皇太后的客人。”
妮雅感到他眯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心头觉得不舒服,总觉得这打量含着什么贬损的意味。
“怎么,顺子,不跟你主子说说她是打哪儿来的吗?”男子口气高傲,表情平和,语气却透出几分不悦。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妮雅姑娘是从婆罗洲来的采燕人,就是主子您喝的燕窝,便是像她这样的师傅从几十丈的岩壁上采下来的!”
“外族人,怪不得!”
妮雅打心眼里不喜欢他的口气。
“番邦的人嘛,长像尚可吧,让个女人家做抛头露面的工作,哼……不可理喻,看看那双大脚,怕是难找婆家了吧!”
“找不到婆家也个劳您操心!”妮雅怒道,一时之间忘了该有的礼数。来这汉土,见过这些人,今天见的这个,是最让人心生厌恶的。
“哟……会说咱汉话啊!”男人挑了挑眉,脸上带笑,语气轻挑,让人一时也听不出是喜是怒。
“小姐,您可别乱说话,这是咱皇太子,您可别给小的惹事,阿弥陀佛,快,快赔不是!”可怜的小太监被吓得不轻,在妮雅耳边唠唠叨叨地念着,硬是要她道歉。
妮雅甩开他的手,倔脾气上来了,谁的账也不买。
“哼……好,好!本宫就喜欢这有脾气的小妞,够味!咱就收了你吧,当个妃子,两国联姻,也算是美事一桩。”太子扬起唇,白皙的面容,唇红齿白,俊美得惊人。
“咱才不要呢!在咱们那边,像你这样瘦弱,根本算不上是个汉子,哪个姑娘嫁你,哪个倒霉!”
妮雅抛下这句话转头就跑,长了十几年也没说过这样的重话,今天被惹恼了,话就顺着说出了口,又或许是几日来,被皇太后宠得过了头,见惯了恭顺的态度,一时之间忘了自己的身份。
小太监见她跑了,自己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嘴里念叨着:“皇太子息怒,皇太子息怒!”
“哼……”太子又是一声冷笑,“顺子,快起来吧!本主还要托你帮忙呢!”
“小的,不敢……”小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您有什么便吩咐吧!小的……上刀山下火海,也定为您办成!”
“本宫托你去给咱到皇太后那讨个婚约呢!那妮雅姑娘,咱看上了!”
小太监被吓得不清,冷汗一颗一颗往下掉,停瞄太子带笑的脸,分不清他说真说假。
“您、您这是玩笑话吧?”他战战兢兢地问。
“你说呢?”
太子挑起眉,嘴角拉高了一些,看起来在笑,眼底里却有着冷然的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