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相当清楚,她没有家,她没有家人。这一切仅是白云合为了替她脱身而伪饰的身分。
送走了官差,君府连忙门紧门扉,严密防守,不许任何人窥探一二。
穿越重重檐廊,君家人将她领到内堂。
「喜雀,快请二爷。双儿拿些伤药过来,我帮姑娘略微治疗。」一名看来精明干练的美妇人迅速确实地指挥著众人。
「二爷在这?」怜我怔冲地问。
「前些日子才到,他说近日官府应该会放人。饿不饿,我让丫头们煮些熟食?」美妇人摸摸怜我苍白的面颊,也深知她在牢笼内过得怎生日子。
「不用。」怜我靠著傲然意志强撑著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子。
「不成,你会撑不下去。」美妇人面对她的拒绝,仍自做主张地差人送些食物上来。
「你们和二爷是什麽关系?为何愿冒如此滔天大罪欺骗官差,收留我这阎王门的人?」怜我眼眸中仍是不信任的防备。
美妇人灿灿一笑,「我不认得什麽阎王门,我只知道二爷要咱们保住的人,就算要牺牲全君家的人,我们肝脑涂地也会为他保住。」
「华姊,你这话说得可真重。」白云合纵然似玉击的笑声先飘进厅堂,尔後白袂翩翩闪入众人眼底。
「二爷,我这可是实话实说,你对咱们的恩情早已不是做牛做马这等琐细之事所能偿还。」
「别老挂在嘴上,这让我倍感压力。」白云合笑笑地摇头。实际上君府是由一群全然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聚合壮大,唯一牵系彼此之处,就是他们全都为白云合手中挽回来的性命。
「我可是心口合一。」美妇人一福身,退下。
白云合缓缓来到怜我面前,轻轻抚摸她的青丝。「你回来了。」剑眉微蹙,观著她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身躯,她原本就属清瘦,这些日子的折腾使她更形憔悴。
「二爷……」她双手攀附在白云合臂膀,十指紧揪著洁白衣衫,仿佛透过此举才能证实不是梦境。「所有的魑魅、武判官、牛头马面和阎罗都……」她苦痛地合上黑睫,酸楚的眼却再也流不出任何湿濡的泪液。
「我知道,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白云合轻声安抚,万万料不到在他离开阎王门的日子中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动。
「您能救他们吧?您一定能救他们的——」那些身陷牢狱、那些受尽折磨的魑魅,下落不明的武判官和阎罗……
白云合摇摇头,清浅地叹口气,「我无能为力。就算当时官差剿门时我在场,也不见得能扭转颓势。」
能救出她,是因为官府无从探查她的真实身分,只需略施手段便能瞒过官差,所以他动用了人脉手腕,将怜我的身分伪造为君家商坊的掌上明珠,并在江青峰面前略施小计,简简单单便救出怜我。
但入狱的魑魅几乎全与龙步云正面交过手,想为他们伪造身分是绝不可能。
怜我松开手劲,颓然坐回椅上,茫然道:「这是报应吗?阎王门总是啜饮著猎物的恐惧、哀号及无力反抗,所以上天让我们尝尝灭门的同等苦涩滋味,这种任人宰割却无从抵抗的挫折……」
「这一切不是你的错。」白云合半蹲下身,与她平视,望进那双失神迷惘的黑眸,从其间看出她的悔恨。
怜我平摊双掌,「不是我的错吗?他在我手上消失,二爷……我原本可以抓牢他、可以不放手的,我可以的……但是我松了手,眼睁睁看著他滑落离开……我应该跟著他一块跳下黄泉谷……」
怎麽不是她的错?她放开了他的手呀!
「你若随他跳下谷底又如何?想陪著他死?」
怜我抬起眼,眸中神色证实著白云合的猜想。
「我不怕死。」她幽幽说道,像诉说誓言般毫无迟疑。那日原本她也将随阎罗跃下黄泉,却让蜂拥而至的官差压制住,束於牢狱。
她不怕死的,即使那是她无法探知的陌生迷雾阴森鬼狱……
直到肩胛传来无法漠视的剧痛才使她缓缓回神,对上寒冷双瞳。
白云合俊美的脸庞上一片冰霜,墨石般的眸间燃著清晰的怒意,一字一句自齿缝中迸出:「为什麽你可以如此毫不在意生死,如此轻贱自己幸存的生命?你知不知道有人想求生却无力回天,无论流尽多少泪水,想求再多几载的生命都是奢望!?」
他的眉问是怜我未曾见过的疲困皱蹙,她不明白二爷的反应及态度,但震慑於他的反常。
「二爷,您……发生了什麽事吗?」她问。
那双冰雪寒瞳间写满了恼恨及不甘,白云合不是个轻易让情绪掌控的人,甚至不轻易让别人探查出他心底所思所想,但现在的他似乎围里在某种挣脱不开的枷锁。
白云合别过头,不发一语。
两人静默无语,直到美妇人捧著热汤及伤药进屋。
许久,白云合又回复先前的温文尔雅。
「好好活下去,一切都还没结束。」白云合不著痕迹地幽叹,「炎官逃过官府的追捕,现下身在何方也不得而知,或许有几个魑魅跟著;大哥的下落我已经让人去寻找;牢狱里的其他人也只能等时机成熟再行劫狱。而你,别成为负担就行了。」
怜我想从他脸上读出额外的心绪,却远远被隔离在高耸的心墙之外。
是红豆与二爷发生了什麽事吗?能让二爷露出此种疲态,除了红豆,不做第二人想。
「我明白。」
得到她的保证,白云合朝美妇人道:「华姊,她就麻烦你多费心。过些日子我会再来看她。」
「您放心。」美妇人拍胸脯豪迈应诺。
白云合临走前所投给她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心生疑惑。在白影跨出门槛之前,她探问:「二爷,红豆人呢?」她以为红豆应该与二爷形影不离。
他没有回头,身子略微停顿,背对的面容是完全无法摸清的神色。
「她在等我回去,也或许……在哭。」
※※※
阎罗——
不曾眼见的惊恐镶挂在那张神似於他的女子脸孔,她的嗓音激烈回荡在幽幽谷间,直到痛楚袭上他的背脊及四肢百骸、直到他尝到迸出喉间的血腥味、直到他失去意识之前,那道嗓音始终伴随著他不曾远离。
好冷……
滴溅在脸颊上的冷意,是泪?
阎罗睁开眼,从梦境中清醒。他依旧动弹不得地躺在草席木床上。
小娘子正持著湿寒布巾擦拭他额前汗水。
十数日来,他的伤口复原的速度远比银发男子料猜得更快速,他甚至能感觉到因「破百会」剧毒所丧失的内力正点点滴滴回归於他。
「你作恶梦了?」小娘子见著绿眸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屋梁,出声打扰阎罗。
「没有。」那不是场恶梦,至少之於他而言。
「可是你一直在梦呓,好像很著急想唤住什麽人似的。」
阎罗偏过头,「我讲了些什麽?」
小娘子敲敲脑袋,著实拼凑不出他梦中破碎的字眼,「听不太清楚,是个很模糊的人名,但对你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吧?」能让人在梦里反覆思量、念念不忘,足见他口中的名所占的分量。
很模糊的名字……怜我。
应该是她,也绝对只会是她。
「是个姑娘?」小娘子笑问。
「为什麽这样猜?」阎罗反问。他曾以为自己与小娘子这般聒噪似雀的女子话不投机,但连日来他说过的话远比他一生来得多上数倍。
「因为你的眼睛在笑呀。」小娘子指指他碧绿翠眸。
她好喜欢这种深邃又乾净的颜色,像两块上好的宝玉。头一次见到时还略带惊恐害怕,现下反倒相当欣羡这独特的瞳色。
「看,就是现在这种眼神,好淡好淡,可是你在笑。我不清楚那姑娘人在哪里,可是她要是知道你坠崖一定会很担心,所以你要快快好起来,快快回到她身边。」小娘子像对待稚龄孩童般梳抚著他的黑发。
阎罗哭笑不得。这对夫妻真是极端相反,银发男子待他如仇,小娘子却温柔得像个亲人。
看来……这貌似无知的小娘子有著难以想像的细心洞察力。
「她不会担心,也许她还会庆幸……」庆幸终於脱离他的掌控,庆幸终於恢复自由之身。
「若她喜欢你就绝对不会这样想。」小娘子嘟著嘴,「如果今天坠崖的是我相公,我一定跪在崖边,每天哭。」
「你就不能想点实际的方法吗?哭有什麽用?弱者才会用哭来逃避。」阎罗毫不客气批评她的蹩脚方式,并以鼻间哼气来加重他的不屑。
「但他知道我会等他呀,他知道我会哭著等他,他会心疼,就会快快回来安慰我。说不定那名姑娘也在崖上哭著盼你。」
「她不会,她与你是全然不同性格的女子。」阎罗目光移到小娘子脸上,那是一张爱笑的脸蛋,对人性的全然信任;而怜我,傲然又不屈,坚韧的勇气是她最醒目的特质,两个迥异的女子怎可能会有同样的举止?
「可是你希望她等著你,不是吗?」小娘子撑著颊,一语点破他不说出口的思绪。「你别急,我相公说你身上的伤再过两日就能回复七成,很快就能回到她身边。」
「她也不会像你想得如此乐观豁达。」阎罗的口吻像轻叹,「甚至埋怨我对她不好吧。」他自嘲一笑。
「好与不好如何定义?一个冷漠近乎无情的人,只有在面对你时才露出一个浅似烟茫的笑容,你能说他对你不好?一个博爱如仙佛的人,他所能给予你的体贴及关怀如同给予所有人一样,你能说他对你好?我总是想不透也理不清……人心很难捉摸,也很不容易满足,他对我好,我还会胡思乱想著这些好之後是否隐藏著我不明了的其他意义;他对我不好,我还会怨慰著他的无情及冷淡,漠视掉在不好的背後是否代表著我自身不够好?我不值得他疼爱?」小娘子噗哧一笑,她的长舌老是容易将话题转到不相关之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你别理会我,只不过我认为你心底想些什麽就直接告诉她,别让她胡思乱想。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敢向她表达最真诚的一面,又怎麽可以期望对方先掏心挖肺呢?」
阎罗无奈苦笑。活像被个十岁奶娃儿硬生生教训了一顿至理名言,这感受……有点丢脸及难堪。
但却触动他心里一道始终困扰的难解谜题,给了最直接的答案。
「对了,我每次想问你的名字,总会忘记,我们认识这麽久了,大哥,你到底叫什麽?」她已经主动和他攀起关系,称兄道妹。
瞧她说得,好似他们熟稔数年之久,实际上不过短短半月。
「阎罗。」
「阎……阎罗?」她重复,才咽咽口水,「不会是我心里想的两字吧?」
「就是那两个字。」那张圆润脸蛋藏不住她的每个念头。
只见小娘子笑脸一敛,尖叫数声,拔腿飞奔屋外。
等她再度回屋时,小手上多出三灶清香,神情认真的在他床榻前拜上数拜。
这就是银发男子回屋时所见到的好笑画面,害他误以为床榻上的绿眼阎王当真断了气息。
「你在忙什麽?」银发男子扶起她盈盈拜倒的身躯。
「相公,他叫阎罗,是地府阎罗王的阎罗喔。」小娘子双手合十,恭敬再揖身,口中念念有词——保佑阖府平安啦,风调雨顺啦,连六畜兴旺都逸出檀口。
银发男子无奈暗笑,不再理会她虔诚的举动,来到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阎罗哑穴,再度剥夺他的发言权。
「你包袱收拾好了吗?」他转头问著亲亲娘子。
「包袱?什麽包袱?」她眨眨不解的水眸。
「咱们要离开这呀。」昨夜不是才向她提过吗?
「可是阎罗大哥的伤还没有好呀!咱们不等他能下床走动再离开吗?」她揪著相公衣袖。
拜托!这男人一掌就可以将他们两夫妻打成烙饼,现下不走,难不成等这男人回复成张牙舞爪的猛狮之後再来抱头鼠窜吗?银发男子在心中冷笑三声。
他轻捧著娇妻小脸蛋,温柔地展开攻势,甜腻得教她毫无招架之力。「春宝贝,所谓施恩不望报,咱们如果留待他伤势痊愈,届时他若报恩心切,又是做牛做马又是三跪九叩,你担当得起吗?你忘了咱们不肯留下名号,是为了什麽?」
小娘子认真地点点头,「相公是担心江湖上有太多慕威名而来的人,也为了避免太多报恩的人找上门来,所以才不留名号。」
慕名?按那银发家伙恶劣的性格,应该是寻仇吧?阎罗轻哼一声。
银发男子目光扫向阎罗,「况且,只消两日他便能运动内力逼出锁臂银针,你毋需担忧他的安危。」
比较需要担忧的人是他吧?照他这些日子「招待」阎罗的方式看来,阎罗是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还是「包袱款款」,先溜再说。毕竟他的武功与阎王门相较,就如同孩童的花拳绣脚对武林霸主般劣等。
小娘子想想,也觉得相公言之有理。
「阎罗大哥。」她再拜一次,「我们不要你报答,因为救人原本就是件好事,你也别寻找我们,更别将我们视为恩人,若将来有缘,也许还能再相遇。」她笑得好甜,全然不知道相公的恶行。
阎罗冷著一张脸瞪向银发男子。
报答!?是报复才对!
可恶!他要劈了这该死的庸医!
「我们要走罗。」银发男子牵起小娘子的手心,投给阎罗嘲谑的贼笑,好似在挑衅著:怎样,打不著!打不著!
生平头一遭,阎罗尝到咬碎钢牙却无法教训那猖狂者的窝囊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