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般的大雪从半空中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放眼望去,十里大漠之内,天连雪,雪连天,入眼尽是一片茫茫。
孤零零的边陲小镇,也被覆盖在同样的清冷银白中。
远处隐隐传来了打更的声响。天已三更。
最后一声梆子响声回荡在寂寥的夜晚时,远处的荒漠中忽然出现了几十个隐约的黑点。黑点向这个小镇的方向越行越近,却原来是一队人马在夜色中飞驰而来。这队人马个个身着青色紧身劲装,身手利落,显然都是武林中的练家子。再仔细看去,这批人的衣领,袖口,赫然都绣着青色的腾龙图案。
苍流教的青龙腾!
快马飞驰,不过片刻功夫,一行人就来到这无名小镇的长街边。为首的骑手一摆手,身后的几十人纷纷勒马停了下来。
为首之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颇高,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精干之色。他打量了几眼除了积雪空无一物的长街,不由皱了皱眉,向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骑手问道,“章乾,堂里兄弟今夜要来这里住宿,难道你没有通知到李香主和吴副香主他们两人准备么?”
章乾四处打量了一番,见空荡荡的街上没有半个人影,不由噫了一声,奇道,“属下早在前几日就通知过这事,难道他们居然忘记了?当真该打!”
为首那人沉吟了片刻,道,“或许他们不在此地也未可知。”
“那不可能。”章乾将斗篷上的积雪抖了抖,又将斗笠拉低些挡住迎面的风雪,这才笑道,“老大你不知道,他们这半个月都在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蹲着哪。李香主还好,吴副香主嫌这镇上无聊,隔三差五的就跑几十里地到我那分舵里去找人喝酒,喝完了酒还拉着人赌钱,每次非要等身上那点钱都输光了才灰溜溜的回去。就在昨天这小子才又去咱那里一趟,把这个月的饷银给送光了……”
为首的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阿乾,吴副香主叫什么名字?”
章乾怔了一下,旋即答道,“他叫吴大魁。老大,你该不会是要扣他的饷钱罢?”
为首之人沉默了半晌,深吸口气,低声道,“李波李兄弟,吴大魁吴兄弟,你们都是洄风堂的好弟兄。如今我们来了,你们……你们就安心的去罢。”
听到最后那句的时候,章乾的脸色陡然一变!
他蓦然抬头,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就在长街尽头的石牌坊上,一年四季挂的那两盏破宫灯已经不见了。
原先挂宫灯的大铁钩子上,两具僵硬的尸体暴露在寒冽的风雪中,不停的摇来晃去。
章乾的眼睛红了,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他蓦然拔出腰间的殷血刀,大声喝道,“哪里来的兔崽子,竟然敢对苍流教下手?!都给老子滚出来!!”
喝问声在呼啸的寒风中渐渐飘散,消失。没有回答。
许久的沉寂,沉寂到足以令人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梦境的时候,一片磔磔怪笑声蓦然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声音此起彼伏,高低各异,笑到一半的时候,声音中又似乎混杂进了哭声,竟如无数厉鬼在同时嘶号,听来足以摧心裂胆!
“刷”的一声齐齐响起,数十件武器同时出鞘!
“不要轻举妄动!”
为首之人蓦然大喝一声,伸手拦住身后几人的行动,转身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拱手,沉声喝道,“在下苍流教洄风堂堂主戚莫聪,今日带了堂下数十弟兄刚刚踏足此地。前面的莫非是漠北七沙门的座下七沙之一,‘夜断魂’君夜飞?”
刺耳的哭笑嘶嚎之声蓦然消失了。满是肃杀之气的长街在瞬间又变得静谧异常,只余北风在耳边不断呼啸。
不过片刻时候,声音再度自前方黑暗处响起,这次说话的居然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子。
只听那女子远远娇笑道,“戚堂主侬好厉害哟,一下子就猜对咯。”却是江南吴楚一带的口音。
女子的声音温柔而娇媚,戚莫聪听在耳里,眉头却拧得更深。
说起七沙门来,在江湖上的名声不算大也不算小,其门下的弟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每代必定只有七个。因此,若论起声势、派头,七沙门自然远远比不上中原武林中的五大门派,七大世家。但凡是去过关外的人却都知道,在漠北的绿林黑道上,七沙门是怎样一股可怕的势力。
而关于这一切,常年身处塞外边关的戚莫聪又怎会不知道?
“原来‘飞天彩凤’姜凤琴也在这里。”他沉声道,“今日能遇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沙中的二沙,戚某当真是荣幸之至。”
姜凤琴娇笑了几声,却不答言。
又过了片刻,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远处呵呵笑道,“戚小子,今日算你运气好,老夫也在这里,索性让你荣幸个够罢。”
听到这苍老的口音时,戚莫聪的眼皮猛地一跳,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三分。
“原来是七沙之首,七沙门的沙门主亲临。”
戚莫聪向前方拱了拱手,随即直起了腰板,冷冷道,“沙门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七沙门和苍流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小镇是八方不管的地方,也算不上是谁的地盘。今日我们有两个兄弟无缘无故的把命丢在这里,而你们七沙门在此时挡在大路前面,却是什么道理?还请沙门主现身解释一下罢!”
“好说好说……”随着呵呵长笑声,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石牌坊背后的阴影里慢悠悠的踱了出来。
初次看到沙自流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将他和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沙门门主联想起来。一眼望去,那不过是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老头,身上穿着厚厚的羊皮夹袄,手里吊着个旱烟袋,就象在塞北随处可见的老头子一样,还不时慢悠悠的吸几口旱烟。
然而,就当那个点燃冒着烟的旱烟袋落入视线时,戚莫聪的心却猛然一跳!
沙自流常年住在塞外,鲜少在江湖上露面,所以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言也很少。
但沙自流有个规矩很出名,出名到无论黑道白道,凡是在塞外行走江湖的人都听到过。而这个规矩,就在他从不离身的旱烟袋上――
旱烟袋被点燃,那就是沙自流准备动手的征兆。
当一锅旱烟抽完之时,就是他动手的时刻!
而那个精铁铸就的旱烟袋,就是他的武器!!
风更大了。
半空中的纷飞大雪被寒风猛烈的刮起改变了方向,夹着沙子碎砾呼啸着扑进临街的窗户缝隙里,扎在长街上对峙的人们的脖子里,再被热气融成一滴滴冰冷的水珠,缓慢的滑落下去。
扑面的风雪中,沙自流就负手站在石牌坊下面,一口一口不紧不慢的抽着旱烟,偶尔留心一下那道细细袅袅的烟柱是不是还在烟斗中燃着。
谁也不知道烟柱什么时候会熄灭。也许连沙自流自己也不知道。
没有人眨眼。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柄不起眼的旱烟袋上。
不过盏茶时间,一袋烟还没有抽完,而长街上的人已经几乎个个成了雪人。
戚莫聪的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他今天穿的不够暖,身体已经忍不住在发抖,手心里满是冷汗,但他的手没有抖。
他的声音很冷静,就像一把锋利尖锐的刀,足以割破重重的风雪,“沙门主,动手之前,给苍流教一个理由。”
沙自流叼着旱烟袋,眯起眼睛笑了。
“理由么,简单的很!”
几片雪花钻进了后颈,他缩了缩脖子,眼角顺便瞄了眼烟斗,“咦,这么快就抽完了?”
随手把旱烟袋在石牌坊上敲了敲,沙自流慢吞吞的道,“我说戚堂主啊,你就安心的随着你那两个兄弟一起去罢……”
戚莫聪的瞳孔猛然收缩。只听“仓啷”一声,腰间的刀已出鞘半寸!
沙自流却依然背着手,若无其事的继续说着,“戚堂主,去了阎王爷那儿也别找我这个老头子算帐,要怪就怪你们卓教主的心也太大了点儿,吞了白道还想并黑道,咱们都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这小庙里可容不下他那尊大菩萨,呵呵……”
又一片雪花轻轻柔柔的落在颈项间,带来冰冷彻骨的寒意。沙自流嘴里骂了两句,伸出左手向脖子那里摸过去。
手伸到一半的时候,他隐约觉得脖颈间那片雪冷的有些异样,至于到底是哪里异样,一时间又说不出来。
只过了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的眼皮一跳,突然就明白了。
能够带来这种异样感觉的,不是冰渣,也不是雪水——是剑气!
大惊之下,沙自流蓦然缩手!与此同时,他猛然伏腰疾退,挥动旱烟袋向后无比迅捷的猛击!
然而,太晚了。
如雪花般冰冷的剑尖,就像飘落的雪花般准确而温柔的削过了他没有来得及缩回的左手,然后又轻轻划过了他的咽喉。
鲜血如瀑,飞溅在皑皑雪地上。
他倒下的时候,因惊怒而瞪大的眼睛里映出了一张如雪般平静淡漠的秀气面容。
“一个人最可悲的时候,就是已经身入重重陷阱中而不自知。”
戚莫聪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过来,对着执剑悄然而立的年轻人微笑道,“恭喜秋左使,此次截杀任务圆满完成。”
※※※※※
地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七具尸体。
除了刚才死在剑下的沙自流,还有其他六个陌生的男女。他们死的时候,两个伏在长街两旁的房顶上,两个藏在暗巷中,还有两个正隐身在石牌坊的上面。
他们本来都在屏息凝神的等待,等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沙自流身上的那个时刻,他们就会从阴影中扑出来,从上空、从背后联手狙杀!
然而,仅仅弹指的一瞬间,六人的头上、颈上、身上,就钉满了五寸长的千里追魂镖。
沙自流猝然倒下的同时,他们也倒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道理谁都懂,偏偏总有人在忘记。
所以现在他们六人一字排开,和沙自流一起安静的躺在雪地上。
戚莫聪从左到右看了一圈,不由有些感慨,“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纵横关外数十年的‘漠北七沙’居然在一夜之间死了个精光。”
“连你也想不到,那么沙自流更想不到。”秋无意笑了笑,反手归剑入鞘,“若不是因为他们对‘漠北七沙’的狙杀术过于自信,也不会死的那么快。”
戚莫聪点头叹道,“沙自流这老儿在江湖上的名头忒响,谁能想到他那口旱烟袋其实只是个幌子?这老匹夫在前面装模作样,把所有对手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一个人的身上,而其他六沙从背后促起狙击,试问天下又有几个人挡的住?多少成名人物都着过他们的道儿,也难怪他们如此自信。”
他盯着沙自流的尸体又看了几眼,不由有些心悸,“若不是陆右使提前传来消息,只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们兄弟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住了嘴,蓦然回头!
自从铁钩上两具风干的尸体被解下来,章乾就一直默默的蹲在旁边。
现在,章乾慢慢的直起身体,紧盯着戚莫聪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刚才你说,今天的事,陆右使提前传来了消息?”
戚莫聪沉默的低下头。
章乾一直是他的下属,他的好兄弟。在这塞外苦寒之地,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相伴度过了无数个艰苦的日子。
而现在,他竟然有点不敢看章乾的眼睛。
章乾咬紧了牙,“今天这里的任务,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戚堂主!”
戚莫聪的嘴里突然有些发苦,“阿乾,我……”
“他知道,可是他不能说,因为他不想连累你们。”
章乾吃惊的扭过头去。即使隔着重重风雪,他依然能清楚的听到那柔和但无比清晰的声音,
“我曾对戚堂主说过,除他以外,洄风堂若有其他知晓此次秘密行动者,杀无赦。”
月白色的衣摆在风雪中乱舞,秋无意的神色亦淡漠似雪。
“今日的截杀任务,若是多泄漏给一个人,就多了一份失败的危险。若是冒险通知了这两个人而让七沙门有所察觉,我们那么多天的准备岂不是前功尽弃?”
“但他们二人是咱们洄风堂里的兄弟!”章乾红着眼眶大声道,“教里的任务重要,可是他们的命就不重要了?!”
秋无意冷冷道,“一个人若是自己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还加入什么苍流教,行走什么江湖?”
章乾呆了呆,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头升起,周身的温度竟似乎比这严寒天气还要冰冷了几分。他忽然觉得自己必须要大声驳斥才能说得出话来。
“秋左使,你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却是我的兄弟!换了是你,你忍心看着你的兄弟死在面前么?!”
秋无意抿紧了双唇,任随章乾的声音夹杂在风雪中毫无遮拦的扑进耳朵,“……还是说,秋左使你果然就和传言一样冷血无情,能够眼睁睁看着义兄义妹死在面前而无动于衷……”
“啪!”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响起。
戚莫聪铁青着脸暴喝道,“章乾,你太放肆了!还不闭嘴!!”
秋无意静静的面对着章乾,看着他紧咬住的嘴唇,倔强的眼神,还有眼角隐隐的泪光。
时辰点滴的流逝,戚莫聪的神色间渐渐有些不安。他抢前一步,急道,“秋左使,章乾他年轻还轻,说话做事太过冲动,若有得罪处还请千万海涵……”
秋无意摆了摆手,止住了戚莫聪的话。
他盯着章乾的眼睛,慢慢道,“章乾,身为苍流教的分舵主,你最好记住: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这就是江湖!为了成就大事,就免不了牺牲!”
章乾蓦然抬起头来,“为了成就本教一统江湖的大业,就注定要牺牲教中兄弟么?!”
秋无意垂头看着地上僵硬的尸首,沉默了一阵,道,“是。”
章乾冷冷道,“即使牺牲的是你也一样?!”
“……即使是我。”
章乾愕然抬起头来。他狠狠咬着牙,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下头去。
安静了很久之后,他低声道,“我去将他们二人的尸身收殓收殓,找个好地方埋了罢。毕竟大家兄弟一场……入土为安……”说到最后,他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连礼也忘了行,逃也似的急匆匆走远了。
戚莫聪暗自呼了口气,转身对秋无意抱拳道,“谢了。”
秋无意盯着章乾远去的背影发呆,过了好久才心不在焉的哦了一声,道,“谢我什么?”
“谢谢你不杀他。”
秋无意来微微一笑,“他还很年轻,有朝气,有活力,有梦想,是个不错的孩子。”
戚莫聪展颜笑道,“你就别笑话他了。说起来阿乾今年二十二,也只比你小一岁而已。”
“只差一岁么?”秋无意将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些,苦笑道,“可是面对着章兄弟的时候,我怎么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他盯着远处模糊的背影又出了一会神,忽然若有所思,“对了,戚堂主。”
侧头望着戚莫聪,眼睛里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若刚才我真的动手杀章乾,你会不会立刻和我拼命?”
戚莫聪呆了呆,突然猛烈的干咳起来。平素沉着惯了的人此刻居然涨的满脸通红,“我……我……属下……”
“好了好了,我也不为难你。”秋无意叹了口气,悠悠道,“他现在伤心难过的很,你还不快点跟去?”
※※※※
北风呼啸。卷起积雪千重。
该做的已经做完,该走的也都走了,刚才还挤满了人马的长街忽然又变得空旷无边。
秋无意孤身站在寂寥的长街尽头。眼睛里的几分笑意,在戚莫聪消失的时候,也随着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神色似乎有些淡漠,又似乎有些疲倦。
对着面前的七具尸体,他端详了很久很久,这才弯身下去,在其中一具的腿弯处摸索了片刻,伸出两根指头捏住根部,轻轻的拔出了半截竹筷。
一声慨然长叹遥遥传来。
声音很模糊,似乎有人在低声长吟。却不知道是谁有如此雅兴,居然这关外苦寒之地半夜吟诗弄词。
秋无意扬起秀气的眉头,侧耳仔细听去。那人吟的却是苏轼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声音低徊顿错,和着漫天飞雪,遍野砂石,满是沧桑悲凉之意。
秋无意的眼睛却亮了。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打量了几眼,随即闪身跃上八方客栈的台阶,将身上斗篷的积雪尽数抖去,然后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宽敞的大堂内稀稀落落的点了几盏碗口大小的油灯,晕黄的光线自半掩的大门之内泄漏出来。
秋无意走进去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店老板。
酒坛半空,人已半醉。店老板趴在炉火旁的桌子上,手里却还紧紧抓着本破烂的书卷,口里犹自吟个不停。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好词,好词,当浮一大白!”说罢仰头,将面前整整一大碗的烈酒尽数灌了下去,擦擦嘴赞道,“好酒!”
见秋无意悄然走的近了,那人醉眼朦胧的斜乜了他一眼,翻手提起酒坛倒了三大碗酒,往桌子上重重一顿,“你也来喝!”
秋无意什么也没说,坐下来一口气将三碗酒全部喝了下去。
几碗烈酒入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血色,秋无意开口道,“果然是好酒。”
那人闻言,却趴在桌上声大哭起来。
秋无意也不管他,自顾自的夹了几筷小菜,又倒了两碗酒。
端起一碗来刚刚喝了几口,那人冷不防的劈手抢过去另一碗酒,仰头咕噜噜灌了下去,随即鼓起眼瞪着秋无意,“想趁机把我的酒喝光?别做梦了,我燕楚狂没这么容易上别人的当。”
秋无意微微一笑,“楚狂兄,你哭完了?”
燕楚狂哼道,“人都死了,酒也没了,我再哭还有个屁用啊!”
“哦?谁死了?”
“我新雇的沙掌柜。”
燕楚狂叹气,“今天白天他还好端端的在客栈里卖酒,到了夜里就突然死了。”他瞪着秋无意,“我好不容易才雇到一个会酿酒的掌柜,还没做几天生意就被你弄死了,这么好的酒也再也没的喝了,你倒是说说看怎么赔我?”
秋无意淡淡道,“沙掌柜的酒酿得再好,只怕也不能喝多。喝多了他的酒,人就会吊在钩子上挂起来。”
燕楚狂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有道理……”随即锁起眉头,“只是你害的我又要雇新掌柜了。这个冷清的小地方,让我到哪里找人去?”
他忽然抬头对秋无意道,“无意,不如你留下来替我做掌柜罢。”
秋无意笑了笑,道,“我不会酿酒。”
燕楚狂嗤了一声,“跟着我燕某人,你不会学么!”
秋无意摇头,“不了。此间事情已经了结,我明日就回中原。”
“……多待一个月都不行?”
“一日也不能多待。”
燕楚狂呆了呆,忽然一拍桌子,怒道,“要走现在就走!走的远远的,落得眼前干净!”
秋无意笑了一下,居然真的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走到大门口处,他回过头来,只说了二个字,“多谢。”
燕楚狂哼了声,神色间犹自怒气冲冲,“老子高兴请你喝酒就请你喝酒,不高兴就让你滚蛋,谢什么谢!”
秋无意微笑不言,视线却落在燕楚狂手里的竹筷上。
竹筷细长,质地普通,是任何百姓家里都能随处看到的那种器具。然而看着它的时候,秋无意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温暖笑意。
“不是谢你的酒……”他微笑道,“谢谢你风雪中送来的竹筷半支。”
燕楚狂倏然住口。
静默良久之后,他重重叹了口气。
※※※※※
灯未灭,酒已残,人已远。
秋无意带上斗笠走入茫茫大雪中,早已看不见了。
阴影中忽然传来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他走了?”
“他既然不愿做这八方客栈的掌柜,自然是走了。”
燕楚狂坐在正中的桌子旁边,对着空寂的大堂道,“他走了,你呢?你愿不愿意做这里的掌柜?”
静寂中,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影自木质楼梯的阴影中缓缓转出来。
黯淡的烛光照在他修长的身体上,他的脚步踉跄而凌乱,他的面容消瘦而苍白。
若不是容貌相同,谁又能想到这个醉醺醺的酒鬼,居然就是那个江湖公认的年轻俊彦,曾经声名赫赫的武林同盟盟主萧初阳!
萧初阳摇晃着走到桌前,满是血丝的眼睛直瞪着燕楚狂,“你认不认识他是谁?”
燕楚狂道,“不认识他,我能请他喝酒么?”
萧初阳又紧跟着问道,“那你认不认识我是谁?”
燕楚狂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骂道,“你小子糊涂了?自打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小子了……”
“咚”的一声闷响,萧初阳的拳头重重捶住桌面上!
“半年之前,就是他,背弃了洛阳萧家,背弃了整个武林同盟!燕大哥,你明知道一切,为什么还出手帮他灭七沙门,助他苍流教打天下!”
“你问我为什么?”燕楚狂斜着眼睛睨着萧初阳,冷笑道,“救人也好,杀人也罢,我做事只看顺不顺心,从来不管为什么!我向来不理武林同盟和苍流教的闲事,你小子又凭什么管我燕楚狂——”
“就凭你是七、大、世、家、的后人。”盯着燕楚狂的眼睛,萧初阳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烛光黯淡,燕楚狂满脸的狂傲之色亦突然变得黯淡。“不要说了。”
“你姓燕,但你不叫燕楚狂。你原本叫做燕孤鸿,是七大世家之一、沧州燕家的门主。只是后来为了一件伤心事你才弃家而走,浪荡天涯十几年……”
“我叫你不要说了!”
哗啦巨响猛烈的响起,燕孤鸿面前的那张八仙桌被大力一拍之下,顿时四分五裂的倒在地上。
木屑四处飞溅,大堂内一阵烟尘弥漫。
燕楚狂大口大口的喘息几声,倏然抬头瞪着萧初阳,“你想怎样!”
萧初阳的头发依然蓬乱,身上的酒气依然浓重,但他的眼睛似乎骤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澈。
“燕大哥,帮我。”
“帮你什么?帮你对付秋无意?苍流教?”燕楚狂冷笑道,“萧初阳,这趟混水我不趟。”
“帮我。”
萧初阳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无比的坚定,“自半年前一役以来,正道高手凋零殆尽,武林中道消魔长,苍流教的势力日益坐大。燕大哥,如今他们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关外之地,若我们再不设法阻止,等卓起扬真的吞并武林黑白两道,一统江湖之后,只怕这武林中就会腥风血雨不断,再也永无宁日了!”
“所以你就跑到漠北来联合七沙门这类黑道势力对付苍流教?”
“我不能任由着卓起扬一步步的蚕食武林,顺昌逆亡,为所欲为!”萧初阳的脸上闪过激动的色彩,“燕大哥,七大世家向来同气连枝。面对如今的劫难,连向来不管事的慕容世家也承诺出手相助,难道你竟无动于衷么?”
燕楚狂抱胸往椅子上一靠,嗤道,“管他什么江湖,什么称霸,什么世家。现在我只是这个八方客栈的老板,只想守着这家小店混口饭吃,在镇子里过完下半辈子,其他的事情我不管。”
“……你真的什么都不管?”萧初阳的眼睛里忽然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慢慢道,“连她的行踪下落,你也不管?”
燕楚狂霍然抬头!
蜡烛垂泪夤夜,烛泪已干。
风收雪止,正是日出时分,辉光映雪,照得天地间颜色大亮。
漫长的夜晚已经过去,萧初阳的头因为宿醉痛的几乎裂开,但他竟不觉得累。
“自从当日一战之后,鸿熙就在江湖上失去了踪迹,还请你帮忙,务必尽快寻找到他。”
燕楚狂斜乜了他几眼,“能不能找到鸿熙,又关你屁事了?”
萧初阳垂头望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能不能找到他,对我很重要。”
“好,我只帮你找人,其他的事我不管。”
“如此多谢。”萧初阳拱了拱手,道,“我走了。”
行不了几步,只听燕楚狂在背后道,“他走了,所以你也要走?”
萧初阳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冷然道,“他和我没关系。”
“笑话!”燕楚狂哼道,“你跟他也能叫没关系?称兄道弟那么些年……”
萧初阳沉默着拉开门。
沉重的脚步踩着咯吱的碎雪走了很远之后,突然停了下来。他的声音隐约的飘进八方客栈,音调平平,听来没有任何的高低起伏,“是他先不认我这个兄长!”
燕楚狂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喃喃道,“走罢,都走了罢。痴人!痴人!!”声音不知有几许苦涩,几许伤痛。
望着门外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呆坐了好一阵,他慢慢的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支竹筷,敲着空酒碗低声长吟道,“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捻衰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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