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已经存了必死之心。
落在秋无意的手里,他的心里本来已经没有任何希冀。就在某个瞬间,他的心里甚至隐隐有种释然前的宁静。
然而现在,他眼看着秋无意走出牢房,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套洄风堂侍卫的青色劲装,腰带上甚至还系了个腰牌。
萧初阳哑然注视着这一切,神情间满是掩饰不住的惊异之色。
猜测到秋无意的意图,戚莫聪不由也吃了一惊,抢上几步,低声提醒道,“秋左使,今夜之事牵涉到聂长老之死,责任重大,我们只怕瞒不过去。何况外面暗伏无数,若是私放萧初阳的事情被教主察觉的话……”
“放他走。一切责任由我担当。”
秋无意转头笑笑,把衣衫递过去,“时间有限,更衣装扮一下罢。”
萧初阳滞了许久,涩然问他,“你打的什么主意?”
秋无意道,“没什么别的意思。”
萧初阳不动,“我不会感激你。”
秋无意淡淡道,“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自有我的主意,不必谁来感激。”
眼角里瞥见萧初阳的神色,他又笑了笑,道,“初阳公子,你虽然说着一心求死,但心里带着种种遗憾的人,当真甘心把命丢在这里么?”
萧初阳默然半晌,道,“我不甘心。”
秋无意微微颌首,不再多言。等萧初阳更换了洄风堂服饰,秋无意拍拍戚莫聪的肩膀,当前走出了大牢。
戚莫聪目送着两个人影走远,无声的叹了口气。
风云顶上灯火通明,无数巡逻岗哨穿梭来往,更兼暗桩无数,当值的苍流教众个个面色严肃,阵势令人心惊不已。
萧初阳穿着洄风堂的服饰,跟在秋无意的身后,也不知会被带去哪里。
一路之上,不时有人自隐身黑暗处拦住两人查看身份。见到秋无意,大多弟子都是认得的,当下即退下;少数不认得的,见了秋无意出示的令牌也纷纷行礼退下。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周围景象越来越荒僻,萧初阳心头疑心大起,当下停了脚步,沉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秋无意也停下脚步,对远处眺望了片刻,“看到那片小树林了么?树林尽头转弯有个山洞,洞里有条暗涧,沿着那条暗涧走下去就能直达山底。”他转过头来笑了笑,“那条小路绝少人知道,如果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萧初阳极目望去,前方数里外依稀树影重重,确实有片小树林。他点点头,正欲过去的时候,只听四周忽然响起一片衣袂飘飞之声,十几个人影已经拦在前面。
为首的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瘦小精干汉子。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他上前行礼道,“属下离霜堂辖下香主方择,见过秋左使。”
却原来是认识秋无意的。
秋无意颌首道,“各位巡值辛苦了。”当即就要离开。
不料那方择抢上几步,再度行礼道,“秋左使请留步,今日陆右使刚刚知会属下,最近属于非常时期,所以遇到一切可疑人物都要仔细盘查,宜紧不宜松。所以……”
秋无意淡淡道,“所以,方香主是怀疑在下是可疑之人了?”
“属下不敢!”
方择急忙躬下身去,眼角却瞄着秋无意身后那个始终不出声的人,“但……这位洄风堂的弟兄好像面生的很啊。”
秋无意冷冷道,“什么时候离霜堂和洄风堂的兄弟亲近到互相都熟识了?”
方择暗自使个眼色给旁边的几个下属,语气依然恭敬,却坚持道,“不知道这位兄弟的当值令牌能给属下看一看么?”
萧初阳记得腰间确实挂了块令牌,当即解下来递送过去。
方择接到手里仔细查看了一番,见上面中央刻了个“展”字,颜色花纹不似假的,点头笑道,“原来是洄风堂的展兄弟,失礼了~”
正说着的时候,身后一道烟花突然腾空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
离霜堂的传讯烟花!
与此同时,方择挥手,与下属十几人同时闪身疾退数丈之外,隐约显出包围之势!
秋无意沉下脸色,“方香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择远远的却是依旧拱着手,笑道,“还请秋左使见谅。实在是陆右使有令谕属下,这两日如果见了秋左使与陌生人半夜同行,属下们就要先戒备着的。秋左使,我们只是执行命令而已,如果有什么问话等陆右使来了以后再说……”
“哈哈哈哈~~~”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狂肆的笑声,年轻男子的声音满怀着讥讽意味,悠悠接口道,“秋左使,和你同行的这位是展兄弟怎么看来这么面熟啊?”
放眼望去,自远处拐弯处施施然转出的年轻人面带微笑,纸扇轻摇,却不正是陆浅羽?
不仅是萧初阳,秋无意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陆浅羽轻笑着拍了拍方择的肩膀,“虽说守株待兔已久,不过这次能顺利网到大鱼,方香主功劳不小,回头我跟教主说说去。”
方择大喜,“多谢陆右使栽培!”
“好说好说。”
陆浅羽眯起眼睛,视线在对面的两人身上来回转了几圈,微笑道,“秋右使,燕孤鸿的事也就罢了,如今这萧初阳又怎么会跟你在一起呢?”
夜色如水,头顶月色已过中天。
不过瞬间时辰,火把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此地,放眼望去,周围通亮竟宛如白昼。团团围绕在四周的火光刺眼的很。
目光在周围逡巡一圈,萧初阳的心冷了。
面对这种阵仗,如果半年前锋芒最盛的时候放手一搏,或许还有可能逃脱生天,可是现在……
罢了!
他暗自咬牙,反手拔剑。
就算天意让他死在这里,也要战斗而死!
拔剑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按住了。用力按住他的那只手,掌心满是潮湿冷汗。
他侧头望去,站在前方一步的秋无意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有根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悄然滑动了。冰冷的指尖无声无息的在手背上划下四个字,“以我为质。”
周围的火光跳动不休,四周景物也似乎涂抹上了一层殷红色彩。瞳孔里映出了周围包围的人群,和身边那张平静淡漠的面容。
萧初阳有些恍惚的看着周围。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突然和以前的某个场景重合了。
记忆里,似乎有过一段大风大浪的闯荡生涯,似乎有过一段年少轻狂的张扬岁月。那个时候……不就是曾经和他这样肩并着肩的作战么?
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
这宛如昔日重来的景象,现在看来,却只看见了满眼的讽刺!
萧初阳沉郁的笑了。刹那间,他的手掌一翻,长剑已经架在秋无意的脖颈间,沉声喝道,“让开一条生路,否则他死!”
四周传来了低低的吸气声,众多的视线相顾茫然,犹豫着落在陆浅羽的身上。
陆浅羽皱眉思忖了片刻,冷笑道,“秋无意,你少装模作样,萧初阳的武功早已被废,又怎么可能制的住你?”
萧初阳霍然大笑,“陆浅羽,若武功当真被废,我又怎么可能闯上山来?!”
陆浅羽脸色微变,沉吟不答。
正犹豫间,萧初阳冷然道,“我数到三,再不让路的话,我就卸下他一条胳膊。”
陆浅羽目光一阵闪动,扬声笑道,“你们这套苦肉计瞒不过我。萧初阳,你不过是说说恐吓而已,敢当真动手废了他么?”
“你说呢?”萧初阳的声音冷静沉着,手一抬,“一。”剑身侧转对准秋无意的肩膀。
“二。”
萧初阳的手偏转用力,剑刃沿着肩胛骨向下压,生生割开寸许深的切口,三指宽的剑身嵌入皮肉!
鲜血立刻从伤口飞溅而出。秋无意身子一颤,半边的白衣瞬间被血色染成殷红,脸色痛的煞白。
陆浅羽的神色时阴时晴,沉吟不语。
他虽然怀疑秋无意与萧初阳今日内有隐情,但明里说来秋无意与他同为教内护法,如今既然宣称被劫持,苍流教法令严明,断无罔顾他生死的道理。如果秋无意当真在自己眼前被萧初阳废掉,传到教主耳朵里,只怕会让教主雷霆大怒,倒不如缓一步……
“三。”
萧初阳执剑的手指加力,握紧剑柄————
“住手!”陆浅羽不再迟疑,侧身闪出一条通道来,“萧初阳,你走。”
萧初阳扣住秋无意,神情冷然的穿过人群,身影消失在小树林中。
※※※※※
雾气湿重的小树林里,土地潮湿泥泞。
秋无意仰头看看天上星辰方位,弯下腰去,伸手在周围几棵树干上摸索了许久,手指触到了一个模糊的尖头标记。
他轻舒一口气,起身面对尖头指向的地点,“这个方向。”
萧初阳沉默的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重重树影遮住了月色,树林里四处都是漆黑昏暗,伸手不见五指。萧初阳的脚下一个踉跄,原来是被裸露在外的树根绊到,险险栽倒。他急忙撑住树干,狼狈的站起身来。
抬眼望去,却看见秋无意站在身前,望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思。
萧初阳脸色紧绷,“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秋无意叹气,“你的乾坤胆呢?我突然想到,如果刚才的生死关头拿出来,我就不用受这皮肉之苦了。”
萧初阳道,“没有了。”
“是么?当真可惜的很。这么有用的东西,如果换了我闯山的话,必然多带上几颗。”
“……秋无意,你也不必套我的话。”萧初阳冷冷道,“不妨告诉你,少林宣称只有两颗乾坤胆,其实一共存了五颗。这三颗乾坤胆是慧嗔大师给我的,这几个用尽,世上便再也没有了。”
秋无意摇摇头,探究的视线从萧初阳的脸上移开了。“这个还是其次。方才我一直在想,以你现在的武功,你是怎么躲过暗哨的?”
萧初阳神色立时一冷,闭嘴不答。
“唔,让我想想。你一路闪过二十多道的明哨暗伏,到了半山不慎被发现。以你的武功断断不是敌手,所以只好设计用乾坤胆除去他们。但其后的三十多道哨卡和无数的巡逻却又始终没有发现你。对於初次来苍山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实在是蹊跷的很……”
秋无意仔细思索了半晌,忽然若有所悟,“是了,半山那道暗卡是新近加上去的,而其他的则没有变动过……”
他抬起头来,闪亮的眸子盯着对面的人,“有人把苍山的防卫图画给你了,对不对?”
萧初阳神色不动的道,“既然你知道我武功尚未恢复,这并不难猜到。不错,若没有防卫图,我确实上不得山来。”
秋无意点点头,“告诉你的那个人是谁?”
萧初阳的语气平平,“我不会说的。”
秋无意低下头又思忖了片刻,一句话倏然滑过心底。记得曾经听说萧初阳曾和纪鸿熙在一起……
这么说,如果没有料错的话……
“我知道了。”他的神色间多了几许柔和笑意,悠悠问道,“影子最近可好?”
萧初阳的身体一僵。
望着秋无意含笑的面容,他警戒的喝问,“你想对他做什么!”
秋无意叹道,“你何必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去杀他。”
“是么?”萧初阳盯着他的眼睛,“我不信你的话。”
“我不会杀他。信不信就随便你罢。”秋无意深吸一口气,将肩头传来的阵阵剧痛强压下去,转身前行,“山洞就在前面,你若是想在天亮前下山就跟上来。”
左支右转,不多时,眼前猛然开阔,原来是已经出了树林。
隐隐月色倾泄到地面上,仔细辨认望去,四周茅草杂乱,怪石横生,正前方赫然立了一堵岩石绝壁,已经没有通路!
萧初阳警惕心顿起,不由停住了脚步。侧头望去,却见秋无意走上前去,在岩石壁上来回敲打着聆听回音。不多时,他定住脚步,拉开几处结满藤蔓的爬山虎,登时露出一个黑黝黝三尺见方的洞穴来。“就是这里了。”
萧初阳神色凝重,走上前去。
看起来这里确实是久无人迹,青苔结满四周,被新扒开的植物覆盖痕迹宛然,一股阴湿带着霉味的空气从洞穴里面直扑出来,直欲掩鼻。
“里面的味道一直不好,那是因为山洞构造迂回,空气不畅的缘故。但只要沿着暗河走下去,就能直达山底。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个石门,旋开墙壁上的按钮就能开启它。不过它只能单向开,所以你就不必指望能从这个通路上山了。萧公子,天快亮了,请罢。”
嘴里漫不经心的说着,秋无意的视线却盯着石壁,怔怔的有些出神。
萧初阳的视线也不由飘落到石壁上。半人高的地方,依稀有几个模糊的刻痕,在青苔的掩盖之下几乎看不见了。仔细辨认之下,原来是一个箭头和两个小人。
警戒心不由升起了,“这刻痕是什么意思?”
秋无意猛然回过神来,笑笑道,“没什么意思,小时候刻的好玩罢了。”
“小时候?”萧初阳的声音忽然多了些涩然,“是……到萧家以前?”
“是啊。”秋无意轻轻摩挲着光裸粗糙的岩石壁,“很久不来了。小时候常常来这里玩耍,那时的爬山虎还没有完全覆盖住洞口,现在已经长得铺天盖地了。”
虽然没有回头,却知道他是站在背后默默听着的。
“对了,你以前问我小时候的事情,我总说不记得了。其实哪里可能忘记呢?只不过,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风云顶上啊……”
秋无意背对着萧初阳轻声慨叹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悠然神往的微笑。
萧初阳的手不知不觉的握紧了。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坦然的笑?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男子,为什么此刻,他却可以笑的这么平静?!
还有那悠然的表情……
“秋无意。”
秋无意应声回过头来,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注视着他。
萧初阳也笑了笑,夜空般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面容,平静的问道,“你现在的记忆里,还有雪儿么?”
雪儿……
萧雪儿……
微笑突然自秋无意的脸上退去了,脸色瞬间变得如纸一样的白。
他的身体突然站不稳了。脚步摇摇晃晃的直向后退了好几步,一直后背靠在墙上才定住身形。
面对着面前那个沉静到异常的男子,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字来。
萧初阳的眼睛中闪烁着冰寒的光彩,声音却更加平静了,“原来你没有忘记她?……不是不想忘记,而是没有办法忘记她,对不对?”
秋无意沉默着垂下眼睫,不去看着萧初阳刀锋般的眼睛,嘴角勾起轻轻淡淡的一个笑容,“不是~”
又是这样的笑容。
嘴里说的话越是违背心意,他就越是这样云淡风轻的笑着。
每次见了他那伪装的平静笑容,他那违心的客气话语,他那掩饰的淡泊神情……
都让人想狠狠撕下他虚伪的面具来!
当萧初阳自己惊觉的时候,他已经将秋无意猛的压在石壁上,手紧紧勒住那透明得看见血管的脖颈!
肩膀的新创伤被大力冲击的重新裂开,突如其来的痛楚直冲头皮,秋无意眼前一阵晕旋,创口处的鲜血沽沽流出。
“就算你小时候是在风云顶长大,就算你小时候的回忆都在这里,可是你在萧家也住了十年!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为了他死,却能眼睁看着你相处了十年的兄弟姐妹死在眼前?!”
秋无意怔怔望着面前的男子。即使因为视线因为窒息而模糊,这么近的距离里,他依然清楚的看到,那双眼睛里掩饰不住的伤痛刻骨。
沉静到了极致,却又痛苦到了极致的一句话,倏然闪过他的心底。
——“我这一生,你给我的遗憾未免太多了些。”
记忆中沉稳的眼神和眼前狂乱的眼神互相交叠着,尖锐的刺痛从心底翻腾着直冲上来,秋无意的身体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如果当初不那么固执的拒绝知道燕楚狂的真实身份,
如果在教主面前坚持否认燕孤鸿的存在,
如果……
如今已没有如果。
我不欲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为什么……又是这样……
有些旧时的记忆重新清晰而尖利的凸立出来,如锥子的尖头那样在心脏最没有防备的地方狠狠扎下去,已经渐渐模糊的痛楚再次激烈的翻涌在心头——
他说不出话。
隔了鸿沟互望的两人之间,无论什么样的辩解,什么样的语言,终归是苍白无力。
眼睛对着眼睛,呼吸紧贴着呼吸,萧初阳手上的力道缓慢加大,看着他被迫抬高了头,艰难的急促呼吸着,因为剧痛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为什么不辩驳?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用那样迷茫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凝视着眼前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容,萧初阳如同着了魔似的慢慢俯下身去,缓慢的覆上那啮痕斑斑的殷红唇瓣——
他的唇,也是凉凉的,带着血的味道……
眼前闪过了错愕的眼神。秋无意的眼睛,就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怔怔看着他。
萧初阳浑身一抖,用力推开怀里的人,踉跄着退出几大步。
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
我怎么可以!!
勒紧脖子的压力突然消失了。秋无意坐倒在地上,痛苦的咳喘个不停。
萧初阳的声音远的如同天际的回音,“秋无意,不论你打的什么主意,今天是你救我,我记下了。有了这肩上的伤……你也好在卓起扬面前交代罢。”
布帛撕裂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我,萧初阳,今日与秋无意割袍断义。他日狭路相逢,我必不饶你。”
青色的衣摆碎片轻飘飘的在风中飘荡着,打着旋儿落到地上。空旷的岩石壁旁只剩下一个人。
缺氧和剧痛引起的耳鸣终于消失了。
秋无意靠坐在石壁上,视线在眼前的布帛上垂落良久,仰起头来,看着天上新月如钩。
一日之内,剧变无常。该走的,不该走的,都离他而去了。
他疲惫的闭上眼睛。
一滴泪水悄无声息的滑落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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