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墓地四周,种满了他生前最爱的红枫树,枫红似血映得天际都一片艳丽,可我们一行人身着黑衣,神情肃穆。
这肃穆多半是装出来的,这其中大部分人,跟我一样,从未见过我爸爸,哪来的哀伤凭悼,可我那善良的妈妈啊,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我怀疑她是不是年年如此。
妻子搀扶着妈妈,一路安慰,可我却跟非雅走在一起。
周扬是我请来的神父,非雅是他的助手,雨水打湿他的白衫,脸上的水珠如同激情后的汗液,他手持一部圣经,真是罪恶天使的化身。
周扬念诵祷文的时候,妈妈已经哭得瘫软,跪在地上,我相信他们俩未曾阴阳相隔之前,也许也打打闹闹,也许曾怒目而视,互相指责刁难撕扯,可他们是相爱的。
墓碑上是个清俊尔雅的男人,不象曾经叱咤风云的金融界巨人,只是一个平庸的、象教书匠一样的男人。
他走了二十三年,世间还有人这般惦念他,他是最幸福的人。
我望了一眼非雅,他默不作声,神职人员的黑袍子摭住了我们紧紧交握的手。
我的指尖冰冷,不知道非雅感受到了没有,他的眼睛平视前方,完全被一件事情吸引住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母亲跪伏在墓碑旁边,在旁边的草堆里摸索着什么,她的动作越来越慌乱,直到最后压抑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不见了!不见了!”
“不见什么?”旁边人奇怪地问。
母亲发了疯似地,在草地上爬来爬去摸索着草皮,还在寻找,一群人围上来,关切地询问,同时也帮她在草地里找起来。
我心里十分莫名,非雅突然在耳边轻道一句:“这座坟墓动过了。”
“什么?”我没听明白。
“看那上面的泥土,居然是新的。”
我心里惊跳数下,“你是说有人挖过这座坟?”
我走上前去,绕过人群围着的地方,到后面去观察坟体,的确如非雅所言,本该长满杂草的地方,露出的都是新土,明显有人翻动过的痕迹。
非雅也一直跟在身后,说:“你母亲也发现了呢。”
我再望向那边。妈妈正失控地尖叫,旁人忙着安抚她的情绪。
“难道丢了什么东西?”我问非雅。
开口后我就后悔这句话,非雅眼中闪过疑惑,问:“这是你父亲的坟墓,丢了什么,你倒来问我?”
我哦一声,不敢再说话,以非雅的机敏,我若是强作解释,只会被他看出端倪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周扬见场面混乱不可收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过来问我跟非雅。
“与外人无关。”我面色凝重。
非雅冷哼一声,对周扬说:“我们走。”
我也不去阻止他,这里有更难缠的事情要解决。
***
初初的小雨越下越大,渐渐倾盆,将众人淋得透湿,妈妈在泥中打滚,看上去狼狈极了,她象发疯似的,谁都拿她没辙。幸好因为她平时就容易情绪激动心脏病发,私人医生一直跟在身边,注射一针镇定之后,她象小孩子一样睡着了。
我让大家自行离去吧,扶着妈妈回到车里,一路到家,有几位热心的亲戚开着车子也跟了上来,我将他们安排好,让他们洗澡休息,再到房里看望妈妈。
她已经醒了,妻子正在替她整理妆容,经过这番折磨,她憔悴一整圈。
看到我过来,她赶紧伸出手来抓住我按在床边,表情苦楚,口中碎碎叨:“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我望妻子一眼,她摇头叹口气,向我做口型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好问妈妈:“不见了什么呢?”
“你父亲!你父亲!”妈妈继续呓语似的说。
妻子说:“从刚刚起就这样子。”
“妈妈。”我将声音放得极轻极柔,象安抚一个受惊吓的宝宝般,摸着妈妈的手背道:“你不要怕,告诉我,父亲怎么啦?”
“你父亲他被人害死啦!”妈妈眼睛鼓得大大的,揭露可怕的真相。
我精神一震,即使没见过父亲,家族的历史,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父亲段楚空,段氏财团的创始人,商业头脑一流,可身来体质虚弱,病不离身,跟母亲结婚不到五年,年未过三十岁,就早早辞世。他的死因,分明是肺癌。
“你爸爸是被仇人害死的!”妈妈又尖叫道。
“仇人是谁?”我脱口问道。
妈妈奇怪地望我一眼,幸好她没有深究,如果真是刻骨铭心的仇家,从小到大,她应该向我叮咛过数千次,可她连提都未曾提过。
“仇家已经死了……死了。”妈妈低下头,口中喃喃,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后来听不到,我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心里疑团一堆,恨不得把她摇醒来问个清楚,却无可奈何,我只得把她扶躺下,带着妻子离开房间。
折腾一番,时间已是深夜,亲朋好友都已经在客房休息,我感到疲惫,疲惫得恨不得要倒下。
妻子看我身形趔趄,赶忙上来扶住我,我晃晃悠悠回到床上,连洗漱的力气也没有,妻子也很体谅我,身上粘湿一片,就随我合衣躺进被窝。
我全身都是冰冷的,怎么暖也暖不回来,妻子轻柔地搓着我的指尖,小声问:“瑞,睡了吗?”
我嗯一声,抬起头来。
她见我看她,突然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
“瑞……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孩子吗?”她面带期盼。
我点头,“记得。”
“他死了……不觉得可惜吗。”妻子难过地说。
我不语,两个月大的胚胎,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不及一只小猫小狗值得怜悯。
妻子拉过我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我的手不经意地颤抖一下,带动我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她本该平坦柔软的腹部,浑圆的隆起,一个新生命孕育其中,我甚至能够感受它的心跳声。
今天妻子着装不比平时玲珑有致,她一直穿著极宽松的袍子来摭起突出的腹部,可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眼睛只长在纪非雅身上。
“这怎么……”我目瞪口呆。
妻子微微笑,说:“我怀的是双胞胎呢,医生发现,虽然一个孩子流掉了,可是另外一个还可以抢救过来,当时本欲告诉你,可你却……”
“别说了!”我遏然止住她的话。
妻子不解:“瑞,你不开心吗?”
“马上去把孩子打掉!马上!”
“为什么?”妻子难以置信。
“如果他活着,我就会死!”
***
助手已经帮我查到段楚空当年与仇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他死亡的真相,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段楚空那天出门,身边没有跟随任何人,两天以后段夫人报警称丈夫失踪,警方开始四处搜索,最后一个目击人证明他在码头独自一人出了海。
可沿岸的港口,也没有他曾经靠岸的痕迹,海岸搜索队搜索数日,一无所获,段楚空很可能已经遇难。
没人敢举行葬礼,没人敢说段楚空已经死了,因为段夫人会将他撕碎。
段夫人坚信丈夫会回来,直到半个月后,一个在沿海拾珍珠为生的渔民向警察报告发现两具沉尸。
尸体几乎只剩累累白骨,可后来确定,其中一个是段楚空,另一个人,是段夫人口口称其“仇人”的周敬文。
他们死在一起。
你尽可以浪漫地随想,他们是拥抱在一起跳进海里,殉情而死,可尸体在海中浸泡多日会肿胀不堪,死时拥抱得再紧也会被自然力强制分开。
所以他们两人的脚踝上,用铁链紧紧套牢,上面拴着一个巨大的铅球。
至死也不分开,多么惊天地泣鬼神。
如果你没有看到周敬文胸口那把尖刀。
他们究竟是谁杀了谁?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上帝才能回答。
我对他们这段凄美或者凄惨的故事无甚兴趣,令我心跳加速的是,这个段家的“仇人“,姓周。
周敬文当年的照片,虽然破旧发黄,仍是个英挺、气势非凡的男人,这眉眼之间,我越看越象周扬。
其实我是作贼心虚,周扬他彬彬才子弱不经风状,他的身家单薄如一张白纸,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会与周敬文有关系。
因此更加令我疑心重重。
***
妻子让我陪她去医院做妇科检查。
她说:“你去看看这个小生命,我保证你会爱上他的。”
我实是不愿,如有可能我宁可这小麻烦就此蒸发不见,可妻子已经与幼胎一体连心,说我谋杀这孩子等同于谋杀她。我绕不过她坚持立场毫不动摇,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缠缠磨磨,可她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目光,会把我所有卑劣的念头毁于一夕。
我讨厌医院诊所这类地方的消毒药水味,座位上满是大腹便便的妇人,形态丑陋。妻子这般美丽的女人,总是会头脑一热去做那会将自己青春付之一炬的傻事。
医生给妻子做超声波扫描,她躺在床上,满脸都是兴奋与期待,我望向那屏幕上,看到一个影子,大约只有五六分长那么长,头扁扁的,比他母亲还要臃肿的肚子,手脚都蜷缩着。
我张口结舌,妻子已经兴奋得气息不稳,抓住我的手道:“快看呀!快看呀!他发现我们在看他呢!”
我怪笑一声,若有这么个小怪物在我肚子里,怕是不得活活吓死,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医生说:“闪光部分是他的心脏,黑色一点是他的胃,心跳很正常,是个健康的宝宝,现在还不知男女。”
妻子正为生命感动震撼着,医生虽然已经看惯这类场面,麻木不仁,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妻子,这个美丽的女人,生出来的宝宝,自然不能寻常看待。
我是应该欢迎他的到来。
***
新生命的诞生,必然伴随旧生命的殒化。
夜间的墓园,并没有鬼气森森,其实这儿是这城市最宁静安详的地方,那些逝去的生命,带走了此生所有欢乐与遗憾。
人生是短暂的,只有沉睡,才是生命的永恒。
中国人重视安葬之地,比生前那张大床还要舒适,也是很有道理,毕竟这里才是睡得最久的地方。
我将车子在墓园外熄灭,下车步行,拾阶而上,到了顶端一块面海的空地边,将随身带的照明灯打开,慢慢向前走,身后背的铁锨拖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厉的嘶叫,好在这里不会有人冒出头来告我十二点以后制造噪音。
段楚空的墓地四周,还留有白天人群来到留下纷沓的足迹,我叹口气,这个男人需要的只是安静,他妻子却不晓得,年年都来扰上一番。
也许她只是唯恐别人忘记她是段楚空的妻子。
我的照明灯随便一扫,惊栗地发现墓碑上的段楚空正在注视着我,他那温善的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光,他在斥责我?
也许只有你能看得最清吧。
我把照明灯转过来,放在墓碑上,照着碑后的墓地,确定一下入棺的位置,用铁锨挖起来。
脚下地面被连日阴雨滋润,松软无比,我一人很轻松就挖得极深,等铁锨触到坚硬的物体,我沿着棺木的周沿,将泥土一点点向两边堆去。
抬头已经见不到星月,我站在丈宽的大坑里,泥土的腥臭冲人欲呕,这活计本该让助手帮忙来做,可我怕他听说我要刨祖坟,会吓得晕死过去,念念大逆不道。
我粗喘几口气,爬出坟墓,到墓碑上去把照明灯取下来,再跳下去,站在地上,观察起这具棺木来。
我在棺盖上摸索着,找到接合的地方,想用一只手掀开,很吃力,我把照明灯放在一边,双手奋力去掀。
棺盖一打开,我空出一只手就去拿照明灯,扑面而来的恶臭已经要将我熏得晕过去。
我取出准备好的面罩戴在脸上,那刺鼻的气味消去一半,另一半只能强忍。
二十多年前的棺木,不比如今先进,可保尸体万年青春不老,可段家入葬所用之木材,是百年难遇的上等木料,算时间,如今白骨也会剩下些。
可棺木中却是空空如也。
我爸爸被人盗尸。
我倒抽一口气,同时心中一块石头重重落了地。
我将棺木重新合上,跳上平地,举起铁锨正欲往下铲土,某人叫我名字一声。
要知道,在这全是死人的鬼地方,被人叫名字,我胆子再大,也吓得寒毛都竖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来人的声音不可思议。
我脖子僵硬住,缓缓地扭转过去,照明灯还在地上扔着,照不到面前的人。
我心道,真是见了鬼。
他身上的白衬衫,在白天看来只觉衬托那胴体曼妙无比,到了晚间,却如鬼魂飘忽不定。
我冷笑:“这话换我问你,来做什么?”
非雅不语,看我去捡起照明灯,拔腿便跑,我扑上去追他,墓地间便闪起我们空洞沉重的脚步声,非雅的喘气声越来越近,我知道他现在一定怕极。
他比怕鬼更怕我。
我抡起手中的照明灯从他后脑砸过去。
眼前灯光骤然熄掉,绝对的空寂。
我知道自己下的力气很重,那照明灯被我砸个稀巴烂。
我也知道自己的愤怒有多重,非雅被我一击即中,晕倒后跌在地面上。
我摸索着将他抱起来,手指触到他后脑上溢出温热的液体。
看不到他脸上表情,不管是惊异还是失望,都情有可原。
那口口声声爱他至深,甜言蜜语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男人,下手的时候比爱的时候更加用力。
我抱着非雅回到车子里,放在后座上,打开车灯。
很早以前就知道,只有睡着时候的非雅才可爱,晕过去也一样,没有任性刁钻、骄傲自负的姿态,虽然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幻觉,当他醒来,我又将无计可施焦头烂额。
我在车里放在悠扬的音乐,哄小孩儿睡觉似的,用自控装置把车门反锁,再回到墓地。
关门的时候,不太顺畅,一个什么东西掉下来卡在门缝间,我低头将之捡起来,那是两枚用红线穿在一起的戒指,模样已经瞧不清楚,上面全是污泥。
我知道,妈妈那天突然失常要找到的,就是这两枚戒指。段楚空死后,她将这两枚戒指用红线穿起来,埋在墓地旁边,每年的祭典过后,她都要将之挖出来,与丈夫进行一次阴阳相隔的婚礼,因为他们生前并没有机会举行。
据我所知,她虽然名为段楚空的妻子,却只是书面上的,连她们的婚礼,也不过进行了一半,那另一半发生了什么,现在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因为知情的两个人,用比命运红线还要坚定的力量,把彼此紧紧拴在一起。
相信他们的双手,在黄泉路上还是牵在一起的。
***
我再回到墓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大致可以看个清楚。段楚空的坟墓四周一片狼籍,我摸黑胡掘乱挖,泥土东一摄西一摄。
但我想段楚空不会怪罪于我,他既已撒手人寰,就该再无留恋,可我却要怪他,死都死了几十年,却还没云消散尽,要为我带来这诸多麻烦。
我愤然之将他的棺盖阖上,捡起铁锨把四周的坟土铲回去,这段楚空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死于非命不止,二十多年都睡得安稳,却一连两夜被人挖坟盗尸,现在恐怕魂无归所。
我把那空棺草草埋上,急匆匆赶回停车的地方,灯光音乐美妙依旧,非雅还沉沉睡着,我真希望我们只是来这好地方观海景看星辰。
我将一身污衣换下,跟工具一起塞进后车箱,经过一座桥的时候,扔进湍急的水流里。
望望后座的非雅,也许我该扔下去的是他。
***
回到市区的时候天已是大明,日出东方雄壮无比,晒得我眼睛都在疼。打个电话给助手,限他半个小时之内携其妻女数人搬离家中,找一处新所居住,我现在要用他的房子。
开车到他家楼下只需要十五分钟,我去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楼下恭候,睡眼惺忪,西服下面还是睡衣的花纹。
我只能说:“抱歉,有急事。”
助手立即立正,说:“段先生,家里已经干净整洁。”
我讶然,他这是何等效率,特警飞虎队也不过如此啦。
我把后车门打开,向里面指指,助手揉揉眼睛,不知所措。
我对他笑笑,到车里把非雅抱出来,一路随助手沿狭窄楼道到他家中。楼道间堆满杂物纸箱,一人过都勉强,我抱着非雅几次都要跌倒,助手赶紧伸手来扶,不小心触到非雅,粘上一手鲜血,他呆楞看了半天,却未发一言。
我说:“此事过去,我会将你们全家移民加拿大。”
助手憨憨地点头,他的前任太太与唯一的儿子现在加国,因为数年前他事业失意而远走高飞,现在他儿子是金发绿眼的鬼佬在供养。
看得出来助手的妻子非常贤惠,小家虽小,雅致齐整,那沙发藤椅虽然样式平凡,坐上去却一番温馨。
助手从洗手间取出医药箱,我们两个外行手忙脚乱将非雅的伤口包扎一番,血已凝固结痂。
我把他抱到卧室,盖上被子,坐在一旁喝助手端上的热茶。
“段先生……”助手看时机已到,站在一旁开口。
“我恐怕有麻烦了。”我对他说:“你去买今天的早报。”
助手气喘吁吁而回,除了报纸还买来汤包,热乎乎刚出笼,他说:“段先生,粗茶淡饭,先填填肚子吧。”
我摇摇头,让他先把那报纸拿过来。
助手买来十多份报纸,每一份的首版都大幅标题,刊登着我妻子怀孕的消息,想我段祺瑞地位再尊贵,也不至于受到媒体这般抬爱。果然,在喜讯下面,列着两份DNA报告。
若是让妻子看到这报纸,定然又气得娇嗔不已,她出身名室,从小便是媒体追逐的宠儿,一举一动备受关注,现在连未出生的宝宝都拿来做文章,她对这些厌恶之极。
香港的报纸杂志最嗜好的便是挖掘名人的隐私,外遇偷情珠胎暗结向来是他们的最爱,可我跟妻子名正言顺,即使有了孩子也是理所当然,不该成为他们哄闹的对象。
他们如果要证明妻子与人偷情怀了孩子,也就罢了,这般威望这般端庄的女子,会做出这种事来,的确是一大噱头。
可偏偏这些媒体都另辟蹊径,那DNA报告,并非我跟孩子的,而是隔了一代,是这孩子和他那死去爷爷--段楚空的。
DNA报告表示,这即将出生的孩子,是段楚空亲孙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不知现代医学已经昌明如此,若能扒出秦皇古墓,我或许还是他第几百代子孙。
此事必须会引起轩然大波,不仅令人侧目哑舌,还悬念未决,因为孩子不是段楚空孙子的原因有两个:他不是我段祺瑞的孩子,又或者,我不是段楚空的孩子。
如果我想证明妻子清白,我就必须将我自己的身世交代清楚。
***
此事引溯到数十年前,新旧对比夺目无比,象香港夜空最绚烂的一枚礼花,你不想去关注都无法。
两代段夫人,都是名门淑女,知书达体,若说她们会红杏出墙,女神维纳斯都会脸上无光,可她们必须有一个人犯了错,否则我段祺瑞,难道是花果山蹦出来的猴子?
“段先生,需不需要去查一下,这件事情是谁做的?”助手问。
我摆手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是谁。”
助手一惊,问:“您知道?”
“你可还记得周扬?”
“啊,是那个神父?”
我点头,至此,终于点清谜团,纪非雅跟周扬,这无关无系的人为什么会走在一起,不管是他们谁先接近谁,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就是揭穿我。
纪非雅是唯一可能对我身份产生怀疑的人,我不会忘记他处心积虑留在我身边,等待的就是我的漏洞,事到如今,恐怕这是他也未曾想象到的大收获。
“周扬,极有可能是周敬文的后代。”我对助手道:“你需要从头去查他的身世。”
助手面色沉痛得几乎想跪下来忏悔,他说:“段先生,是我犯下滔天大祸!我一时疏乎,没有将周扬周世调查清楚,为你落下这隐患!”
我呵一声,如此曲折离奇,谁又能想到,我只道那老爹已经死了一万年,谁想他不甘寂寞,遗骨飘过来给我当头一棒。
周扬若是周敬文的后代,那这一切就解释得清楚,他对段家恨之入骨,若是揭出这丑闻,段氏的声誉不止一落千丈,毁掉一两个段夫人他并不满足,他的矛头直指向我。
他的妙计诡异奇突,那切入口寻得恰如其份,居然想到去刨那死去人的骸骨。铁证如山,如果我不是段楚空的儿子,这些年来霸占段家主人这个位置,坏事做尽,着实当以天诛。
周扬绝对不是第一天知道与段家的仇深似海,可他只是个普通人,势单力孤,无力与段家对抗,从小到大再多的屈辱,也只能咽下,况且,他绝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内幕,更不可能怀疑到我头上。
牵针引线的,只能有纪非雅一人。
他是我遗在那个世界的一把钥匙,只需开启,便敲响我命运的警钟。
我望着床上那昏睡时如同小猫般轻灵优雅的非雅,无话可说。
***
我回到家时,九点未过,家中客房还一片安静,我走到母亲房间,她已经醒来,望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天空。
她在想我手中的东西。
我坐到床边,将那拴了红线的戒指放在她手心。
她眼中顿时光采无比,激动得溢出眼泪来,握着我的手,道:“瑞儿,你是我的好儿子。”
妈妈,我也想这么唤一句,只可惜你不是我母亲。
她拉过我的手,将戒指放在我手心,握上,轻拍着我的手背道:“瑞儿,你戴上这枚戒指。”
我疑惑地哼一声,不太明白。
妈妈已经自行拉过我的手指,将其中一枚戴在我食指。
她说:“答应我,要把这另一枚戒指,交给你真爱的人。”
我心中一阵震撼,一阵颤抖,一阵畏缩,连这胡涂一辈子的女人,难道都可以看破我的心事?我段祺瑞的伪装不至于这么逊色!
母亲泪盈于睫,擦掉眼睛道:“这是报应,瑞儿,你要代你父亲受过!”
我不解。
“你父亲……”母亲目光黯然,话语却字字切切咬齿,“你父亲背叛了我们的婚姻!你是他的儿子,终究也被人背叛。”
我恍然大悟,看床上一份报纸,标题醒目,我从一侧取过来,展开在母亲面前,问:“您相信这上面所说?”
母亲抬起头来,问:“难道是假的?”
我摇头:“她不会背叛我的。”
“瑞儿,难道你认为是妈妈……”
“当然不会!”我遏然吼道。
“那是他们在乱说?可这明明言之凿凿!”
“我无法向您解释,可请不要多想,相信我,这件事会有结果的。”
母亲点点头,目光中尽是信任。
我们母子情未及叙完,房间门便被擂得震响,时钟刚好九点,忙碌的一天要开始。
最先进来的是妻子,她双眼红肿,泣不成声,委屈地扑进我怀里,她不仅仅是伤心,还有愤怒,愤怒到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身后跟着众亲戚,怒气汹汹虎视耽耽。
家族出了这等丑闻,首先被怀疑的,自然是怀孕的妻子,以她的自尊不会允许他们侮辱自己,力争到这个时候,她已经精疲力尽。
“你们干什么?”我怒不可遏地吼道。
众人欲涌进房间,我却顶住房门,从门缝间挤出去,将妻子与母亲二人隔绝在屋里,对他们冷语道:“有事到大厅去说。”
众人喝问:“你一定要解释清楚!这事对段家来说非同小可!”
我呵一声,说:“当然,我也是段家的人。”
“那你就要管好你妻子,以免她为段家蒙羞!”
我白他一眼:“你只须管好自己的裤子,不必眼睛总盯在别人床上!”
我的话近乎粗口,那人气得想向我挥拳,有人拦下,他现在还没这资格。
三言两语,众人已经被引导向另一方向怀疑,我本可几句话洗脱自己嫌疑,可不忍让妻子为此蒙辱,她太无辜。
一人用沉闷的鼻音质问我:“你不会卑劣到去怀疑自己的母亲吧!”
他讲话极有技术,在骂我,在揭穿我,在辱没我母亲的名声,可听起来倒象在努力维护我们。
我不肯承认妻子红杏出墙,就该自我检讨,数十年前是否母亲一时贪欢遗下的祸种。
可我绝无法这么承认。
我已经被逼无路可退。
“你们凭什么相信这些胡说八道,扭曲事实向来是媒体擅长,他们的故事往往比连续剧还精彩,倘若明天他们说我是从外层空间来,你们也相信?”
有人站出来道:“我在报社有朋友,他们说,段楚空的DNA是从警察局的刑事档案里调出,不可能有错。”
我哦一声,媒体真是神通广大,当事人隐私全无,周扬相比下来空有妙计,想要挖掘事实,却也得挥汗如雨去刨那坟包。而媒体人却一点就透,只要有人稍稍暗示,他们便举一反三,全情投入,将这故事编得浑圆精采。
“其实这件事情极其简单。”刚刚那人自作聪明地蹦出来,走到我跟前,说:“为免众说纷云,您还是亲自澄清比较好。”
我冷笑一声,伸出手腕:“你是否随身带了针筒,我可现在就将血液样本交由你带走检查。”
那人倒没想到我会那么坦然,先自一楞,急忙解释:“我当然不是怀疑你。”
“那你是怀疑我妻子?”
他又忙否认。
我笑,“那你想要我澄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