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之下,风冥拖着黑色的曳地长袍优雅而从容地步上直达山巅的九重天阶,赤裸的足心踩在冰冷的石上,悄然无声。她的身后,百步石阶之远,跟着以千数记的她的子民。
鹅毛大的雪片被呼啸的狂风刮着从她们身边擦过,迷蒙了那巨大如玉盆的明月。
每千年一次的祭巫神仪式,这是风冥第七次主持。之前是谁,已经没人记得起。只因整个族内,再找不出比她和她同胞的妹妹风离年纪更大的来了。
风离……已到石阶之顶,风冥站住,冰冷地俯视阶下因她的回身而伏地的族民,却没找到那个无论容貌还是能力都与她相差无几的胞妹,转过身,仰视那稳稳矗立在高大祭台上十数万年之久的巫神雕像。
雕像的外形与大小跟她们族民本体相似,八条修长而美丽的长腿,四只眼睛排在头部正中,发出莹绿色凶厉的光芒,圆身,亮黑色的腹部上有着鲜红欲滴的漏斗形斑记,全身上下布满尖锐的毛刺。它昂然站在那里,以一种顶天立地的姿态睥睨天地间的一切,庞大的身体几乎占据了整个祭台。
风卷着雪片将风冥修长的身体包绕,乌黑的长发随着风而张扬飞舞,衣袂扑动之际,她却稳立如山。
她和风离的万年之劫即至!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个念头,她已经虔诚地在这个天地间唯一能让她低头的伟大生物面前弯腰,伏身,现出跟雕像相近的巨型本体。
同时,她的身后亦伏满了她的族类,漆黑的背部连绵成一片,壮观异常。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们巫蛛一族才会恢复原形,同心一致。
千年一次的祭祀,并非象征意义的仪式,而是一次由巫帝主导的集体性灵力提升。
不需要人类那些多余的形式,风冥伏下身,立即缓慢而平稳地提升灵力,在提聚到巅峰时,蛛民四面八方传来的冰冷灵力通过她撑在地上的八肢输入体内,再被她轻而易举引向腹部的红色印迹。随着那红迹逐渐变得鲜艳,她的神识渐渐脱离身体。
然而,就在此关键之极的时刻,一股庞大无匹的冰冷力量突然从背面袭来,仿佛一把利刃插进她的体中。
风冥心中一凛,试图回体,却已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本体被突然闯入的风离击成碎末,血肉如红雾般散布整个九重山。
刹那间,风雪席卷了圆月,铺天盖地。
第1章(1)
车轮辘辘地响着,仿佛一直一直都在响,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像永远都不会停止,不时插进一两句人类的说话声,很快又恢复寂静。
身体是从来没有过的沉重,仿佛被大山压住一般无法动弹。自出生以来,风冥从未感到如此虚弱过。
“伤成这样,恕老身无能为力。小爷你另请高明吧!”
“咳咳……您还是别奔波了,为她准备身后事吧。”
“去去去,看不了看不了……”
各种各样的人,或有礼或无礼,给出的均是同样的答案。风冥无法出声,亦无法睁眼,只能在心中冷笑。如若不能重生,她又怎会附魂其上,这些人类医者只能诊治肉体,却无法勘察神识,实为庸愚。
然而无论那些人怎么说,用什么样的态度,都会有一个粗犷却温和的男人声音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句话:“劳烦大夫!”接着再带着她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寻往另一家医馆。
“爹爹,姨什么时候才会醒?”稚嫩的小孩声音在枯燥的车轮声音衬托下像黄鹂的叫声一般悦耳。
“不知道。”
“爹爹,姨和我们一样没有家吗?”
“嗯。”
“爹爹,那么姨要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了?”
“嗯。”
“爹爹,姨如果醒了,会不会像娘亲一样对我们?”
“……”
沉默之中,车轮的声音又嘈杂起来。小孩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懂事地知道自己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事。
微风轻轻地拂在脸上,带着树叶和青草的味道,疼痛开始悄然蔓延,五脏欲裂,筋骨错位……知觉恢复的那一刻,风冥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是因为剧烈的痛楚呻吟,而是为重拾生命而叹息。在她复活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无数生命的消失,其中包括她唯一的妹妹。没有喜悦,亦无伤感,活着就是为了尽力活下去,那么挡在这路上的一切,都自然需要像荆棘一样被铲除。
“啊……爹,姨出声了……”小孩惊喜的叫声突然响起。
车轮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风冥只觉身体随着车板微倾,然后是微促的脚步声,一只温热而粗糙的大手覆上她的脸。
“姑娘!姑娘……”男人轻拍她的脸,语气依旧是一直以来的沉稳。
风冥仍然觉得累,浑身像被巨石碾过一样的痛,所以并不想费力地去睁开眼睛向人证明什么。
然而,唇上突如其来的湿润让她一怔。一股沁凉的液体缓缓注入口中,她反射性地咽下,不停地,直到不再有水流注入。耳中传来男人无奈的叹息。
车轮声再次响起,风冥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是参差交错的树枝,肥大油绿的树叶,以及枝叶间隙中的青蓝色天空。虽然九重山巅雪飞如倾,其实山下正是炎夏。炎夏,对于身患重伤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鼻中开始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血腥以及腐臭味,风冥知道自己急切之下找到的这具身体实在是破烂得够厉害,要想恢复,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
“咦?”一个小脑袋挡住了满眼的绿,晶亮的黑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自己,其中是说不出的兴奋与惊奇,还带着一丝丝畏惧,“姨。”
清秀的小脸,却瘦得皮包骨头,只有一双眼睛,扑闪闪的,生动而活泼。风冥冰冷地与他对视,直到一只跟鸡爪差不多的小脏手试探地轻轻碰触她的脸。
“姨,痛的话就跟阿大说,阿大帮你吹吹。”阿大,排行一也,原来是个男娃。
对于小孩的殷勤,没做出丝毫回应,风冥疲惫地闭上眼,很快便又陷入深沉的黑暗中。
他们最终在一个城镇外的废弃土地庙安顿了下来。
第一次看到男人长相是在他抱她下车时。她睁着眼,他很意外,伏身抱她的时候,脸微微地发红。男人长相说不上好看,与那叫阿大的孩子并无丝毫相像之处,五官平凡,身型在人类男性中算是极高的,肩很宽,如果不是太瘦,看上去必然很魁伟。
男人叫宴十二,很显然,他的妻家姓宴。人类男子生下无姓,以排行相称,直到嫁人后,才会从妻姓。
土地庙很小,抬头可见天,俯首可见草,破到极致。宴十二收拾了一处不至于漏雨的地方清扫干净,又燃草熏过,去除了湿霉之气和鼠蚁,在这夏天,倒也勉强能住。
每日宴十二都早出晚归,留风冥和阿大在土地庙里大眼瞪小眼。最初,因为风冥周身都笼罩在一股阴冷邪恶的气息当中,阿大对她心存惧意,不愿亲近,常常独自一人在庙门外玩,只定时进来喂她喝水进食。两三天下来,察觉到她虽冷漠,却无害,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不仅多数时间都呆在她身边,还跟她说话,又或者摘些花,用草茎编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给她解闷,即使她不回应也没关系。
“姨,你什么时候才会好?”
“爹爹得去干活,不然我们就没吃的了。”
“姨,你好起来后是不是要娶爹……爹爹看了你的身体,你得娶他。可是,你别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