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村庄中被皇宫的密使找到后,她和母亲就被严密护送到京城,一路上只能透过车窗向外看两边的街道和人群。
犹记得那时候,她很羡慕街道旁的喧闹,和那些穿着光鲜漂亮的男男女女。眼馋那些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其他孩子手中花花绿绿的玩意儿,甚至是那些骑在雪白的高头大马上的人。
终于,她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也走在这样平常的街道中,一时间她的眼睛好像不够用了,一会儿看左,一会儿看右。
「别再看了,进店来。」欧阳雨轩拽了她一把,将她拉进街边的店铺。她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家制衣店门口。
「老板,麻烦拿身衣服给我妹妹换上,料子不用太好,合身就行。」他吩咐道。
老板看到进来一对如此俊美的男女,乐得几乎阖不拢嘴,尤其是看到赵蝶衣身上的华丽服饰,更是殷勤周到地连连点头哈腰。「好的好的,公子请稍等。」
她看着老板拿来的那套服装,皱起眉头。「我不穿这样的衣服,平日里我穿的都是采蝶轩的针织手工,这种衣服只配给浣衣房的低等宫女穿。」
欧阳雨轩低声冷笑道:「妳以为妳现在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逃亡天涯的通缉犯,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赵蝶衣不禁气短,哼了哼。「那也不该是这么差的东西吧。」
「妳要是想逃开锦衣卫的追捕,就必须换上这身衣服,否则妳走不出三里地就会被人抓回。我可不是妳的保镖,如果有人追捕妳,我可不负责为妳出头打架。」
即使不情愿,她也只好拿起衣服走到后面换上,原来的裙子她不舍得丢下,但是欧阳雨轩已经直接叫老板拿去烧掉。
「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给那些追捕妳的人。」他是这样解释的。
她真是心疼那件被烧的裙子,它的价值起码有七八百两,就是折算成银子随身携带,也能吃吃喝喝过上舒服的好几个月,现在就这样一把火烧没了,真是暴殄天物。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吃饭?」她走在街道上,看着两边的饭馆,「听说德雅楼的饭菜是一绝,宫中的厨子也比不了。」
欧阳雨轩却不理她,径直向前走,他的身材高瘦,腿长步幅大,走得很快,她只好跟在后面一路狂跑地紧跟。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天都快黑了,总要找个地方住宿吧?难道我们今天晚上还要睡在船上吗?」
他走到一个街口,四下看了看,转进小巷,来到一处破庙门口,敲了几下。不一会儿,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脸,是个满面都是皱纹,穿得也有些破破烂烂的老婆婆,笑咪咪地看着他们。
「欧阳少侠怎么来了?」
「徐婆婆,多有打搅,今晚我们要在妳这里借宿一夜。」欧阳雨轩和她很熟的样子。
「好啊,只是这是哪家的闺女?长得这么俊俏,难道是欧阳少侠的……」徐婆婆眼神暧昧地上下打量着赵蝶衣。
他勾起唇角解释,「婆婆别开玩笑了,这不过是个麻烦。」
「哦?是你自找的麻烦吧?欧阳少侠好像是从来不会惹麻烦上身的人啊。」徐婆婆将他们让进门,又直勾勾的盯着赵蝶衣。「这丫头看起来不一般,是哪家的千金?」
她仰着下巴,不愿意与徐婆婆多说一句话。事实上,从她一进门起就开始皱眉。这里真是破烂到了极点,到处是蜘蛛网和灰尘,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就是皇宫里的老鼠洞都比这里干净。这个欧阳雨轩看起来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怎么会结交这样脏兮兮的朋友?
欧阳雨轩往里走,回头见她站着不动,便说:「今天晚上我们睡在这里。」
「睡在这里?」她冷冷哼道:「那我宁可被抓回去。」
说完,她一转身,竟然就真的走出了大门。
徐婆婆笑道:「这丫头还真是个麻烦,怎么?你不去追吗?」
他淡淡一笑。「她不知人间的疾苦,让她出去受受罪也好。」
赵蝶衣走出去好一段路了,悄悄回头,却没有看到欧阳雨轩的影子。他竟然真的不跟过来?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他,她一样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走到房州去。
她看到路边有个金铺,便走进去问:「谁是掌柜的?」
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姑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她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递过去。「这个镯子在你这里能换多少钱?」
掌柜的眼睛一亮,立刻看出这镯子价值不菲。「姑娘,小店店小利薄,姑娘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店可收不起。」
「你只要随便给点钱就好。」她想了想,开价,「三百两,如何?」
掌柜的斟酌着说:「小店柜台里没有这么多的现钱,大概……只能凑出七八十两吧。」
她蹙眉想想,自己急需零用钱,也就不计较了。「好吧,就便宜你了,凑八十两给我。」
「姑娘稍等。」掌柜的微笑着走到柜台后面去,翻着抽屉开始一点点凑钱。
赵蝶衣看他动作慢吞吞,很不耐烦地催促,「快一点啦,我很急着赶路的。」
掌柜的瞥她一眼,笑道:「就来,就来。」
等了半天,他才终于捧了一大堆散碎银两到赵蝶衣的面前。
她也不会算钱,抄起来就走了出去,看见金铺对面是一家客栈,她便走进去,大声说:「老板,我要一间上好的上房。」
那店主见她口气甚大,上下打量着她,陪笑道:「小店的上房分大套房和小套房,大套房要五钱银子一天,小套房要三钱银子一天,不知姑娘要住哪一种的?」
她不耐烦的蹙眉。「谁听你啰唆这么多?我都说了要最好的上房!」
「是是,小二,带姑娘到天字一号房去。」
赵蝶衣进了客房,四下看看,虽然比不了皇宫,但是也还算是干净,于是她让店小二烧了一桶热水准备沐浴净身。
一切备妥,她正准备宽衣,忽然听见楼下街道似乎有点动静,便站在窗边看了一眼,这一看真是吃惊不小,只见楼下人影幢幢,许多穿官服的人正悄悄向她所住的客栈聚集。
她的行藏这么快就暴露了?锦衣卫的本事这么大,居然轻易就找到了她的住处?她心里发慌,不知道该怎样逃出去。
附耳靠在门边,只听楼下有人在问:「那位姑娘住在哪一间?」
「住在天字一号房。」是客栈老板的声音,「不过她刚要了洗澡水,只怕现在正……」
「头儿,现在不要进去比较好吧?万一公主正在沐浴,我们进去可就是杀头的大罪啊。」另有一个人说话,该是一个锦衣卫。
赵蝶衣心下明了,她的行踪真的是暴露了。还好那些人因为忌讳她现在可能在沐浴,还没有人敢上楼,正是她想对策逃跑的最佳时机。
可是,苍天啊,客栈四周定被包围了,她又不能跳窗逃跑,就算是有时间也无路可逃啊。
她急得在原地转圈圈,只听到外面已经有人上楼的声音了。看来要拚一拚了!她咬紧嘴唇,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烛台,只等着外面的人硬闯进来,她就一下砸过去,砸倒一个算一个。
「不想出人命的话就放下妳手中的东西。」有个声音像鬼魅一样,从她脖颈后面带着一丝热气扑过来。
她吓得差点将手中的烛台掉到地上,就像是算出她会尖叫,有只手同时从她身后绕到她的面前,紧紧盖住她的嘴,而她手中正要脱落的烛台也被另一只手稳稳地接过去。
「不必叫了,妳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逃。」
终于认出声音的主人,她定了定神,待那双手从她脸上身前移开,她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一眼。
「你是鬼吗?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我怎么都没听到?」
欧阳雨轩惬意地勾起唇角。「号称天雀国轻功第一的我,如果能让妳听到足音,岂不是枉费虚名?」
「真不知道这些锦衣卫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依然焦躁不安,但是因为有他在,多少觉得有了依靠的感觉,「我从来没有对别人报出过我的身份啊。」
他轻蔑地笑道:「说妳是个单纯的大小姐或许妳不服气,但是有几个有大脑的人,会用价值连城的金首饰去换几十两银子?那金铺掌柜的当然会心里害怕,于是去报了官,锦衣卫顺藤摸瓜地找到妳自然也就容易了。」
赵蝶衣恍然大悟。「难怪那金铺老板磨磨蹭蹭地不肯把银子一口气拿出来,又总是古里古怪地看着我,原来是这样。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早就躲在暗中看了个明白,然后此时才大摇大摆地上来救我?」
她恨声道:「你更可恶!」
「妳就是这么对待屡次救妳于危难的救命恩人?」欧阳雨轩从门缝处往外看,「锦衣卫已经到了楼梯口,顷刻就会来敲妳的门,妳有逃生的良策吗?」
「没有。」她实话实说,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但是看到他仍是那样从容不迫,心中又着实奇怪。难道他就有什么良策可以保她全身而退?眼下四面都是锦衣卫,明明插翅也难飞了啊。
欧阳雨轩转过脸,那完美得无懈可击的轮廓,以及如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眸子,让她都不禁看得怦然心动。
「其实要躲过他们的耳目以逃跑,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好好利用这屋内的一件东西即可。」他的眼波转开,移到屋子一角屏风旁的那个大浴桶上。浴桶中因为加满了热水,此时还在冒着热气。
赵蝶衣不解地问:「利用它?可是它不过是个浴桶,怎么能……」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他一边走向浴桶,一边优雅而又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的衣扣,反手一甩,将最外面的蓝衣甩挂在屏风之上,还回头诡异地一笑,轻声问她,「妳不一起来吗?」
「你说什么?」她柳眉倒竖,迈上一步刚要指着鼻子骂他,却不料被他手指一点,全身立刻瘫软下来,连嘴巴都动不了,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只有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恶徒。
而欧阳雨轩却拖着她来到浴桶旁边,她不由得惶恐至极。他该不是要溺死她吧?
锦衣卫队长萧山,接到金铺掌柜的报说有个女孩子到金铺,以极低的价格当了一只金镯子,这本不是他们锦衣卫所要管的事情,但是如今宫中有密令传来,说是赵蝶衣公主离奇失踪,下令全城戒严搜索,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所以当这条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他耳朵里时,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与公主失踪有关,立刻带人赶来,循线找到了客栈。
根据两个店主的形容与宫中影图相对照,这个女孩子应该就是公主本人了。
此时房内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看来公主是在沐浴。不管公主是犯了什么宫规而逃出来,迫使陛下下密旨捉拿,她毕竟是公主,千金之躯,冒犯不得,他只好在门口静静地等。
里面的水声异常地平缓,从容不迫,半点也没有急着逃命的意思。
他等了许久都不见里面有停止的意思,只好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敲了敲门,说道:「公主殿下,属下锦衣卫队长萧山有密旨紧急求见。」
屋内没有人回答,连水声都没有散乱。
他又敲了几下,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终于,里面悠悠地飘来说话的声音,却是男子的声音,「阁下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这里哪有什么公主?只有我这小小的公子一名。」
那样懒散的笑意,和毫无半点畏惧恐慌的语调,让萧山万分吃惊,他回头瞪着老板。「你不是说天字一号房里住的是位姑娘吗?」
「的确是位姑娘啊,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进去的。」老板也在震惊,还推了店小二一把,「快说,你是不是把那位姑娘领进了这间房?」
「当然没错,我亲自领她进来的,后来我给她送洗澡水,还进来了好几趟,那姑娘一直在里面啊。」
萧山把心一横,大声道:「里面的人听着,如果是公主殿下,最好立刻表明身份,以免属下一会儿冒犯了。」
屋内的男声不耐地说:「怎么天下竟有这等事,逼着让我承认自己是女的?」
萧山不再迟疑,推开房门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老板和店小二以及几位锦衣卫也鱼贯而入,看到屋内的情形,人人呆如木鸡。
只见一个上身赤裸的男子正坐在浴桶之中,长发垂散在背后,水雾弥漫之中依稀可以看到他那张堪称绝世美貌的脸,但是身形却足以证明他的男子身份。
「好没礼貌,居然就这样闯进来了。」美男子皱皱眉,「好在都是男人,看就看吧。这屋内果然没有女人吧?你们说的公主又在哪里?」
「怎么会这样?」店小二先叫出来,「你、你是谁啊?刚才这屋里的姑娘呢?」
美男子笑道:「虽然我也知道自己比一般男人长得美貌一些,但是总不至于被错认成是姑娘吧?小二哥开玩笑是可以的,但是开到引得这么多官爷都跑上来看大姑娘洗澡,是不是太有损我们天雀国的名头了?」
萧山又怒又疑,质问老板,「你确定当时看到的真是位姑娘?」
「的确……的确是……」老板紧张得开始口吃了。明明屋里是位大姑娘,怎么一转眼变成了个小伙子?
萧山走到屋中,仔细地向四周看了看,这屋里的布置井井有条,家具并不算多,要藏起一个人实在是不可能。
他又死死地盯了几眼欧阳雨轩。这个男人俊美得实在不象话,也许真的是老板看花了眼,把他当成了女的。
既然找不到公主,他只好先收队。
转身向外走,他大声斥道:「以后擦亮了眼睛再报官,否则小心我抓你个戏弄官府之罪!」
「是是,小的一定谨记,可是……小的实在是冤枉啊。」老板在后面跟着下楼,满口的赔罪又满脸的委屈。
坐在屋中浴桶里的欧阳雨轩始终保持着笑容,悠悠道:「官老爷临走前都不和在下道歉吗?」
当然没人肯回应他。
等到四周渐渐平静,他才自水中霍然拉起一个人来,只见那人全身早已湿透,双目紧闭,看不出是死是活。
「这龟息大法真是适合妳啊,以后如果妳的嘴巴再唠唠叨叨个没完,就用这一招让妳闭嘴好了。」欧阳雨轩勾着眉尾悠然一笑,抓起昏迷不醒的赵蝶衣,破水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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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这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地方了。赵蝶衣睁开眼睛,看了四周之后又闭上眼睛,实在不愿意多看一眼。
「只有这里对妳来说是最安全的。」欧阳雨轩那恼人的声音响起,像是早已算准她会在此时醒来。
她努力侧过头,盯着他。「不要因为救过我,就老是摆出一副施恩于我的嘴脸。」
「难道还要我跪下来,叩谢妳赐予我救妳的机会吗?」他反嘲道。
「这个草垛睡得人真不舒服。」她浑身都被扎得难受,「难道就没有被褥可以用吗?」
「这草垛里没有蹦出几只臭虫蚂蚱之类的,就很给妳面子了。」他冷笑。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咳嗽的声音。
「还有谁在这里?」赵蝶衣坐起身,看到斜对面躺着一个满身污垢的女人,像是生了很重的病。
她立刻用手背捂住口鼻,皱眉道:「怎么回事?这里怎么还有病人?她该不是肺痨吧?」
欧阳雨轩淡淡地说:「是一个过路借宿的人,和妳我一样。妳不用发愁,她可能活不过今天晚上,明天就不会烦到妳了。」
她的目光突然一顿,停在那病重的女人身上,扬起声问:「喂,妳生的是什么病?」
那女人只是咳嗽,又拚命地摇头,像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徐婆婆捧着一碗热水走进来,叹气道:「她已经被耽搁过了看病时间,如今就是大夫也救不了她的命。其实原本她只是头疼,后来就会经常晕倒,然后身上长疮,伤口流脓……唉,她丈夫将她休出家门,眼看她这一辈子只剩下『苦命』二字了。」
欧阳雨轩原本以为赵蝶衣听到这女人的病情,会更加的嫌恶躲避,一低头却见她只是怔怔地听,一双大眼睛中满是忧郁的迷惘。
这丫头难道是被这个女人的苦命而打动了?可是传说中的蝶衣公主可没有这份菩萨心肠啊。
果然,就在他稍有失神的时候,只听赵蝶衣哼了一声。「各人有各人的命,天生命苦怨得了谁?也不必心疼她,反正早死早超生。」说完她一翻身又倒回草垛上去,用后背对着外面,再也不说一个字了。
徐婆婆皱眉看看赵蝶衣,又看看欧阳雨轩,像是在说:你怎么弄了个这么不懂事的丫头在身边?
他的视线却悄悄投注在背对自己的那个身影。她,真的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吗?可为什么刚才她的眼中好像有一闪而过的水光?
这一夜好像特别漫长,窗外星光闪闪,没有半点月光,偶尔有虫鸣鸟叫从窗外传来。屋内那个病女人的咳嗽声特别的大,大到欧阳雨轩都不得不时时侧目去关注。
看样子,她真的活不过今晚了。
他并不是没有恻隐之心,只是他向来都认为,如果一个人的生命走到终点,便不必去假惺惺地施以援手,增加病人的痛楚。让她走得清静些好了。只是难为了这位娇滴滴的公主殿下,至今还能安枕在这一蓬草垛上,没有被吵醒。
不对,赵蝶衣那里是有动静的。
漆黑的屋子中,欧阳雨轩瞇起眼睛,看到左侧本来一直保持睡姿的她,忽然静悄悄地爬起来了,然后走到那个病女人身边。她终于忍受不了,要发作公主脾气了吗?
他正准备起身去劝解,却听到赵蝶衣用轻微的声音问:「妳的胸口憋得难受吗?要不要喝水?」
欧阳雨轩一怔。难道她竟是去照顾病人的?怎么可能?
那个病女人的嗓音早已嘶哑,干涩地憋出几个字,「我、我想吃点东西。」
「吃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她伸出一只手去触摸那病人的额头,「妳的身体怎么这么冷,而且还在出汗?」
「我、我想吃点东西。」病女人只是反反复覆念着这一句话。
「好,妳等着,我去弄。」赵蝶衣居然真的走出房间,走向大门口。
这丫头要做什么去?难道她忘记白天被追捕的事情了吗?他悄然起身,尾随其身后。
赵蝶衣拉开了大门,向周围的街边看了看,然后迅速地跑上街道。
欧阳雨轩一跃上了屋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活动。
只见她快速地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像是在寻找可以买到食物的地方,但此时是二更天刚过,所有的饭馆都关了门,怎么可能买到吃的。
忽然,几片乌云飘过来,遮蔽了最后的星光闪耀。难道要下雨了?
欧阳雨轩半蹲在屋脊上,看着下面已经跑得有些疲惫的赵蝶衣,不明白她为何态度突然转变,竟会为一个陌生的病人在深夜里跑到街上买食物。
她显然也注意到天气变化,就近跑到一家饭馆门口,狠狠地拍了几下门。「开门,掌柜的开门!」
好半天,有小伙计在里面睡意朦胧地说:「早就打烊了,现在不做生意。」
「我出五两银子,只要一碗粥!」她飞快地说。
店里的伙计大概给吓了一跳,拉开一道门缝,问道:「姑娘,妳没病吧?五两银子一碗粥?」
「没说错!」她举出银子,「只要一碗粥!」
伙计犹豫了一下。「那要等我去问过掌柜的和大厨,妳等等吧。」说完伙计又关上了店门。
乌云黑压压地堆积在一起,越挤越密,终于,从云层中发出一声沉闷的雷音,瓢泼大雨就这样哗啦一下从天上倾泻而下。
欧阳雨轩身手敏捷,立刻跳到街道旁的一处屋檐下躲避,而赵蝶衣却不躲不避,只是站在那间饭馆的门外,任暴雨将她的身子打湿,目光急切地看着店内,等待着伙计的回话。
到底是为什么,会让她对这件事如此地执着?之前她所表现出的性格与此时截然不同。而外界关于蝶衣公主的种种传闻,在此刻看来也都是不实的谎言了。
是那个病女人触动了她的什么隐痛吧?他回忆着所有有关赵蝶衣的身世传闻,想起她曾经那样幽冷怨恨地说过──
当初我流落在民间的时候,谁曾顾过我的死活?为什么现在就要我牺牲自己,去为了那些当初几乎要置我于死地的人?
当初,流落民间时,她有过许多不开心的回忆吗?所以才会养成如此古怪孤僻的性格,甚至不惜让所有人都厌恶她?
欧阳雨轩不禁忆起一种青涩杏子的味道。那是在他童年时,费尽千辛万苦之后,才爬到树上摘下来的一颗青涩的杏子,咬进唇齿间,流出酸入牙髓的味道,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每个人都有一生也难忘记的回忆,她的难忘……就是在七岁之前?
终于,伙计打开了店门,让她进去,过了许久之后,她怀抱着一个瓦罐跑了出来。
伙计在后面喊着,「用完了记得把罐子送回来啊!」
她没命地跑着,甚至顾不上回应伙计的话,直冲进大雨里,满地的泥泞溅湿了她的鞋子和裙子,她居然全然不觉。只是在黑夜的大雨中要找到来时的路并不容易,她几次走入岔路,退出来,再找,又再次走到岔路。
「唉,还真是个路痴。」欧阳雨轩如一道闪电陡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不停留,只是一手抢过她怀中的罐子,再闪身拐入街角。
「那罐子是我的!」她大惊失色,根本没看清抢夺的人是谁,急忙追了过去。
但那个人影太快、太诡异,每次她跑过去,都只看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几次她都以为跟丢了那个强盗,但是很快又在不远的街角看到那个影子,黑夜里对方彷佛还在对她招手。好大胆的贼人,简直该死!
她顿足叫道:「小贼,看我抓到你不把你碎尸万段!」
她追了好几条街,不见了那贼人的影子,不过一抬头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徐婆婆的家门口,而且门前赫然摆着的就是那个罐子。她又惊又喜,急忙将罐子抢抱进怀里,顾不上想其中的前因后果,推门跑了进去。
那个女病人还躺在草垛上,欧阳雨轩也好像并没有醒来过。她小心奕奕地跪在女病人面前,解开罐子的封盖,找来一个破碗,将热粥倒了进去。
「粥来了,快喝一口。」她扶着那个女病人坐起身,一口一口地将粥喂进对方的口中。因为病得太重,对方几乎是喝一口就咳嗽一下,吐出半口,一碗粥喝了大半个时辰只喝了小半碗。
「谢谢。」女病人用微弱的声音感谢着她,一双眼睛开始涣散无光。
「再多喝一点吧,喝多点就有力气,明天就会好了。」赵蝶衣柔声说着。眼前这个虚弱的女子,彷佛不是陌生人,而是十年前躺在村间病榻上的母亲。
那时候,人人都觉得她们这一对外乡母女看上去来历古怪,村民总是对她们议论纷纷,而母亲孱弱的身体又不能保护她,她只是天天奔波于田野之间的小疯丫头。
曾经有那么一个晚上,母亲病得很重,只想喝一口热汤,但是家中连一点米、面都没有,她一连敲了七八家邻居的门,想讨要一点可以做汤的东西,但是……没有人肯给她开门。
那天,天色也是这么的黑,她的双脚没有鞋,跑到脚掌被小石子扎出了鲜血,喊到嗓子都已经嘶哑,如果那天她手里有哪怕几文钱,也许就可以买到一碗米,或者一个馒头。
钱、权、势,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它们掌控了这个世界,掌控了人心,掌控了人的命运。所以她回到宫里之后,拚尽一切也要得到它们!
「再喝一口吧。」她轻声说着,忽然察觉到手腕中的重量在加强,那个病人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她的臂弯里。
死了吗?终于在死前吃到了她想吃的东西,然后放心地死去?
赵蝶衣放下臂弯中的人,将那个罐子里剩下的粥倒到屋外的草丛中。
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静静地走回到自己的「床」位上,躺下来,阖上眼,让自己睡去。
欧阳雨轩看似熟睡,其实他的目光一直透过眼脸的缝隙注视着屋内的一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一夜,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认定的许多事情,原来是巨大的错误。
赵蝶衣,这个彷佛能一眼看穿的粗鲁野公主,其实也隐藏着许多难言的苦衷呵。
青杏的味道再度涌到他的喉间,他忽然有种冲动,想拨过她的背脊,看清楚此刻的她是否在流泪?是否在伤感?
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纤细的肩膀,许久,她的肩膀抽动了几下,颤巍巍的,让他的心也随之被揪了几下。
屋外的雨已渐渐地小了,空气中开始弥漫清新湿润的味道。
天亮后,又该是新的一天。一切,会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