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热情,是那种能让人联想到海滩夏威夷草裙舞的白花花光线,相形之下,开着冷气的办公室就像缺钙的欧巴桑般叫人心生忧郁。
还好有一个中庭。
在树阴的长椅上坐下了,望一眼空荡荡的球场,这种时候,再有闲情的太爷老太们都不会出现,静得正好。
便当盒在小冰箱里冰了一上午,足以砸死几个人,她费劲打开盒盖,还未碰到勺子,便听到一阵嘻嘻笑声。
这种笑的方式……不由捂住了额头,闭了眼道:“孙小蕊——”
“Surprise!”那个小姑娘便从花坛里钻了出来,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尽是淘气笑意,“老师,被我逮到你啦!”
“是谁逮到谁呀?”她的眼不由抽搐一下,“这种时候住宿生不是该午休吗?你还有胆来骚扰值勤老师?”
“少来了老师,你吓不了人的啦!”十一岁的小姑娘,压根不懂什么叫“师长威严”,仍是笑嘻嘻地亲昵地凑过来,探头往她便当盒里瞧了瞧,“老师,你跑到这来吃饭?”
“是啊,”她也扫一眼孙小蕊手上的肯德基袋子,“你呢,中午吃这个?”
“这是饭后餐!”正在向福态美少女发展的女孩子理直气壮地回答,仍在好奇地研究她便当盒里的东西,“老师,这是什么?”
“芒果啊,你不是吧?”连这都认不出?
“我知道这是芒果,可上头红红的都粘着啥呀?”
“辣椒面加糖粉加盐粉。”
小姑娘的脸上便现出某种表情,那表情,在她大学室友的脸上也经常能看到,用言语来表达,就是:这……能吃吗?
“那又是什么,八宝粥?”
“算是吧,”她笑笑,“南方的一种甜品,这儿没得卖。”
“老师你自己做的?”
“嗯,我最近搬出了学校宿舍,经常自己开伙。”她没再多说,用牙签叉起一块饭前水果扔进嘴里,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好怀念的味道——北方人真没见识,竟怀疑这等美味!
却突然瞄见孙小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有问题吗?”
“……”小姑娘低头瞧了瞧自己手上的快餐袋子,突然将它递了过来,“老师,我与你换好不好?”
“……”
天气真的很热。
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宁怡就发现自己很有孩子缘。真是想不通,她一向觉得小孩子是种很玄乎的动物,根本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她也没做什么呀,顶多不怎么把他们当学生看待,女孩子便听她们讲学校哪个男生最帅,男孩子——比如上次操起板凳与人干架却把自己吓哭了的小屁孩,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只好勉强发挥身上所剩无几的母性光辉,搂着他的肩安慰了一通。
然后,她就成了补习中心最不受学生尊重的老师。
说真的,大概还与她常干眼下这种事有关吧……好像没有哪个值勤老师放着学生午休时违规出外购物不管,还一起分赃的?
宁怡舔了舔手指上的番茄酱,一面思考这个问题。
便就在这时,她听到孙小蕊说了那句话——
“老师,于哲说你人很冷淡哦!”
她愣了愣,“谁?”
“于哲呀,就是不久前进乙班那几个男生中的一个,”孙小蕊补充了一句,“老男生。”
“哦,难怪我没印象……我很冷淡吗?”
“怎么会!老师可是仅次于我的宇宙超级无敌活泼可爱美少女耶!”肉嘟嘟的小女孩摆出一副臭屁姿势,“虽然老师讲的冷笑话很难听。”
“……多谢你的赞美!”
“不客气,”美少女慷慨地挥挥手,“所以咱们都觉得于哲眼睛有问题。老师,以后他的笔记你记得别打‘excellent’了,给他个‘terrible’尝尝。”
切,才学了几句英文,便在她面前卖弄起来。
宁怡斜眼看这个老气横秋的小女生,“你们做什么谈论我?背后说人坏话可是不对的哦!”
“今天周一,安西校长不是过来讲例行废话吗?然后他就顺便问我们最喜欢哪些老师,咱们乙班自然是支持你啦,可是校长见于哲在睡觉,就点他起来问他对你有什么印象,他竟然搞不清‘宁老师’是谁!我们好不容易才给这位老大哥解释清楚了,他竟然哦一声,说‘那个老师,有点冷淡吧’!你说这不是瞎了眼是什么?”孙小蕊一面攻击便当盒一面叽里呱啦,“他可以说你没个正经、不像老师甚至不像女生都好,怎么能用冷淡这么酷的词来形容你呢?你全身上下哪个细胞冷淡啦?”
“啪”一声脆响,孙小蕊抬头,正好看到她的老师手中折成一半的塑料叉以及头上爆起的青筋。
“孙小蕊——”
“……老师,我错了……”
“太迟了——你等着这个暑假都得‘terrible’吧!”
自然,她是不可能打出一个“terrible”的,因为补习中心的宗旨是“最大限度鼓励学生”。
打“terrible”?除非她不想干了。
天行教育中心就是宁怡暑期工作的补习学校,设有理科组、文科组和特长组,学生由学龄前儿童至高中生不等,学校里教的和不教的课程这儿都有开设。
所以,单单一个补习学校,就占用了一幢办公楼,外加建有门球场的中庭。
宁怡在大学修的专业属于理科,因为轻信学位手册上说的只要修满学分就能提前毕业,前三年像着了魔似的修学分,等到学校通知仍要待满四年才能领学位证书,她便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多出来的一年时间怎么用呢?
没有朋友(不管是同性异性),因为埋头苦修,与同学交往不深,学校里顺眼的男生似乎都被抢光了。
想想,从小到大都没什么社会经验,还是去打工吧。
刚好这间补习中心招暑期老师,她便递了简历,投的是文科组英语班。
天行在学校所在的省份小有名气,专业又牛头不对马嘴,宁怡一开始就只抱着试试的心态,尤其听说里头的英文老师至少都过了专八。
面试的时候,那个长得很像安西教练,后来也被学生叫做安西校长的胖男人和眉善目地抬起头来,“你高中时过的六级?”
“是。”宁怡笑眯眯道,对待不熟的人她都用这副表情。
“怎么不读英文系?”
宁怡想了想,想不出个稍微不臭屁的回答,于是小声说:“因为我觉得,对于自己看书就能学好的东西,再花钱去读是一种浪费。”
说完仍是笑,呃,她是想表现得谦虚点没错,只是那确是她的真实想法。
安西校长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地点点头,沉吟了一下,站起来,“好吧,希望你也能教会学生怎样自己看书便能学好。”
于是,宁怡就傻傻愣愣地成了补习中心的暑期老师。
一直到现在,她还是琢磨不出安西校长那句话究竟是不是讽刺?
补习英语的学生又分为四个班,宁怡在乙班和丁班有课,一个班多是十岁上下的小学生,另一班则有个学生比她这老师还大一岁。因为是按学生程度分的,同一班级里年纪相差较大也不足为奇。暑期开课两周,乙班又来了几个中学生,都是模样看起来怪里怪气,嘻嘻哈哈的男生,乙班的小学生们于是称他们为“老男生”。
有这群人进来,课堂秩序自然好不到哪去,不过宁怡的课一向很吵,也差不了多少,倒是常听其他老师抱怨校长也不多加选择,什么样的学生都招进来。
拜托,补习班耶,生意兴隆算不错了,哪还能挑三拣四的?
宁怡自小到大都是人们所说的“好学生”,但心里还是比较同情被老师无视的“差生”的,虽然在中学时代她也不敢接近他们。
因为讨厌被人指三道四。
把孙小蕊赶回学生宿舍后,她在办公室打了个盹,醒来时刚好赶上乙班的课。
教室里一群半大小孩们乱哄哄地坐着,并未因她进来而有所收敛。
宁怡视以为常,打开名册开始点名。
点到“于哲”时她顿了一下,抬眼在教师后排那几个显得特别高大的男生中逡巡,有一两个她已能叫出名字了,剩下的仍模模糊糊,没办法,天生对名字不敏感。
半晌无人应声。
没来吗?宁怡抬笔正要打记号,有人伸手推推后排趴在桌上的一个男生,那男生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面颊上还浮着压出的红印。
小学生们便窃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