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呀。”刻意背过身,不想让宝岩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总不能让人家一直不明不白跟着你吧……”虽然提起这件事,胸口会有点难过、有些沉郁无法释怀,但……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吗?总是得,分家……不可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兄弟感情再好,也都得各自成家。
“啊……”不明不白?名分?啥时候做了什么需要给人家名分的事,怎么自个儿都不知道?不在意八年前的事,重点是……给人家名分?“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名分吗?
可是,平雨什么时候也开始用起“人家”来自称?
“一定要我把话说那么白吗?笨石头。”回首送他一个大白眼,璇即回身继续梳头,“好容易你终于回来了,就顺便把该办的事办办吧,也算了我一桩心事。”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专注与梳理长发。可,还是难过……
“呃,这,这个……”男人给男人名分?也、不是不行啦……可是……“当真?”
“还假的不成?”当然是真的,还怀疑什么,怎么会呆到这种地步?顾不得再梳头,将梳子塞到枕下,脱了鞋爬上床,瞪着宝岩,拧眉道:“难道你只是想玩玩而已?我可不记得我们家的石头是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烂男人!”
“唔、嗯、那……”很本能地因为平雨的瞪视而有些慌乱,顾不得再作深思。呀啊啊——平雨生气了、平雨生气了——怎么办?怎么办?“随、随时都可以啊……”那,就、就这样吧,反正没什么关系……只不过,要谁娶谁?
看平雨微眯眼,凶狠的表情没有丝毫放松,连忙补了句:“你挑个日子吧?”算了算了,不管谁娶谁,总之挑个好日子成亲就是了……
换来的仍是个大白眼。“是你要娶还是我要娶?连日子都要我挑,你出去磨那么久到底是干什么去?一点长进都没有!”不敢扬高音量、怕吵着旁人,声调里的气势却没因此而少半分。
“呃……哎……我……这……那就……”原来,早决定好要嫁了啊?“就明、明儿个一早,起来翻黄历好了……”呜——平雨好凶……早打算好要嫁,说一声就是了嘛,我没说我不愿意。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犯不着害臊吧……
隔壁房。
“……”翻了个身,堵住自己耳朵,努力催眠自己。
两位大哥啊,别怪我偷听;耳力被训练成这样也不是我故意的……
偷听常常是情报来源,不过偷听这种事对她的任务着实没什么帮助,她一点都不想听;怎奈何年代久远的墙隔音效果并不好,耳力自小被训练得太好也是件麻烦事。
唔……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会长针眼,那听了不该听的东西会怎么样啊?
呃……还是睡吧……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但事实上,霜白还是什么都听见了。
***
天才蒙蒙亮,太阳还没升上来,平雨便醒了过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为什么还是那么早就醒了呢?
眨眨眼,确定自己再也睡不下去,一翻被,便打算要坐起身,下床梳洗。却,旁边一只手突然压过来、硬生生将他再度压倒,躺回床上。
床板很硬,撞得有点痛,平雨皱皱眉,瞄瞄旁边犹自双目紧闭的宝岩,考虑着该不该把他叫起来骂。静下心想想,也许经过长途旅行,真是累了。反正早就习惯他睡不好了……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宝岩一累,睡癖就特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就,姑且别跟他一般计较……小心地将宝岩横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移开,尽量想在不惊动宝岩的情况下,起身梳洗。
可惜,再度挑战失败,在要离开床畔的时候,一股拉力猛然往后一带,连带扯得平雨再度坐回床沿,差点抑倒,压在宝岩身上。
抚着被扯痛的头皮,微泛湿意的眼眸回顾一望究竟。只见长发的另一端,不知何时被宝岩抓在手里,导致方才平雨想离开、却被硬扯回来。
不管怎么说,头发被扯都是很痛的,此仇不报非君子。爬上床,打算捏宝岩的脸、扮个大大的鬼脸,吵他起来。
伸出手正要去捏他的脸,冷不防右手被一把扣住;以为宝岩醒了,小小吓一跳,仔细端详,又似乎睡得正甜。
试着抽回右手,并且用左手协助,尝试扳开他的手指,却连左手也落进他掌握中。瞪着宝岩的脸,怀疑他是不是醒了故意装睡;瞪了半晌,宝岩仍没什么动静,好象好梦正酣。
我抽、我抽、我抽抽——
文风不动。
看起来明明不是扣得很紧,为什么就是抽不开呢?双手被他双手扣着,要走走不得,要打也不能打。一时无计可施,不想动用魔音穿脑、惊动隔壁房的戚姑娘,只好对着他的睡脸干瞪眼。横竖,时间还早,还可以陪他耗。
这小子到底是真睡还是装睡?瞪着他的脸研究,若醒着,在这么“凶狠”的视线注视下,应该早就坐立难安了,不会还躺的这么平静。
再说,石头之所以为石头,就是因为他装什么都不像;但抓的时机着实捏得太准了点……是,这些年在外头养成的习惯吗?听说,外头环境很险恶,是因此而养成了随时警戒的习惯吗?受到任何攻击都先制住对方再说?
微蹙眉,有些心疼、舍不得;不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自觉开始傻傻盯着宝岩的脸直视。
是啊,回来了耶……没病没痛没伤,整个人好好的回来了。
嘴角上扬,绽放一个有点呆的笑容。他终于回来了……
宝岩动了动,紧闭的眼帘半睁、随即又敛下,像是半睡半醒,意识仍昏沉不清。放开平雨的右手、拉着平雨的左手贴向颊边,侧首、嘴唇轻平雨的手腕。
这块石头在干麻?看不明白宝岩的举动是在做什么,一时忘了要抽回手,好奇的猜测宝岩究竟是梦到啥东西还是怎的?
手微微下拉,嘴唇顺着腕脉上移,停留在掌心位置。
脉搏的律动变得有些诡异,愣愣的不知该作何反应。奇怪的感觉,就像,昨天宝岩附在他耳畔说话时。称不上喜欢,说不上讨厌,算起来该说是没什么的接触。无以定名的怪异,透过接触的部分、顺着血脉回路,扰乱心跳节奏。
像崩出一道裂纹,渗出一点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或可说是五味杂陈?一些些像被划伤的刺痛、一些些糊了蜜似的甜、一些些难舍难分的苦涩,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是什么的味道,混杂成一团繁乱难理。
猛然回过神,想起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没时间在这儿耗,得去弄早饭呢。使劲抽手、再度双手被扣,被硬是往反方向拖拉、扑倒在宝岩身上。
头有点昏、长发披散掩住脸,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前,被捧住脸,拨开散发,亲了上来。温热的嘴唇在脸上游移,最后停在人中下方的位置——对,就是平雨的嘴。
一开始平雨是呆呆的任他亲,当脑袋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之后,立时想破口大骂。混蛋!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就算是睡迷糊了也太过分呢了吧?
气恼,却忘了宝岩的嘴正贴在他嘴上,一张口正好被趁隙入侵、封了个结结实实,就算想骂人声音也出不来。连忙慌乱地要拨开他的手、撑起自己的身子,奈何宝岩的双手固定得极好,挣不开。只能认命的等他“住口”吗?不要啊……嘴里一个软软的东西在蠕动的感觉好奇怪,弄得全身都跟着不对劲起来。
努力想用舌头把那东西推出去,却不知怎么搞的变成两相纠缠?
好不容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挣脱时,平雨已满脸通红。罪魁祸首却仍睡得香甜,嘴角溢出些许延沫,应是方才热吻的残迹。
顾不得梳发,捂着嘴,脚步踉跄的冲出房门,回来多看一眼都不敢。
平雨在院子里散步,呼吸着晨间的清冷空气,试图平服紊乱心跳、手足无措的情绪。抬袖用力擦拭着嘴唇,努力想抹去那种感觉。不是第一次这么亲,可是很讨厌这次的感觉……
混蛋,在哪儿养成的坏习惯,把我当成谁了?
走进厨房,弄了盆水洗脸,以指带梳,略为整理凌乱的发丝。洗好脸,走出厨房回到院子里,瞪着房门开始伤脑筋。
梳子及束发的绳子都留在房里,可是现在他实在不想进房犯险。怎么办好呢……
霜白坐起身,揉揉太阳穴;不是自己醒来,而是被隔壁的动静吵醒。心里犯嘀咕:大清早的就这么吵是在干什么,昨晚还没玩够吗?算了,既然醒来就起床吧,她一向是不会赖床的好孩子。
简单梳理后,便离开房间。一打开门便瞧见平雨披散着头发,双手抱胸在院子里踱步,似乎在烦恼着什么。“施大哥早。”
“啊?”似乎稍稍被吓到,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戚姑娘早,昨晚睡得好吗?”随即,绽开笑容,举手拢了拢头发,没有任何戒心。
“嗯,还不错,谢谢大哥关心。”表面上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暗自加了一句:“如果你们可以安静点,我会睡得更好”。
“施大哥的头发……?”
“哎,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回给霜白一个有点蠢的笑容,无言以对,心里直骂:笨石头、臭石头,睡那么烂干什么?
霜白笑笑,递上一柄木梳,没再追问,平雨先是一愕,“啊……谢谢。”接过木梳,也不知道能再说什么。
施大哥不只长相,连骨架都和煌哥哥好象啊……
趁着平雨接过木梳的瞬间,细细打量他的手;修长漂亮的手指,和衣煌一样适合握剑。接过木梳后在廊下的长板凳上坐下,每一个动作都像全身尽是破绽,又好象随时可以作出最完美的防护与反击。眯眼,笑,心里有了定夺。
“施大哥……世居于此吗?”跟着平雨在板凳上落坐,似不经意间随口问问,却是密切观察平雨的每一分反应。
“呃?我?”平雨梳着头发,略为思索,寻回过往记忆。“家父据说是十来岁时搬到这里,为了……避战祸。”
战争,历史上最无奈的人祸。总是有人想逃避它,总是有人想挑起它。血腥、杀戮,人命如草芥,不值一文。平雨没看过战争。可那从战争逃生的父亲,偶尔会跟他说起那段岁月的故事。那种表情,黯淡;望向他的眼神更似缅怀什么,有点悲伤。
偶然一次听母亲提起才知道,父亲有个双生兄弟,在流亡的过程里走失;他长得像父亲,很理所当然的也像那位素未谋面的叔父,看着这样的他,父亲每每总会想起过去,感伤那段失落的岁月。
似了然,微颔首,霜白没再多问什么。
“戚姑娘呢?听石头说你是江浙人,家里倒不知还有哪些人?”拉回落入往昔的思绪,平雨笑问。
“霜白……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并无兄弟姐妹;承蒙绣庄庄主收容,绣庄里的人们都像家人一样。”略微犹豫该交代些什么,所以不曾立刻回答。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此行,是为拜访一位五年前嫁到这儿来的手帕交。”
“五年前……?”边喃喃自语,边思索着。五年前,外地来的新娘子……不会这么巧吧?“戚姑娘那位闺中密友可是姓吴?”
霜白微扬眉,有些诧异,“正是姓吴。施大哥认识?”
“大概吧……”中原还真就这么点儿大,四川也不是个多大的地方啊……“夫家姓唐?若是的话便约莫八九不离十。晚点儿我告诉石头地方,教他领你去。“话说完头发也差不多都梳顺了,霜白再度适时地递上一条不知打哪儿变出来的丝绳,平雨道谢后接过固定,总算是搞定这件麻烦”发事“。
早餐没再让霜白下厨,平雨弄了几样简单的菜,便打发掉。奇怪的是,早膳时间仍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度过。霜白好整以暇的用餐,边观察着两人的情况觉得好笑。
平雨是一脸奇怪表情,不时瞪着宝岩,宝岩则似乎是害怕平雨的视线似的埋头苦干。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早上的热闹?
看着两个男人三番两次在夹菜时视线相交,宝岩那副饱受惊吓又一脸无辜的样子,让霜白着实想放声大笑,却碍于失礼及闺女应有的矜持,忍得好辛苦。
在京城里时、及一路行来,从没看过苏大哥有这种表情呢……真是有趣。
唐家,同样是用过早膳的时间。
不过,唐娃可不是刚起床,而是先上山绕了一圈,采了许多药回来。
当宝岩带着霜白来到唐家时,唐娃正在院子里忙着。将采回来的药分类,该晒干的摊平在箩筐里、趁着难得出太阳的日子放在日照可及之处作日光浴,该捣烂的就交给蹲在一旁的唐仁处理。
“请问……“宝岩于围篱外停步,习惯性拜访人家会先等到人家邀再进门。
唐娃顿下手边的工作,望向来者。
边迎上前去,边问道:“你是……?”生面孔……哪来的人?
“叔、叔……“宝岩还没来得及回答,唐仁已先声夺人地冲上前去,“巴”住宝岩的腿。“叔叔、叔叔……怎么有空……?“眉眼弯弯,笑开来。
“雨叔叔呢?没一块儿来?”小娃娃的思考路线很单纯,觉得昨个儿一道走的人今天就应该一起出现;昨天分手时雨叔是和外地叔叔在一起,今天外地叔叔来了,那么雨叔应该也在不远的地方。
宝岩弯下腰,轻拍唐仁的头笑道:“平雨要教书,晚些才过来。”
看着自家儿子冲上前去,又听他们提到平雨,唐娃心下已有个底。约莫……就是那个离开了八年、昨儿个刚回来的家伙吧?返乡第二天一大早便来访,倒不知有何贵事?“阁下是……平雨的朋友?”
“在下姓苏,苏宝岩,”站直身子,抱拳为礼,“和平雨是打小一块长大的玩伴。这些年来,平雨多亏你照顾了。”
“哪儿的话。”繁复客套向来不合他脾性,随口应着,眼里带着浓浓审视意味注视着宝岩。“就别客气了,我爹没教我那一套。那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不管有什么事,他倒是都有话想找宝岩谈谈……
“冒昧打扰,在下受他乡友人托付,领一位姑娘寻访她五年前嫁到这儿来的闺中好友。”在唐娃审视的目光下,几乎有点说不下去的感觉。“听说,尊夫人正巧是五年前来到此地,所以……想请问,尊夫人在吗?”为什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噢……这样啊……”瞄了眼跟在宝岩身后的霜白,微点头示意明白。弯腰拍拍儿子的头,“阿仁乖,去叫你娘亲出来。”
“喔。”唐仁用力点点头,转过身,迈开他那短短的腿,咚咚咚地往屋里跑。边跑边嚷着:“娘娘——有人找你……”
“别光站在外头,进来喝杯茶吧。”唐娃爽朗笑开,像纯真无邪的孩子。
唐娃招呼着宝岩及霜白进屋。霜白进门时,庭秀正巧自内室出来,不期然视线相交,庭秀心头剧震,整个人愣在当场。
“娘娘?怎么不走了?”唐仁困惑的推推母亲的身体,疑问着为什么母亲会停下来堵在门口不走出去?
霜白笑了。“姐姐,好久不见……”淡淡地,带了点薄薄寒意,这表情不属于她,而是……那个远在京城,无法亲临的坊主所交付——
“啊……”掌心微微沁出冷汗,迟缓颔首,“是……好久不见了……”终究是,追来了吗?一直清楚知道,“染坊”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放任自己叛逃。
五年来常夜半惊醒,过得提心吊胆。越幸福,就越感到深深恐惧——染坊的人何时会来?染坊的人来时,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又该怎么办?纵然唐娃也有底子,非是全然不懂武艺的寻常人;但是、但是——怎敌得过“染坊”的狠辣无情?
强自镇定,慢慢走向霜白,牵动嘴角、回她个略嫌僵硬的微笑。“坊主近来好吗?”使用的称呼是对绣庄主人,而不是对“染坊”的坊主,在一般人面前不使用那个称呼已经成习惯,如此多年了还是忘不了。
边说着话,边心下暗自寻死,来的只有霜白,也许、也许还能一拼……虽不知五年来霜白的进境如何,但若没有其它人,单对付霜白一个人,她应该还能胜任。
对付……吗?当初就是因为受不了杀人,所以才逃离染坊。今天,却要为了守护自己的幸福而杀人?好……讽刺……
“坊主很好。”边说边卸下系于肩上的包袱,“姐姐成婚时来不及送贺礼,叫我这趟来,顺便带了补送的贺礼过来。”没急着解开包袱巾,只是拎在手上。望向庭秀的眼神,似饶富深意。
庭秀的目光自霜白脸上下移至包袱,再移会霜白脸上,“妹妹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你了。”上前却接古包袱,不经意瞥见,霜白上翻的手掌,闪过一抹银光,随即,跟着霜白的缩手,隐没于袖中。接过包袱不动声色,维持着极近距离——很容易被一击毙命,也很容易发动致命一击的距离。
注视着霜白不敢稍有分心,全神戒备;回过头,给丈夫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笑容后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出去散散步吧,霜白妹难得来,我有好些男人家不适合听的话与她说。”染坊向来不喜欢玩偷袭,她推断霜白不至于趁她分神说话时出手,却也已作好万一她出手时可以实时反应的准备。
破绽,是很好的诱饵。
那是……当初,坊主教她的;如今,要用来对付“自己人”,情何以堪?只不过,话又说回来,染坊,有多少情……?
唐娃微扬眉,感觉到情形不对劲。早在五年前娶妻时,爹便已警告过他,庭秀来历不单纯;这一天的到来,可以说是在意料之中。
支开他人,要独自面对吗?虽然想留下来陪她,可是不能不考虑到唐仁。
唐仁还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小孩,若要动起手来只怕一个不小心便会对他造成危险;再者,自己虽然练过武,却几乎没有实际对敌经验,纵然留下来,也怕反成累赘。
二来……是尊重她的决定。
不管结果如何,这是她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定,依结五年来他对妻子的了解,深深明白那个平常的笑容中,有多么坚定的决心;望向他的眼没有诀别的意思,应该不必担心吧?阿秀向来是个谨慎的人。
这些年,他知道她的不安;今日拜访的是危机,何尝不是转机?比起总在担心着没有定论,倒不如一个爽快利落的结果。
“是是是,臭男人这就走开了。”没有多问什么,抱起唐仁,另一手拉着宝岩,便往屋外走去。边走边回头嚷着:”可别聊得太累啊,我们正午时回来,记得要做午饭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五年来假装不知道她会武功,一切一切的不寻常。如果,这是她的希望,他会尽全力满足她。
“这,尊夫人……”同样看出情形不大对。加上略知霜白的背景,宝岩其实是被半强迫的拉出去。“喂喂,那个……“
听着声音远去,庭秀慢慢收起笑容。霜白之外的那个陌生男子不知是何来路,但染坊向来封闭,那名男子应不可能是染坊的新人;而在这可能性之外,还有什么可能,她已无法一一计算,没有足够的能力只好赌上运气,希望,那个人,与染坊无关。
“姐姐似乎过得不错,还生了个那么可爱的孩子。“霜白的神情,没有什么异样,像闲话家常也似,平平静静。
“我的孩子很可爱,我对现在的生活也很满意。“肃容严阵以待,决定不多拐弯抹角,开门见山,“我会尽全力维持这份平静,远望坊主成全。”
“可是坊主对姐姐六年前不告而别的事很不满意呢。”淡淡的笑容,甜甜地十分可人,不带丝毫杀意。“所以虽然很快就掌握到姐姐的行踪,直到今日才让我来拜访姐姐,顺便,带来贺礼。姐姐不看看坊主送你什么礼吗?”
“废话少说。”庭秀答得冷浚,“要动手,就快些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没空陪你浪费时间。”
“姐姐真无情啊……”笑眯了眼,缓缓抬起手。
不见霜白作什么特殊动作,突然间,消失踪影。霎时庭秀心中一颤,警讯大作,已迟了一步。逐渐靠近颈子的冰冷,来自某种金属……
那其实是很短的时间。
从霜白的身影消失在庭秀跟前,到感觉脖子被一种冰冷的金属物靠近,应至多只有一瞬,却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坊主救助了众多孤儿,只有极少数能跟在坊主身边——为着某个特定目的。当年的她对坊主怀抱着极强烈的情感,执着要追逐坊主,百般努力让自己成为那极少数人之一,觉得就算付出一切也无所谓。
可是,她终究不是被坊主挑选上而跟随的人,终究只是因为坊主不过她的坚持,所以让她跟随。她其实并不适合留在染坊。
她永远都记得,曾有一名少女对衣煌倾诉满怀恋慕,深情款款多么动人;衣煌却一剑刺穿少女的心房,笑着说:“谢谢,我也很喜欢你。”
永远都记得,曾有个人,是染坊的老顾客,连续三年的时间每天都到绣庄拜访坊主,相谈甚欢。在必须杀了这个人时,坊主也只是笑笑,没有任何犹豫地了结他的生命。
染坊绝情,她无法忍受如此,所以逃了出来……
错估、错估计。错估了霜白的进境,错在不够狠心,应该趁着霜白分心答话时出手,至少不会这么轻易就败。但……也罢,她终究不是适合染坊的人,她的不智造就今日,也算种因得果。就只担心……丈夫和孩子啊。
***
唐娃抱着唐仁、拖着宝岩,一路直跑到街道上才改用走的。
低着头在街上走了许久,唐娃一直没说话。好动活泼的唐仁,似也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乖巧地缩在父亲怀里,不吵不闹。
“唐、唐兄?”傻愣愣被拖着走的宝岩,终于忍不住出声探问。
“啊?”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停步,抬起头望向宝岩。
“我们要走到哪儿去?”
“呃……”环四周的景象,城门在前方不远处,再走下去就要出城了。散步,到底是要上哪儿散步?“唉,这……”自己也不知道似乎太不负责任了点,可是他的确心里没个底要去哪,只是逼着自己走开。
理智告诉他这种时候他应该走开,父亲答应让他娶庭秀为妻的条件之一,便是要他在该走的时候不能回头,不管他再怎么想陪在妻子身边,都不可以留下来。爹在五年前就告戒过,有一天她出身的地方会有人找来,自己的问题也唯有自己才能了断;再怎么爱她,仍有些她的事他不能、也不该干涉。
怎么来,怎么去,强要管不该管的事只会乱。
纵然是夫妻,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
理智知道,感情不知道。可是向来像个长不大的娃娃,不代表唐娃真的能像娃娃一样感情用事,他毕竟,已为人父。
只能逼着自己走。在感情还没战胜理智前,离开。
放开宝岩的手,搔搔头,“那就……到城外的河边去吧。”
到了河畔,唐娃才将唐仁放下,唐仁便一溜烟的冲向河里;河不宽,水清澈见底,流速不算很快,唐娃便也放任他玩去。
只不过叮咛了声:“小心石头上的青苔,别一个不注意就踩着滑倒了!”
“知道了……”唐仁头也不回的应了声,利落地脱下上衣、挽起裤管,避免被河水弄湿,愉快地玩起徒手抓鱼的游戏。
唐娃随意地席地而坐,看着在河里玩耍的儿子,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打哪儿来的?”
“……京城。”就算唐娃没有事先声明,宝岩也知道想问什么。在唐娃身畔曲膝而坐,手肘支在膝上,双手交握。“她来自一间名为染坊的绣庄,绣庄的人……似乎十之八九会武功。可是除了这一点以外,看起来与平常的绣庄没什么两样。”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虽然衣煌身上的杀气有浓浓的血腥味,霜白身上一点血腥也没有。
“……”欲言又止,因为想想,问了这些似乎也没什么帮助,干脆就不问了。“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朋友的妹子,我返乡前受友人交托。”气氛似乎有点凝重,唐娃好象很担心妻子;可是如果这么担心,方才为什么要这么听话的离家?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为什么总觉得像被审问……
“她不是你未来的妻子?”
“妻子?”苏宝岩诧异地转过头,看着唐娃微皱眉,若有所思的侧脸。“当然不是啊。怎么会这么问?”
“不是就好。”闷闷的语调,与初见时的开朗差甚远。“平雨被你害得好惨,你若敢一回来就娶妻,我第一个不饶你。”自己的问题多思无益,就先解决平雨的事吧。
“平雨……?”先是疑惑,然后是有些焦急的。“他……怎么了?”除了这些年的寂寞,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伤痕存在?依平雨的性子,不管有多少苦都只会独自承受……到底,当年的离家,伤平雨伤得多深?
“平雨……”考虑着究竟该不该全部告诉宝岩,似乎是有些多管闲事,但他着实觉得宝岩负平雨太多。“因为你的关系,对于与人的接触变得过分敏感,不敢让人靠他太近;不敢和姑娘来往,所以到现在仍孤家寡人一个。”
“因为……我?”
“当然是因为你。你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忘记你离开家乡的前一晚,干了什么好事!”提起这件事他就积怨满腹,虽然没搞清楚就随便拿药给平雨他也有错,但最该负责的人一溜烟就跑不见人,一点责任感也没有,着实教人恼火。“让大家看平雨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却也都束手无策。”
“我……”唐娃知道……?
“你什么你,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别吞吞吐吐的。“
“我会负起责任的。“啊,是了,记得平雨说过,药是唐娃拿给他的……那么,会知道,也不足为奇……
“你要怎么负责任?”虽然希望平雨不要再孤单,可是能要宝岩怎么负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例在自己身上不是最明显的?
“我,不会再离开他。”握紧拳,沉言起誓。
“兄弟再怎么亲,终究得分家。”唐娃终于转过头与宝岩对望,“你怎么能够保证,一辈子不会再让他一个人孤单?”那是残酷的现实,兄弟的情谊重归重,每个男人都会有自己的家庭要照料。纵然能够将兄弟看得比自个儿的家还重,平雨也绝不是那种能容忍这种情形的人。他的心思……太细腻。
“我以我的生命立誓。”坦然无畏的眼,无与伦比的坚定,“若是兄弟不能长相厮守,我就与他拜堂;若是不见容于世,我便与他隐居深山。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他独自寂寞。”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乍听宝岩立誓,稍稍有些错愕;不管转念一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我希望,你的承诺值得信……”
***
“庭秀姐姐……似乎,退步了啊……”霜白笑着,退开来。
吴庭秀错愕地抚着颈部,雕工精细的银链,闪耀冷冷光芒。“这是……”
“坊主交代的贺礼。”淡淡的笑,敛起杀气后变得无害而温和,“坊主,就算是给姐姐压压惊。这些年来睡不安的惩罚,够了。”
“坊主早就知道姐姐与其当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还不如当个宜室宜家的夫人来得合适;姐姐的离开,在意料之中。”
庭秀怔怔地抚着银上的刻纹,久久不能言语。
染坊绝情吗……?若真心狠手辣,怎会这么简单就算了?从来就知道染坊不同于一般杀手组织,并以此扬名。
可是从来没想过,对背叛者,竟然如此仁慈……这是陷阱吗?但,染坊的习惯,从来就只有诚实到残忍的地步,不曾在流露杀意后仍有谎言。
“坊主说,姐姐从今以后与染坊再无瓜葛。但若姐姐有这个意思,随时欢迎姐姐回来染坊探望大家。”
怔怔望着霜白,庭秀突然笑了起来,眼泪无声迸落。是紧绷心情终于松懈,也是笑自己的痴傻。与染坊,再无瓜葛?坊主,曾经承认过她是染坊的一份子吗?
终究,从来没了解过坊主在想什么啊……她曾经以为,自己知道。或许在坊主眼里,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冀望的人,所以惩处也这么轻?
别再想了呵,她现在拥有,很重她的丈夫,很可爱的孩子,该知足了……
该说的话都已传到,霜白没再多什么,默默离开唐家。
***
一蹦一跳,像只小鸟儿,到街上转了圈,然后循着来时路,溜回平雨及宝岩居住的村落。盘算着该办的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该准备收拾收拾包袱,出发回京城去。
啊,对了,得向施大哥和苏大哥说一声……
一进村庄,就察觉到一股诡异气氛弥漫,霜白眨眨眼,放眼四顾,搜索来源。之前与宝岩一同出门时,便已发现到村里的气氛不太寻常,村人看着她的眼都有点奇怪,如临大敌似的充满警戒。
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家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当这句话被问出的时候,在场的众人喝茶的喝茶、发呆的发呆、沉思的沉思,沉默好半晌,就是没人能够提出个好法子。
“能有什么办法?”刘老爹揉着太阳穴,皱着眉道:“总不成逼着石头一辈子不娶老婆,就这么断子绝孙啊?”
“可是平雨一个人守着那栋空屋八年,他一回来就要另娶老婆,怎么说也不太合清理吧?至少、至少缓一两年啊。”刘大娘同样皱着眉,为这话题讨论了半个时辰都还没个结果,着实效率太差而头痛。
“早娶晚娶,还不都是要娶?要石头几年再娶,结果还不一样?他们终究得各自成。张大叔左手托腮,一脸苦恼的神情。“横竖平雨八年来,约莫也习惯一个人过活;石头娶个老婆搬出来住,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哪里一样!人到头来都不免一死,可是早几年死和晚几年死都差远了。”张大婶略带不平的嘀咕,“你大概没看过平雨一个人去扫墓时的表情,像是在想很多很多问题,像是什么也不想在发呆,活像失了魂,看得我都觉得难过。”叹了口七,继续道:“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平雨说他这辈子不打算娶妻了。这孩子向来倔,不娶就一定是不会娶了,如果连石头也丢下他不管,还有谁能够陪在他身边?”
“是兄弟就一辈子是兄弟,娶不娶老婆有什么差别?”哪还有说什么陪不陪的,又不是搬到哪儿去,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彼此还是照料得到啊。”
“不可否认兄弟间夹了一个女人,情况会有所不同。想想看,平雨孤家寡人一个,看着兄弟和老婆出双入对会什么感想?换作是我绝对待不下去。”
“可是这也是平雨自个儿的决定啊,旁人能说什么?”
沉寂。
众人突然都静了下来,没人能再多说什么。
是啊,是平雨自个儿的决定,大家就算看不过眼,能说什么?
好半晌,村长捏着长须,叹口气,缓慢地道:“或许,施家的人都是命孤吧……但看着平雨这么苟待自己,教我怎么对得起他爹临终的托付……”
众人仍是默然无言。
同时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与挚亲在流亡过程中被人群冲散的少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摸样。没有人忘得了,少年恍惚的神情,喃喃念着兄弟名字的声音,有多教人心痛。
这是个安详的村落,大家都在幸福和快乐中成长,何曾看过这么沉重的思念?看着平雨,常常就像看见他爹当年的影子,好难过。
尤其在宝岩刚离开的头几年,不经意间透出的失落,几乎跟当年他爹初到这个村落时没有多大差别。所以都想帮平雨找个妻子,所以想帮他找个伴;因为当年,平雨的爹就是遇上了平雨的娘,才渐渐抚平了失去挚亲的伤痛。怎知道平雨……
在场除了村长以外的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叹口气,然后你看我,看你的大眼瞪小眼,摇摇头,再度同声一叹。
“叹什么气?把他们两个送作堆,问题不就解决了?”一个虽然音量不大,清澈有力的少女嗓音,突如其来的打破沉默,霎时成为众人焦点。
“难道不是吗?”灰衣少女无辜地眨着眼,似乎有些怯生生的,极敢直言自己的想法。
王大婶走过去,拉着少女的手,将她拉到众人包围的中心。“来来来,小姑娘,话说清楚点儿,什么送作堆?”
霜白仍旧一副无辜的模样,“忧心施大哥不娶老婆会孤单一个人,又怕苏大哥娶了妻子之后,施大哥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怜;那就让这两个人成亲,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让他们两个人成亲?”大伙儿仍旧同声复述一遍,彼此对望一眼,呆楞了一下,随即开始各自叽叽的讨论发言。
“男人跟男人成亲?这样不太好吧……”
“好象没听说过……?”
“但,这个办法确实挺不错啊。”
“没听过有什么关系?我们村里可以开先例嘛。”
“那他们家的香火怎么办?”
“平雨如果不讨老婆,就是不可能有后代了;问题出在石头身上……”
“村里看谁家小孩过继一个给他们不就得了。”
“问题在于石头愿不愿意啊?如果石头不愿,平雨也万万不可能同意。”
“石头不是要娶老婆吗?”
“可是提出这个法子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跟着石头回来的小姑娘呀;可能,小姑娘不是石头的新娘子?”
“大概吧,不然有哪个小姑娘会想把自己的心上人推去和别人成亲?”
一群大叔大婶儿热烈讨论,完全忽视当事人之一就在现场,毫不客气地立刻研究起这个提议是否可行。
霜白眼睛滴溜溜地转呀转,唇边浅浅盈笑,看过来、看过去,觉得这群人还真是有趣,不过……也真是惹不得。
她的出声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大伙儿对外人防心着实太低,便是众人早知她靠近;方才那位大婶拿住她手时,明明极简单的伸手过来拉她手腕,动作没什么特别,硬是闪不掉。
被拉着往人群包围的中心走去时,她尝试过要挣脱,不知怎么地就是没法儿抽回手。看不出是何门路,简简单单一扣,却极有效。
化繁为简吗?这手功夫,可不好惹,不管其它人是不是警觉性高到轻易察觉她的靠近,这村人都该列为没有必要、不应与之为敌的名单里。
“不管怎么说,两个男人成亲……似乎不太合礼数吧?”
“你倒是说说,那本教导礼数的书里说了两个男人不能成亲?”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毕竟没有人做过的事儿,我们村里这么做,不会太怪了点吗?怕是怕,平雨和石头会被人说闲话哪。”
“怕什么,上无愧于天、下不愧于地,成亲是喜事哪。”
“可是小姑娘不是石头的新娘子,不代表石头以后不会想娶老婆啊?”
“这倒也是个问题……”
“什么问题嘛,都让平雨跟他成亲了,他还想娶别人?”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
众人的意见不一,吵吵嚷嚷没个定论。最后是村长捻着颚下美须,轻咳了声让众人肃静后,下了个结论。
“反正,咱们这个偏僻小村落,不需要顾及太多。”声音不大,清清楚楚的让每一个人听见。“就先问问石头的意思,再作决定。若是石头没意见,大家就挑个好日子,早点让他们拜堂吧。”
事情至此,似乎终于讨论出个完美结论。众人一片和乐融融,开始闲话家常。但村长觉得好象忽略了什么关键没考虑到……到底是什么呢?
摸着自己的长胡子,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没考虑到什么该考虑的问题,应该是多心了吧……人老罗,疑心病这么重可不好。
不多想了。
***
当唐娃和宝岩返回唐家时,已近正午。
不见霜白,只有庭秀坐在厅里,对着一块绸布发呆。
绸布以似晴空的蓝为基底,绣上一树盛放的桂花。雪白的花瓣溶在苍蓝里,竟有种朦胧的感觉。栩栩如生,直教人有种错觉,似乎可以嗅到桂花香。
“阿秀?”看见妻子平安无事,唐娃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怎么在这儿发呆?你那位远道而来的妹子呢?”
“霜白……”有些茫然地抬眼望向唐娃,“霜白回去了……”霜白回去了,她呢?她该回到哪去?她不能回去了……不、不对,他哪儿都不用回,她的丈夫在这里,她的孩子在这里,她的家就在这里,她何必回哪儿去?
“阿秀?”唐娃试探地再呼唤了声,总觉得妻子的情况不大对劲。
“嗯?”定了定,回给丈夫一个甜美的笑容。“怎么?”终究不懂,坊主的心思。
一树桂花无尽想念,期望偶尔可以回去探,银链祈求平安康泰,愿上苍垂怜。是,这么温柔吗?杀人不留情的坊主啊……总是用那近乎残忍的温柔杀人的坊主。
“你……还好吧?”
“我?”看着唐娃,眼仍旧有点茫然。
“我很好……”突然伸长手臂,拥抱她的丈夫。“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嫁给你,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不需要想太多,幸福是一件简单的事。
手里紧握着蓝色细布,闭上眼睛不再看那一树灿放的桂花。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太多,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不管坊主是怎么想,到底自己在坊主眼里有多少分量都好,都再也没有关系。她与染坊的一切再无瓜葛,彻底与那段血腥的岁月道别,摆在跟前的事实只有如此而已。
唐娃傻愣愣的回拥妻子,仍然搞不太清楚状况。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平安就好、幸福就好。
“娘娘,我也要抱抱……”唐仁不甘寂寞地从宝岩怀里朝爹娘扑去,唐娃连忙出一只手接过儿子,一家人亲亲热热地抱成一团。
他们抱得亲热,一旁宝岩看得有点尴尬。人家小夫妻俩在亲爱,外加一个他们之间爱的结晶、好生和乐,他杵在这儿像什么?实在想走人。
但是平雨说要过来,在唐家会合,若他现在走了怕会错过。
看着他们、宝岩不禁有一点点羡慕和嫉妒,他也很想和平雨这么相处啊……可是平雨老当他是小孩子,每次当他抱住平雨时,平雨的反映从来就不是回拥,而是摸摸他的头,说;这么大个年纪还撒娇?
平雨呀……你到底什么时候要出现?我好想你……
也不知是否上苍听见了他的哀号,还是时机这么正巧、抑或是平雨与宝岩心有灵犀?刚这么暗暗念完,屋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对不起,我来迟了。”尽力在最短时间内从村里的学堂赶来唐家,平雨跑得稍微有点喘。“孩子们不放我走……”也不知哪来的消息?一群孩子围着他,直追问关于宝岩,以及霜白的事。
村里难得有外人来,他可以理解孩子们为什么如此好奇;但问题就出在,这群孩子打哪儿得知宝岩回来的事,这消息也传得太快了点……
“平雨,你终于……”宝岩刚要绽放的笑容,随着未完的语句,被童稚的声音打断。
“雨叔……”唐仁一见平雨来,便很快乐地抛弃父母的怀抱,直冲向平雨。“雨叔雨叔雨叔……”巴住平雨的腿,送上大大的笑脸,“想不想我……?”
平雨拍拍唐仁的头——就像平常拍宝岩的头那种拍法,让宝岩看得着实有点不是滋味。平雨,确实还把他当孩子嘛——然后双手捉住唐仁的手臂一把将他抱起。“想啊、当然想,好想可爱的阿仁噢。”边说着,边蹭蹭唐仁嫩嫩的脸颊。
“平雨你来啦?”唐娃回过头,不再抱着妻子,没放开她的手。“那就开饭吧,好饿呢。”
饭桌上。
“娃娃,下午有空吗?”平雨边吃饭,边似随口提起的问。“没事儿的话,陪我和石头到街上买点东西好不好?”
“好啊,买什么?”唐娃毫不犹豫地应允,顺口问道。
“嗯……一些……拜堂要用的东西……”
“拜堂?”唐娃一愣,望向宝岩,那厢宝岩满口饭菜不好说话,只点个头示意。“噢,你们家石头早上有跟我提过。日子定了吗?”
“他说了啊?”提起这事,平雨胸口仍是有点闷,“日子是还没选定,不过我想尽快办完,也算了我一桩心事。”
“啊啊?这样啊……那待会儿我吃完饭,我去拿黄历出来挑日子吧。”
“我想,简单办就好。”宝岩咽下嘴里的饭菜,插口发言。毕竟是他的婚事,当事者不发言好象也怪怪的。“反正,情况比较特殊点。”虽然不是怕什么,可他和平雨的婚事,也没必要太铺张。
“嗯……”情况特殊啊?也是,人家姑娘都直接跟到家里来了,情况确实是特殊。“也好……”胸口的沉郁慢慢加重,平雨选择了忽视。“对了,戚姑娘呢?石头你不是一早领她来寻亲吗?人呢?”
“霜白回去了。”庭秀沉静地开口,无视一旁唐娃的讶异。“把坊主交托的东西带给我,就……回去了。”微微笑,浅浅地,终于能够平静。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平雨说话。
过去的每一次,看见平雨她总会想起衣煌,明明知道这是不同的两个人,明明知道他们似的只有外貌,仍是难免警戒。
终于释怀。
终于,将过去的一切,放下。
***
“怪了……宝岩是上哪儿去了?怎么一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讨论出个结果,有些人还有事要办便先离开,剩下没走的人大家各自聚成一落一落的闲聊。吩咐几个在村子出入口玩耍的孩子帮忙注意,可直等到申时,人都还没个影儿。张大婶儿皱着眉,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也许忙什么去了吧……平雨往常也是天快黑才会回来。”李大娘边为将出世的孙儿缝着衣裳,边分神答道。
“可他才刚回来吧……哪来那么多事好忙?”
“我记得……施大哥今儿早上提过,他要和苏大哥去城里找人,一道上街去买些东西回来。”霜白手上闲着无聊没事做,向李大娘借了针线帮忙缝补孩子们的旧衣。答着话,手底下倒没停过。
“买些什么?”
“唔……龙凤烛、还有些干果之类的东西吧……也没很清楚,施大哥似乎也不确定要买些什么,所以才要找人一块儿去。”
“没事儿买龙凤烛干什么?那可是喜事用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没再说下去,“小姑娘,平雨还说了些什么?”
“好象是说,好不容易终于等到苏大哥回来了,要挑个日子办喜事。”霜白笑着,用一种只有对她相当熟悉的人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说法。
平雨的误会说来好笑,她懒得作辩解——就算要辩,也找不到适当时机。
本来,是一走了之也就没事儿了,要交代就留给宝岩去说明,没她的事。可是被吵个不得安眠,不送个回礼怎么对得起自己?刻意误导,直接设计转嫁成村人们以为要办喜事的是那两个人,到时闹开一定很有趣。
“要办喜事儿……”李大娘沉吟着,顿下手里的工作,“可是石头不跟你成亲,也没听说平雨和哪个姑娘往来,那是谁要和谁拜堂……”
“昨晚,我偶然听到大哥对苏大哥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就赶紧把该办的事儿办一办。”虽然说着话没抬头,以致没人看见他眼底一山而过的戏谑。“而苏大哥也同意了,今儿个要挑日子……”
“挑日子?”张大婶皱起眉。“小姑娘,你比较清楚石头这些年来的情形,这写年来他可有和哪个姑娘比较要好的?”
“我是五、六年前认识苏大哥的,这些年来……成天看他和我家哥哥在一起,除了偶尔到春风楼去转转,没听说过和哪家姑娘有来往。”
刘大娘一手扶着额际,揉揉太阳穴,沉吟道:“可是平雨也不可能找好姑娘等石头回来跟他成亲啊……”思绪陷入了胶着,想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喜事、喜事,没和别人提就两个人在商量,不太合一般程序,倒像是私订终身,那么是……
“难道说……”王大婶猛然一击掌,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
“什么什么?什么情况?你明白了就说啊,大家可都还胡涂呢。”
“平雨也真是的,这么见外。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石头离家的头几年,怎么说就是不肯娶个老婆作伴。跟我说怕误了人家好姑娘,原来是这么回事?”
一片静默。
半晌后始有人接口,“啊?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哎哎哎,这也难怪,毕竟不是常见的事儿,他也抓不准村里大家怎么想啊。”
“大家不都白担心了?这两个孩子也真是……”
“哎,你又不是不知道平雨就这个性子,什么事都一个人打算,什么事都一个人,从不说出来让谁分担。又怎么会找人商量?况且石头没回来前,他也拿不定注意吧。”
“这么说来也对啦……那现在?要做什么?既然他们自己都有打算,咱们是应该不用多操烦什么,还要做些什么?”
“这……”
“哎哎,这还用说?帮忙准备些拜堂需要的东西啊。石头就不用提了,愣头愣脑的大概也不会做什么打算;平雨虽然是心思细密,毕竟没办过婚事,怕是会有很多东西不知道要准备。”
“就这么办吧,先打点看看需要些什么,再问问平雨准备了些啥,其余的咱们分工合作办一办,就算一切从简也不能失了规矩。”
众家婶婶发挥了极佳的想象力作猜想,听得霜白唇边浅笑硬是张扬着要扩大成狂笑,碍于不能失态、失礼,憋得好辛苦。
谣言通常就是这么产生的吧?就不知该这些大婶们太热心,还是太无聊?根本只是旁观者的立场也讨论得那么高兴。
呃,或许,是二者皆有之吧……
***
平雨和宝岩提着今天一下午采买的成绩,才慢慢踏进村庄,聚在村庄出入口附近玩耍的孩子们已经发现了他们。
立时缓下了正在玩的游戏,不时抬眼朝平雨及宝岩两个人张望,眼神一与平雨接触时就急急调开;一阵交头接耳之后一哄而散,只剩下春末迎了上来。
“雨哥哥,回来了啊?”一蹦一跳的晃到平雨面前停下,笑嘻嘻地问:“雨哥哥家什么时候要办喜事?”
平雨刚给孩子们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接下来春末的问话更让他吓好大一跳,他明明还没跟多少人提过这回事啊。“……还没决定,因为近一两个月内找不到适当的日子,所以可能再过阵子吧……可是春末,是谁跟你说雨哥哥家要办喜事的?”
春末笑起来便眯成一线的眼眨了眨,看看平雨再看看宝岩,收起笑换上浓浓疑惑。“有个姐姐跟着石头哥哥回来呀……娘说……“
话没说完,便被背后来的熟悉呼唤截住话尾。“春末!”随着呼唤而来的,是春末的哥哥冬生。”你在这里蘑菇什么啊,娘找你呢。“
“……咦?啊、我……“娘不是叫他在这里等雨哥哥回来吗……啊,对喔,娘好象还说雨哥哥一回来就得通知她……”
“你什么你啊。”冬生不是很用力的举手轻推春末的头,“走啦走啦,跟我回家去。”没等到春末反应过来,便拉起他的手拖着走。“雨哥哥石头哥哥再见。”
两个少年跑开了,留下满腔疑问给平雨。
“傻春末,都还没确定好的事情怎么就那么冲动跑去问呢?”直至离开平雨及宝岩好一段距离,确定他们应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之后,冬生才停步,放开春末的手,拍拍他的头,不是很认真的嘀咕道。
“哎……还没、确定吗?”春末一脸无辜的望向冬生,“可是,雨哥哥跟我说,只是还没挑定日子啊!因为这有两个月似乎找不到什么适合的日子……”都已经只是等着挑日子拜堂了,是还没确定吗?
“啊?”冬生微感错愕的半张口,后皱起眉沉思,手上很习惯性地玩起春末梳一束后垂落颈际的柔软发丝。“这样子啊……那……回去跟娘说声好了,免得她多担心……顺便跟村长爷爷说声,请他帮忙合合八字。”
“嗯。”虽然不是很明白冬生说的合八字是什么,仍旧回以一脸赞同的微笑。
“那,走吧。”再度拉起春末的手,往返家的方向行去。“对了……天天看着你都没注意到,你的头发长了啊?”以前拉起来玩时只能缠个一圈半,现在缠了两圈半还有余。
“嘻嘻……”
“怎么笑得这么贼啊?”
“我喜欢留长呀。”
“你啊……”欲言又止。终只是,唇边扬起一抹宠溺的笑。
“嘻。”
……
夕阳下,少年的身影渐渺,笑语慢慢淡去无声。
无限好。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