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田。”
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明良暗暗叫苦,认命地回过头去,看到他一向不喜欢的桂木正在身后不远处看着自己。
教授物理,又是级任老师的桂木老是身穿同样的褪色西装。
他藏在黑色框边后的眼睛看似无神,但老爱以怀疑的眼神看人,所以几乎没有学生喜欢他。
明良高一的时候由他带班,渡过讨厌的一年,没想到高三还要由他带,当时全班几乎都发出哀号,甚至还有几个同学考虑过要向学校抗议,最终还是没做到。
他这几天没来,由另一名物理老师代课,大家着实松了口气,没想到几天后他又回来了,只是头上多了白色的绷带,据说是在整理房子时不小心敲到上面的架子受伤了--有人会不小心敲到架子而严重到流血包扎吗?
--这家伙该不会要当场训他吧?
现在可是老太婆的英文课,迟到可是要倒大霉的!
“现在是几点了,你还在这儿游荡,不用上课了吗?”
桂木一边向他走来一边说。
“我现在正要赶回去上课。”
明良尽量礼貌地回答他。讨厌归讨厌,下过他可不是甚么不良少年,敢公然反抗老师,自讨苦吃。
自已能不能考上志愿校,多少还要靠他给自己写的评语咧。
桂木点头。
“以后可别这么慢了。这么散漫的生活态度要怎么考上大学了?”
--考大学关生活态度甚么事?不就是看成绩吗?当我是白痴要!
“……你最近有看到平井吗?他已经很久没来上课了。”
见他不说话,桂木继续问道。
明良没立刻回答他的话,只是盯着他瞧,令他心虚地把眼珠向别处,不敢迎上他的眼神。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向明良询问夏实的事了。
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桂木变得特别注意夏实,有空没空都会叫他,或者跑来问明良有关他的事,例如他的交友情况、平日的作息等等。
像上次夏实的外婆去世。他就跑来问自己夏实有没有觉得怎样,对他说过甚么话,以后要怎么过活甚么的,害明良终于不耐烦地回问他一句:“如果老师这么关心的话为何不直接去问平井呢?我相信他本人会比我更了解的。”
这才驱走他的继续盘问。
明良以前都会视情况而决定要不要老实回答他的问题。
他曾经跟夏实提过桂木有问自己他的事,但是夏实并无太大反应,所以明良以为夏实不在意桂木的询问或自己的回答。
毕竟夏实是外人眼中的桂木的“宠物”,搞不好因为受到特别照顾而觉得桂木人不错,和他关系良好,所以对于桂木的问题也就有一句没一句的答了。
不过事实看来并非如此。
夏实亲自对自己说到他也不是很喜欢桂木,表示是桂木对他纠缠不清,而自己居然在无形中成了桂木的资料提供者。
想到自己对桂木曾经说过这么多有关夏实的事,明良就开始恼恨自己没看清楚。
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夏实这次拒绝来校,多少和桂木有关。
“内田?”桂木见他久久不回话,又出声叫他。
“没有耶,老师。我们只有电话联络而已。他好像是有甚么要紧事,没办法在假期时候来上课了。”
明良对他微笑,随便编个谎言给他。
反正就算被他知道自己说谎又如何?他难道要记自己过吗?
“这样…他没说是甚么事吗?……另外,你知道他父亲家的地址吗?”
夏实有给过明良,可是他只是摇头,死也不肯说。
这不只是因为夏实交代过他别传出去,还包括他自己本身对桂木问东问西的烦厌。
“这样……那他再跟你联络的话,你帮我向他问好吧。”
“我会的。”嘴角几乎要扬到耳朵那边去了,连他自已都知道此刻的他笑得多假。
桂木如死鱼般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多说话,转身往相反的方间走掉。
明良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眼睛似有企图又像厌恶地眯起,之后才加快脚步地跑回教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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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原诚信从外面回来,把公事包放好后直接走到茶水间去烧水泡茶。
现在已过了下午茶时间,各部门的女职员早已泡完茶,拿着点心分发给部门的人员。这一层楼的茶水间只有秘书课的人会来,不过不喜欢和那些女秘书打交道的川原还是会刻意避开她们,稍微慢点才过去。那些女秘书也是对绫人有意的人,总是会拉着他寻长问短的,如果只是这样,他还有能力应付,但是到最后,那些人就会把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才是川原害怕的地方,觉得自己像是任宰割的小羊,赶紧找个理由仓促逃走。
无论是再有为的秘书,还是应付不了的事啊。
在无人的小空间里,他按照往昔地泡了一杯清茶给自己,慢吞吞地站在原地喝完以后才为绫人泡了茶叶比较好的一杯,随客人送来的点心送到办公室里去。
此时,已经把所有送来的文件看过,签完名的悠闲上司正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地看书。
“专务,请休息一下。”
“喔,谢谢。”绫人把书放在自己的脚上,眼睛瞄向盘子上的点心。“早上来的人送的吗?你也一起来吧。”
“不用了,谢谢。我不是很喜欢甜食。”
“是因为这原因,你才会看起来冷冷的吗?”
“那专务还是不要吃太多甜食比较好,因为您已经够甜了,”知道那是绫人无恶意的嘲笑,他才敢如此反驳。
果然,绫人没生气,只是眯起眼睛笑,一边喝着茶。
“你认为我嘴巴甜吗?”
“是的,不然不会有这么多女性为您倾倒。”
“只是嘴巴甜?”
“这当然不是……”
“那你认为她们是看上我甚么呢?”
“这……无非是专务您的外表、内在、职业、经济状况……”
“表示说如果有个人和我的条件差不多,或是比我更好的话,那些女人就会不再找我了吧?”
川原为他的问题一楞,工作了两年有多,绫人从来没和他讨论过这问题,让他觉得很不寻常。因为心情太好,开始在讨论哲学问题了吗?专务的身价背景是铁一般的事实,也许哪天会离开公司,外表会衰退,经济也有可能会遇到意外而不会那么富裕,不过只要是真心喜欢的,到了那时候还是会在一起吧!
如果真的喜欢,即使出现条件更好的人也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说分就分的。毕竟相处久了,就会产生感情,而那感情虽说脆弱得如蜘蛛丝,一扯就断,但也强得可抓住人心,永远无法分离。不过绫人也许不会同意自己所说的。毕竟他在感情路上的经验比自己多。如果问爱情到底是甚么形状,他绝对比自己了解。
绫人似乎并不期待他的答案,只是平淡地笑了。
“看得见的爱情让人无奈,可是看不见的爱情却叫人不安哪。”他面向川原微笑。“我最近都在思考这问题,想找寻两全其美的方法。”
“……那你找到了吗?”
“你认为亲情和爱情不一样吗?”绫人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又问了。
“有吧。虽然两个同样是希望能够保护对方,永远在一起,以对方为重,不过我认为本质还是不一样的对。亲人不可能会有对恋人那种感觉。”
“好像模范生的回答。”他没有反驳,带些无奈的谈笑继续挂在脸上,随后头枕在沙发上,轻轻叹一声。“不一样吗……”
对于抽象话题没辄的,川原闭了闭眼,从口袋里拿出两把钥匙,交给绫人。
“专务,我己经照您的吩咐,找人把平井家的锁换过了。”
“喔对,辛苦你了。”他伸出手接过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那里的邻居是个爱嚼舌根的家庭主妇。”
“是吗?你被她拉着说话了?哈哈!”
看到自己的上司这么不给面子的仰头大笑。川原无力地垂肩。
“……浅原太太告诉我,那是平井家近期来第二次换锁了。”
“第二次?”绫人这才收起笑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是的,听说第一次也是在前一段时间的事,正确来说是暑假以前。好像是有人恶作剧,要破坏门锁,但是没有成功。”
“我想起来了,那次的我也有看到……”绫人若有所思地拧眉,过好久才重新开口。“你认为是偶然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两次遭小偷光顾。”
“我不知道。”他照实回答,也不敢随便乱猜测。因为不甘心失败而二度回访的小偷不是没有,一个家一连遇到两次闯空门也不是没发生过。无论他想甚么,事实都不会因为他的想法而改变,最糟糕的是人心却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变得杯弓蛇影。“需要我找警察去巡逻一下吗?”
“不,现在那家暂时还没人住,还没那种必要……还是请好了。”在考虑过后,他又改变主意。“请人在附近巡逻看看吧。”
“我知道了。”
川原打声招呼,安静地离开办公室,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拿回位子上去细细品尝。
--不安的……爱情吗?
绫人刚才说的话再度回到脑海中,盘旋不去。
也许他不知道爱情是甚么,也不知道和亲情有甚么关联,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的就是,松崎专务有了认真想在一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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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绫人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原本是再单纯不过的亲情和爱情,因为爱上的对象,变成全世界最复杂的东西,甚至比爱情本身还暖昧不清。
他是喜欢夏实的,这份心一点也不假,而问题就是这再确实不过的心情,使他陷入万劫不复。
亲情和爱情有差,这绫人自已也很清楚,但是此时他忽然觉得两者之间的差异就在“亲”和“爱”这两个字而已。他也不得不这么想,否则他无法说服自己去把对夏实的爱转化为父亲对孩子的爱,不再以爱恋的眼光看他。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这么爱他一辈子。
他在等待时刻的到来。曾经那么热爱春美的他在婚后没多久就陷入新的爱情游戏,对春美厌倦,相信夏实也会是一样的。因为他太像春美了,因为他引起了自己的怜悯之心,想守护他的感情衍生出爱情……也许,他只是把自己想像成为中世纪的骑士,扮演守护自己心爱的人儿的骑士。没尝过这样的恋爱滋味的他被勾起了兴趣,想要去试试新鲜的恋情。只要兴趣消失了,他就可以恢复过去,就能正常看待夏实了。
绫人在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的来临。
车子驶入车库以前,在前门看到手拿塑胶袋的夏实正在前门。进入屋内,他走到玄关,夏实正好开门进来,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微笑。
“你回来了,我刚刚到超市去买东西。”
“如果你打电话给我,我可以顺便帮你买的。”绫人接过他手上的袋子,等他脱好鞋,一起来到厨房。
“恩,可是我不知道你甚么时候才回来,而且可以顺便出去走走。”
绫人只是微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搂住他单薄的肩膀。
即使现在是暑假时候,夏实也很少外出,却还是每天比绫人早起,替他准备早餐。绫人已经跟他说过自己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他还是坚持,认为人的一天都是从早上开始,不吃早餐根本没办法熬到中午,晚上回来则有热烘烘的晚饭等着他,也许味道没外面餐厅来得好,不过这已不是重点了。那是夏实特地为自己所做的,还有甚么比这更来得感动?没想到自己会像个老头似的为这再简单不过的事高兴,他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你都不出去的话,在家里都做些甚么?”
“你忘了我是考生吗?”夏实看他一眼。
“那……考生还有时间帮我做饭打扫?”绫人忍不住调侃他,换来夏实下知该如何回答而困扰的眼神。
“不管多忙,生活还是要过的。”他垂下眼回答。“我也不要在布满灰尘的环境念书。”
他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儿时的情况,而自己也在他的命令下,洗了这辈子第一次的浴室和马桶,毕生难忘。
晚餐结束后,绫人会帮忙洗碗,之后二人坐在客厅看电视。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陪伴夏实还是夏实在陪伴他。他并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在夏实未来以前,他不到十点不回来,洗个澡,看看新闻,也是时候上床睡觉了,像现在这样坐下来连看两三个节目是前所未有的事,而他也不认为这些是夏实想看的节目,因为他都会睡着,就像现在这样。
当肩膀上有了重量,他立刻就知道坐在自己旁边的人已经进入梦乡。稍微侧头一看,夏实已闭眼,靠着自己发出平稳的呼吸。绫人闭上眼,电视声逐渐远离,最后变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世界就他们两人,其他甚么也没有,甚么也不用理会,就连道德伦理都一样。
他悄悄地握住夏实的手,十指交结,头轻轻枕在夏实的头之上。
--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真的。其他的,已经别无所求了。
当夏实醒来时,电视正在播一些深夜谈话,角落的时间显示已经十一点半。
--骗人,已经这么晚了。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的右手有所牵制。
一直坐在自己旁边的绫人早躺在自己的身边睡着,却依然紧握着自己的手不放。
为了不吵醒他,夏实重新坐好,也不抽回自已的手。
到底是多久没感受到这种温暖了呢?小时候也许有吧!可是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无论他如何试着去回忆都想不起任何东西。脑子里装满太多不堪回首的事,也令自己变得不惯与人做肢体接触。就算是和明良勾肩搭背也没办法。明良从认识自己以来便知道这个怪僻,所以他并不觉得有甚么奇怪。但是自己却耿耿于怀,只因为这背后的真相非常不堪。
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结婚了。会因为一点声音便吓醒的他无法接受屋内有另外一人活动,更无法忍受有人睡在自己身边,所以他设去过郊游,也不打算参加学校的毕业旅行。更重要的是他无法接受性行为,无论是男人或女人都没办法。
这样的他,居然和绫人住在一起了。
自从来到这儿之后,以前的症状似乎都不见了,虽然还是浅眠,但是他从末睡得这么无忧无虑过,甚至不用依靠酒精或安眠药的帮助。帮忙他整理衣物的是绫人,而绫人并不知道夏实有吃安眠药的习惯。更不可能知道在床边抽屉里的安眠药是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来到这儿之后他根本没接触过安眠药,却很惊讶地依然能人睡,而且没再做恶梦了。
是因为在自己最需要依靠的夜晚,绫人在自己身边吗?他甚至不害怕和绫人接触。像现在这样被他握住的手,他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反而有种平稳的安心感。自己时常冰冷的手得到了绫人的体温,不再像个冷血动物似的,是个非常舒服、让人留恋的温度。自己的身材明明不比他小,被他握着的手却像个小孩的手一样细,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夏实有些不高兴地拧眉,他偷偷把手臂靠在绫人的旁边,比较二人的手臂,不得不觉悟到自己跟他比起来真的是太瘦了。就算现在伸手在身上稍微用力点,也可以感觉得到肋骨,光是想像就满骡心的。
--可是我这几年根本没吃好,也没做运动,怎么可能有肉呢?还好长得没太矮就是了……
即使他在绫人身边动来动去,绫人还是没醒来,偶而还发出一两声鼻息声。令夏实觉得有趣,他故意挥动两人的手,反被仍在睡梦中的绫人一拉,扑倒在绫人身上,这才把绫人给弄醒了。
“……你倒在我腿上干甚么?”这男人居然还反问他!
“你认为呢?”夏实没立刻起身,只是侧个头望向他,还拉了拉自己被抓着的右手示意。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居然换了右手牵他,左手摸着他的头,把他当小孩般戏弄。
“你想撒娇吧?那就继续躺着吧。我就趁现在好好尽父亲的责任,让我儿子感受到父亲的爱。”
听到他这么说,夏实忽然玩性全无,坐起了身子,连手也抽回。
“怎么了?”看他忽然正经地坐在自己旁边,绫人好奇地问。
“没、没事…”为何会有这忽然的举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啊。可是心情就忽然往下沉……“我想找应该去睡了,已经好晚了。晚安。”
“你……”
也不等绫人说话,他逃似的向二楼走去,躲回自已的房间。在末开灯的房间内,他靠着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丢下绫人在客厅不管,而且还是这么唐突的,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啊。
手不自觉地伸向耳朵,碰到微烫的脸颊,夏实觉得奇怪地摸了摸,心想搞不好现在的自己脸花发红,也被绫人看到了,才这么一想,就连耳朵也热起来,而且不是普通的温度。
自己会忽然心情不好是因为绫人说的话,现在会这么奇怪也是因为想到他,但是为甚么呢?自己和他相处的时间并不久,为何会受他影响?
“夏实。”门外传来声音,吓得夏实夸张地跳离,连他自己都立刻觉得愚蠢至极。
“有、有甚么事吗?”
“你没事吧?因为你忽然就跑上来了。”
“没事,我很好……”知道他没有要开门进来的意思,夏实反而松一口气,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何。
“……我刚才说错话了吗?如果惹你不高兴了,我道歉……”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怎么了?”对方连忙担心地问。只是这简单的动作就让夏实不自觉地高兴。
“我没事,只是忽然有点怪怪的……我是说心情。”
“是吗……如果有甚么问题就尽管找我吧。毕竟我就在你身边而已。”
夏实走到门前,手轻轻按在门上,彷佛这样就可以感受到外面的人的心情。他是在乎自己的,他们是父子,他不可能会忽视自己,否则他就不会让自己住进来了。这个认知让夏实……低落。
“谢谢你。”
门外过了良久才出规逐渐远离的脚步声。他把头靠在门上,闭上眼暗暗叹息。
--父子……会对这名词产生遗撼究竟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