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清楚自己那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只是觉得很紧张。那种紧张跟我第一次见到东的时候有点像,都让我手脚发冷,让我不自觉地把拳头攥起来,紧紧地捏着。
我问东我是不是该穿得正式一点,东说可以不用;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穿得太随便,所以到了约定的那个周末,我穿上了Shakira前一个星期刚刚给我做的黑色暗条纹小礼服。
东带我去了一间小礼拜堂,他说Steve现在是这里的神甫,这让我稍稍有些吃惊。然而让我更加吃惊的,还是礼拜堂里那些虔诚地唱着圣歌或是祈祷着的人们——他们有一半我都曾在父亲的酒吧里见过,都是道上有名有号的人物;而现在,他们却都像是个对上帝绝对虔诚的善人,目光平和,没有丝毫戾气。
我不禁有些茫然——难道上帝真的有那样神奇的力量,即使是面对这些整日以血肉为生的人们,也能化戾气为祥和?
但是东的表情却让我觉得事实其实并非如此——这些人或许此刻是真的表现出了平和的心境,但这种平和却恐怕并非源自上帝的神力。
东用眼神告诉我我们要找的人现在并不在这里。我跟着他绕过最右边的一排椅子走出边门,在走廊上遇到一个年轻的教士,告诉我们Steve正在花园等我们。
我们来到花园,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瘦高的教士穿着一袭黑色的礼袍坐在花丛中一张小圆桌边喝茶——他的头发颜色稍浅,皮肤很白;不知为什么,第一眼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他就是Steve,SteveSimen,西门森。
我记得东曾经告诉过我,他和Steve是异母兄弟;Steve的母亲是英国贵族,有一头亚金色的头发和湛蓝的眼睛。
但是Steve并没有遗传到这些——他除了白皙的皮肤与高挺的鼻尖能看出一点欧洲血统之外,其它方面根本与普通的华裔无异;甚至连体格都只在华裔之中略显高挑,完全没有欧洲人壮硕。
然而他的举止却像个标准的贵族般优雅,坐姿以及喝茶的一系列动作犹如舞蹈般流畅;让我不由地再度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生怕自己看起来像个没教养的野孩子,惹来他的厌恶或是轻蔑。
东似乎发觉了我的紧张,伸手拍了拍我的脊背,把我引见给Steve。
我被他拍得僵了一下,紧张的神经却随之缓和了一些;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望向Steve,尽量清楚地向他道了午安。
Steve冲我笑了起来,笑得很温柔。隐约中,我总觉得这笑容似乎在哪儿见过,仔细回想却又想不出什么。
我想,这也许就是父亲以前曾经跟我说过的面善;说是一个人长相和善,或是跟自己有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会觉得似曾相识。
Steve跟我应该算是有缘的那种,因为我很喜欢他,而且我感觉得出,他也很喜欢我。
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很像我小的时候向父亲撒娇时,父亲看着我的那种表情。
那天我和他说的话,可能比我跟东认识这么久总共说过的话还多;我几乎沉醉在他的笑容里,甚至有一种感觉,觉得跟他在说话的时候可以感觉到父亲就在身边。
不过我并没有想过要留下来过夜——虽然在我发现天黑、想到该跟他告别的时候的确有些依依不舍,但是我很清楚东的那幢大房子才是我的家,才是我该住的地方。
正因如此,所以当我发现东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并且留话说我今天就留在这里的时候我才会那么吃惊,像是一只突然发现自己被丢弃的小狗,茫然而不知所措。
“没关系的,Tommy可能是突然有急事,不方便等你带你回去——你就先在我这住下吧,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回去。”Steve好象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俯身直视我的眼睛,温和的声音里透着安抚。
我明白这是他的好意,看着他的眼睛也实在难以推辞;于是有些僵硬地点了头,答应他先留下过夜,明天一早再回东的大房子去。
但是我始终睡不着觉,就像突然闯进了陌生环境的野兽,心里总觉得不安稳。
几经辗转之后,我实在忍受不了周围陌生的气味和心里那种难以抑制躁乱;胡乱地套了衣服,逃跑似的离开了Steve的家,顶着秋夜里能把人冻僵的寒风一路跑回了我应该待着的那幢大房子。
那个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连门灯都已经熄灭,房子周围一片漆黑。但是我却只敲了几声门就听见门厅里有人走出来的声音,接着门就被人非常用力地拉开,带起了一股挺大的风。
我没有想到来开门的居然会是东,看到他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而他带着一脸矛盾焦躁的表情,看清是我之后先也一愣,接着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似的舒了一口气,一把将我抱进怀里用他的外衣裹住,径直走进二楼的浴室。
“冷不冷?先洗澡,我去给你拿睡衣。”到了浴室,他把我放下来;蹲下身摸了摸我的脸和手,接着替我打开了热水龙头,又去了我的房间拿来我的睡衣。
我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糊涂了,身体又因为寒冷而变得行动迟缓,一时间就那么僵站着,看着他急匆匆走进我的房间拿来睡衣,没动。
“啧,怎么站着不动?”他走回来,看见我愣站着,皱了皱眉头;接着像是想起什么,又像是不耐烦,突然伸手解我的衣扣。
我先还愣着,低头看着他的动作,迟钝地揣度他是要做什么;然后就听见他咕哝着什么“水冷了会感冒”之类的话,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是要帮我洗澡。
脸就在那一瞬间着了火,我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丢人过,都已经十二岁了居然还会被人当成个小孩子,还会让人想要替我洗澡。
下意识地,我退后两步迅速脱光了剩下的衣服跳进浴缸里让已经放满浴缸的热水浸过自己的脖子,然后抿着嘴瞪向他,让他明白这种事情我已经可以自理,并不需要他帮忙。
我突如其来的敏捷似乎让他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叮嘱我一声“快点,别让水凉了”就转身走出浴室。
我看着他走出去,发现他身上穿的居然是外出的衣服;而他脚上那双白天在泥水里踩过的皮鞋被浴室地面上残留的水渍浸湿了,在纯白的地砖上留下一串浑黄的鞋印。
我不敢肯定那天我回来的时候东是不是正准备出去——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正准备去Steve那里接我——但是自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把我单独留在Steve那里过夜,即便Steve一再挽留也一样。
时光就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我花了两年的时间从我读书的那间初级中学毕了业,考进了一间教会高中,又花了两年提前从这里考进了城里一间相当好的大学;其间还依照东的安排不间断地学习着搏斗类的各项技术和各种枪械的运用。
但是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东从来没有让我正式接触过帮会之中的相关事务;我对Simen家帮会中所有事情的认知全部来自酒吧里的小道消息,以及我自己的观察和对报纸上报道的联想与推理。
那段时间东突然遣散了一批原本在帮内地位甚高的杀手。他们之中有很多人的“专业技术”相当过硬,在以往帮会的各大战役中也作出过很大的贡献;所以东突然遣散他们、不再把他们养在帮会里的举动很自然地被一部分人看成了他为自己“金盆洗手”所作的准备。
然而我却并不那么认为,因为我注意到那群杀手仍然与帮会存在一定的联系——虽然他们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每天一早就按时出现在这幢大房子的花园里,也各自都有了安分守己的工作;但是在报纸上刊登的某些我看来绝对与Simen家的帮会有着密切联系的报道中,我依然能看见他们丝丝缕缕的痕迹。
所以我猜想,东可能只是在进行一项帮会形式上的变革,借以减轻来自政府及警察方面的压力;实际上Simen家的帮会在本质上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东更不可能金盆洗手转做什么清白行当。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Steve居然也会参与在其中,而且还是整个变革计划的策划人之一。他的教士身份和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对上帝无比虔诚的态度仅仅是协助Simen家变革的幌子,在他那身庄重高贵的礼袍下面甚至还藏着一支枪。
让我发现这一切的那个日子,本来该是Simen家的庆典——Shakira在一周前收到了东的戒指,在跟随东整整九年之后,终于将要在那天成为Simen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我很替Shakira高兴,因为知道她等这天已经等了好久;当天一早更是早早地就和她一起来到Steve的礼拜堂,帮她一块准备婚礼的相关事宜。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老天在一连下了四天雨之后特地放了晴;我们在去礼拜堂的路上甚至还看见了彩虹,所以我一直说这是上帝送给Shakira新婚的贺礼。
Shakira很高兴听我这么说,一路都笑得很开心;但神情却又总透着一股挥抹不去的紧张,看了不免让人觉得有些矛盾。
不过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当那是每个即将成为新娘的女人都会有的反应。我甚至不只一次地坏笑着调侃她,说她年纪这么大了居然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害臊。
我们到达礼拜堂的时候,Steve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身为本区有名的神甫,又是Simen家的人,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场婚礼的主婚人。而且为了方便招待客人,他还贡献出自己的花园给Shakira用作户外鸡尾酒会的场地,我们到达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布置酒会用的场地。
我们用了两千个纯白的心型气球装点在花园里,会场中置物的长方桌上铺上了纯白的雪纺蕾丝边桌布;餐具都是纯银的,从神坛到会场的入口处是一段近五十米长的红毯……所有的一切都简单而又高贵,可以让人很清楚地感觉到布置会场的人在这上面花费了诸多心思。
我再一次体会到这场婚礼对Shakira的重要性,也更加由衷地为她祝福——那时的心情,可能就是一个儿子衷心希望疼爱自己的母亲能从此拥有幸福的心情,对未来有一种无比虔诚的希冀。
布置完会场,Shakira在八点整进了更衣间换婚纱,大约半个钟头之后才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她美极了,比我之前任何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都要美,也比我从前看到过的任何一个新娘都要美;我甚至都有些嫉妒东,嫉妒他一会儿可以挽着这么美丽的新娘进入会场。
然而意想不到的悲剧却就再此刻发生了——两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家伙突然从陆续到场的宾客之中闪出,同时拔枪射向Shakira。
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Shakira便已倒在了地上。她的胸口和腹部一共中了五枪,鲜红的血浆瞬间染红了我陪她一块去挑的婚纱和长及肘的白纱手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袋嗡嗡作响;一步步踉跄地朝她走过去,耳朵里只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人群在这时才传出尖叫,所有人乱成一团。我却什么也顾不上,只机械式地脱下自己的上衣去捂Shakira身上依然不停地有鲜血涌出的弹孔。
“Jack,别愣着,叫救护车!”突然有人开口叫我,我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抱起Shakira朝礼拜堂的门口冲过去;混乱之中似乎看见了Steve,冷着一张清俊的脸,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接着,好象从什么地方又传出几声枪响——声音不大,大概是掌心雷之类的小枪。我并没有在意,一心只想赶快把Shakira送到医院,希望她还能有一线生还希望。
然而天总不从人愿,在我即将跑到路边的时候Shakira的身体突然重了下来,猛地将我坠得跪倒在地上。我顿时就意识到她已经离开我了,心口一阵紧缩;眼前紧跟着蒙上一层雾气,呼吸在瞬间凝结。
但是我并没有哭出来——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眼中有泪水,却不知怎么并没有哭出来;只是凝结的呼吸像在胸口压了一块大石,让我有种心脏即将爆裂的痛楚。
下意识地仰起头,我张大了嘴想要吸进一些空气冲淡胸前的郁结。Steve就在这个时候从对面的一条很不起眼的巷子里走出来;快两步跑到我们跟前,看着倒在血泊中的Shakira,微微促眉;俯身轻轻合上她半睁的眼睛时,被我看见了掩藏在宽大礼袍下的点二二小手枪。
很难形容我当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突变的震惊、再一次失去的痛苦、极似被愚弄的愤怒……一切的一切全部交织在一起,闷闷地堵在心口;想要宣泄,却怎么都找不到出路。
我下意识地觉得这件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而在医院姗姗来迟、且丝毫没有一点新郎装束的东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他妈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失控地从停尸间里冲出来,把东按在走廊的墙壁上;几乎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从喉头爆发出来,嗓音有一种撕裂的沙哑。
东看着我,却不出声,有种很难理解的情绪在眉间跳动;好久才费力地拉开我的手,慢慢走进停尸间,看着平躺着了无生气的Shakira,长长地吸气。
我体会着空气中的凝窒和哀伤,看着东从口袋里掏出丝绒盒子装着的原本应该在婚礼上用的钻戒套上Shakira早已僵硬的无名指;眼泪终于涌出眼眶,却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到我真正明白了那场婚礼其实是Simen家帮会里一次行动的一部分,而Shakira的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实际是一种牺牲的时候,我开始后悔自己一直想要得到这个答案;因为这样一个答案让我第一次对父亲、东以及Steve所生活的这个圈子产生了极度的迷茫——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们竟能为了所谓帮会的整体利益而去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即便眼睁睁看见身边的亲人丧生仍能处之泰然地置身其中;更不明白他们的追求、这个圈子里所有人的追求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
这样的迷茫让我有些却步,原本屹立在心中想要重新撑起父亲遗下的那片天下的信念也似乎有些动摇。
东和Steve显然是看出来了,一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个抿着唇在屋里来回度步;却都没有开口再向我解释或是劝说什么,只是等,等我的决定。
我想了很久,思绪也很纷乱,但最终还是决定更深地踏足到这个圈子里去;只是此时的原因不再单单为了父亲的仇恨和他遗下的那片天下,还多了一分想要探究的心情。
东和Steve对于我的决定算是舒了一口气,我明白那也是因为他们帮会的利益——在这个西方人占大比重的欧洲小城里,仅仅一个华人帮会是绝不可能长期站得稳脚跟;虽然在一部分利益面前他们暂且放弃了我父亲那一支的力量,但是长久来说,他们仍然需要依靠鼎足的局面来维持平衡——当初东决定收养我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也早就知道他的这个目的;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重新看来,心里就又多了分杂陈的滋味。
然而我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品味这些,因为真正踏足到这个圈子之后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学校里和社会实践中的经验在这个圈子里是完全行不通的,要在这里混,所有的东西就都要从头学起。
又花了两年的时间,我才逐渐摸出一些套路;跟在东身边学懂了冷血和专制,又在Steve身上看明白了高贵与笑容的另一种用途。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在帮会里执行什么任务,一直到这一年的秋天。
秋季在这个城市里是雨季节。从八月下旬开始天气就一直持续阴雨,一个月里晴天不到一个星期,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混合着泥土和枯草味的水气。
自父亲去世之后就在13号街生根的Karl一伙人九月中旬突然不知为什么跟东的人在老啤酒街起了冲突。那混蛋又玩阴的,东在场的手下里三个高手一死一重伤。
“妈的下贱!”东在得到消息的时候立刻骂了一句脏话,当时我正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看这个月酒吧的报税表。
听见东摔茶杯的声音,我抬头看向前来报告消息的手下;接着就见东绷着脸靠在办公桌后面的书架上,瞪着桌上的电话好久才让那手下去召集各堂口的头目来开会。
会议在书架后面的秘密会议室进行,我依照东一年半之前的决定同样坐在一边旁听。在座的头目都很同意东的意见派人去做掉Karl那“狗娘养的”,却也同样在人选上踌躇不定。
我明白他们的踌躇——虽然东这几年一直在花大力气改造帮会的形象,但是之前帮里的好手因为手里攥的命案太多,仍然逃脱不了警察的监视;而这一次帮里的人又刚刚才跟Karl起冲突,还有一条人命牵着,现在动手难免会被人怀疑。
“所以……最好能有个生面孔,再计划得周密些,才能万无一失。”酒吧街的堂主说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有意的,却引得其他头目都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心里有一阵子激荡,我静了一会儿,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力求维持思维的冷静;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看向东:“我去……是不可以?”
东这才看向我,没有说话,眼神里有几分评估。我明白他是在脑海中迅速形成一个大概可行的计划,并估算我成功的机率和可能将付出的代价比。
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我等着他的结果——也是他对我整体的评价;接着,我看见他点头,同时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好吧,就决定由Jack去做。不过这次由我来负责计划——Jack是第一次出任务,计划一定得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