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浓密的树木枝桠相互交错,藤叶缠绕遮蔽仅存的天光。岩、树、风、鸟,在黑暗中化为团团模糊的影,即使睁大眼睛也无法分辨眼前的道路和想要捕捉的目标。
沉静下来,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完全凭借生命的本能观觑敌人的动向。
沙沙的声音是风拂过翠绿的树梢。
咕咕的声音是盘踞枝头的猫头鹰自喉咙深处滚动出的喑哑低鸣。
悠远的古钟自城内传来清扬简单的乐声,霍然惊飞密林中栖息潜伏的鸟群,扑哧扑哧振翅疾飞,掉落的白色羽毛发着透明的微光,随着细碎的叶子打着转静静地飘坠,在柔软的深褐色泥土上翻滚着,落在了少年的脚边。
电光火石的瞬间,灵敏的耳朵捕捉到混杂和隐藏在钟鸣、鸟飞、叶落之中衣料抖动的声响,少年倏地转身,结成四股的长辫随着头的摆动甩向左后方,如冰的眼瞳收缩绽放出如月华般变幻的耀眼清辉,左手食指与中指相夹的薄薄刀刃脱手掷出,旋转成瑰丽的紫光,向稠密的灌木丛中射去。
“呀——”
骤然拔起、控制不及的女性尖叫打破夜幕的庇护,这下确定无疑了。少年毫不犹豫地向发声地迅速移动,眼前的枝蔓太过碍眼,他索性跃上树尖,如飞鸟般跳转腾挪,轻盈得仿佛不需借力就可以凌空飞行的山鸟。
眼前的人说不定是鬼魅啊!近乎屏息地盯着紧贴着鼻尖刺入树身的刀,躲在灌木后的少女忍不住这样思考并微微打了一个冷颤。
仅凭轻微的移动声就辨别出了自己的位置,他还真是个追踪的高手啊。只是眼下并非是适合感动的时候。少女已经冷汗涔涔。
稳稳落脚在楠木横生的巨大枝条上,少年斜睨着树下模糊的影子,弱小的动物安静柔顺,用脆弱的外表引诱猎人放松地一击,而如果太过轻易出手,怕是会中了对方狡诈的计谋呢。
少女的手心、鬓角、后背早已湿透,敌人在高处,自己无论向哪个方向移动都难以逃脱出他的掌控,情势真是不利。
“师傅啊,”少女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嘀咕,“我知道这两年我供奉的水果是阿右从菜场上捡来快要烂掉的下等货,点的香也多半是阿左去庙里摸来的便宜香……但是,这又怎么样呢?徒儿我孝敬您的心意还是一等一的就可以了啊。您一定要保佑我躲过此劫,别让徒儿死在一个连脸都没有看到的人手中啊……”
不知道是否是少女没有诚意的祈祷感动了上苍,月亮在此时穿破了厚厚的云层,洒下一片银白的耀光。
站在枝上轻盈得如同飞鸟的少年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粗大的巨木横生的枝条绿意浓重,蓝色的鞋子稳稳地踏在枝条中段,随着枝条的动荡上下起伏。软底,绣满各式锦纹,鞋面上盘扣着一只回头的银凤,不像是江湖男儿们常穿的绑腿布靴,反而更像是用以展示手工针线的精巧绣艺品。
少女疑惑地蹙眉上掠,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披挂一身抢眼刺目的银饰。前襟和袖口镶满錾花银片,圆领开襟窄袖及膝的青色布衣在风中沙沙作响,领边袖口围腰都镶绣着五色丝线盘成的水纹,长长的织花腰带并同宽大的裙裤翻飞着,缀在腰带上的一圈银响铃在渐大的风中发出叮当的声响。
意识到少年的穿着属于苗人的装扮后,素来没有更多想象力的少女,瞬间联想到的只能是在传说里被人津津乐道予以夸张描绘的蛊毒。
眼前自动浮现出一幕幕超乎普通人大脑所能想象到的残忍画面,少女的牙齿因惧怕而发出不由自主的响动,不要啊,她不要成为受人操控没有心志的木偶啊。
警觉地把视线落在对方的手上,瞄到少年指尖的微动,意识到这是发动攻击的征兆,少女忙不迭地高伸双臂,狂呼道:“英雄!先等一下啊!”
“干什么……”少年的声音异常绵软,像被什么包裹着似的一字一句说着,虽然很慢却还是有些咬字不清,因树枝上下起伏而始终看不清脸的少年,如果只听声音的话,倒像是个很好沟通的人呢。
“就是……到底你为什么要杀我呢?我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苗家兄弟哦。”
少女壮着胆问出疑惑,即便是死也要当个明白鬼。当然,她才不想死哩,师傅说过,多一秒就多一分生存的可能,当然要不放弃地拖延时间以思反攻喽!
停了片刻,少年思索着怎样使用少女听得懂的词来传达他内心真实的感觉,毕竟,在他受过的教育里,骗人是一件不可原谅的行为哩。
“清除垃圾,也需要理由吗?”半晌后,终于找到适用语的少年歪着头如是说。
少女浑身发颤,这一次却并不是害怕的缘故。
“我红十一是垃圾的话,那全天下的人就都是狗屎了!”因极度的气愤而忘记了自己与对方实力悬殊的事实,少女一个腾身,跳上与少年相对望的另一边的树干。
淡淡的月光在此时再度隐没,黑暗中,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和身上光灿灿的银饰发着瑰丽的光泽,咬字不清的甜软嗓音再次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暗夜的缘故而显得格外阴柔。
“你是红十一那就没有弄错啊,因为我要杀的人正是这个卑鄙龌龊的小人呢。”
“我并不记得自己做过足以称之为卑鄙龌龊的事喔。”
“我们苗疆有句谚语:乌云也不认为自己是黑的哩。”
听出对方语音中所带的明显的蔑视,少女不甘心地愤愤指责:“你不要看我一忍再忍就好欺侮哦!说话要讲究实际,我和你有夺妻之恨?还是有杀子之仇?无缘无故取人性命的你才是以武力欺人的大恶人呢!”
黑暗中冰冷的空气刹那间凝结,少年如冰的瞳孔散发出愈发冷冽的寒光,在少女察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而暗呼不妙之际,那软绵绵的声音已滑落耳际,动听的嗓音中带着不仔细听便无法察觉的愤恨,“我并不喜欢杀人,谁叫你要做这种不可饶恕的事情……”
不可饶恕?红十一挑起柳眉,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不可饶恕这个名号的事?
“你竟然造谣诽谤柳大哥的名誉,真是不能原谅啊……”
少年微垂的眼帘掀起,眼底瞬间在黑暗中闪烁起一片银光,冰冷而刺目。
不知道是否是迟钝的缘故,少女并没有在意对方那犹如冰冷刀片般在脸上划过的眼神,犹自皱着细长的眉毛歪头思考,“刘大狗?”那是什么人?
“少装了……”没有意识到是口音的问题而让少女造成误解,少年认定她是在装傻扮痴,身体在移动前,腰上的铃铛先感觉到他的杀气而发出犹如出招前通知般的叮当声响,少女警觉地弯下腰,躲过了少年双手直击拍来的一掌。
少年一招落空,少女并没有急着落地,左腿在空中划出半个弧,身子微拧已换成背对着他的姿势向前飘出十几米。
“你以为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后还可以不受任何的惩罚吗?”望着天空眯了眯眼睛,少年的身子如陀螺般滴溜溜一转,以极为诡异的身法飘向少女。
妈呀,果然是鬼啊。利用逃跑的空隙回头一看,注意到越来越接近的少年,面孔有着异于常人的苍白,少女吓得腿一软,身子往下坠去,忙凌空扭腰使用云中梯向上提气一纵,身子却被迫折向少年,眼见少年又是一掌轻飘飘地推来,少女焦灼地冲他大吼:“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似乎并没有想到这是少女在情急之下使用的拖延之策,少年停在一根细枝上竟然真的回答起来:“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你这样的人呢?做了这种事情,竟然还能说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少年用完全不能理解的语气说完,严肃地盯着她郑重地揭开谜底:“你侮辱了柳大哥啊。”
“我侮辱了他?”少女惊讶地提高声调,她不记得她逼迫过某个男人哦。
少年把拳头攥得紧紧的,轻轻晃动身子,看似极为悲愤,“你竟敢在江湖上宣扬他有断袖之癖,还传扬得那么广……”连远在台江的他都听说了呢。
断袖之癖?联结起所有的信息,少女终于恍然大悟,“你是说柳莫天啊!”这么说她就明白了,嗯,她的确是在上期江湖风云榜上写过一条关于九州神龙柳莫天当众和美少年亲热的花边新闻,不过那只是一条很小很小只有几十个字用来填补版面空白的小消息而已耶!
“你这个侮辱了他的人,没有资格念他的名字。”少年咬牙切齿地说着,从腰上系挂众多的物件中抽出一把圆弧弯刀。
“喂喂!冷静一下!那把镶满银花的刀应该不是装饰品吧?”少女慌张得乱摆着手,“你不用这样夸张吧?真的只是为了那么一点点小事而来取我宝贵的性命吗?”如果说是看中她的美色她心里还好受一点儿呢。
“小事?”少年眉峰一蹙。
“对啊!你又不是那个和他亲热的美少年,还有,他自己对此事都只是一笑置之,你干吗要热血沸腾多管闲事?”红十一暗中咒骂,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
“柳大哥身在朝廷,国事繁杂,哪有空理睬你这等鼠辈,为了不让同样的事件再次出现而损伤他的侠名,迫不得已,只好替天行道杀一儆百啊——”
带着让人不可直视的气魄,少年举起银色弯刀,雪色的刀刃映着偏红的月色,发出危险迷离的光彩。
想到这把刀劈下后有可能发生的结果以及自己只是因为这种小事就要受到追杀的耻辱,少女恼羞成怒,破口相斥:“你这个家伙懂不懂我们中原武林的行规?怎么?你不懂?那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总该是苗汉共通的吧。我身为江湖风云榜的总编兼密探,发掘别人的隐私是我的工作耶!你怎么能因为我的工作而要杀掉我!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任性,不就天下大乱了吗?”少女驳斥得慷慨激昂。
“我只知道你乱讲……”少年只是微微挑了下眼角,刀光以霹雳之势夹着雷霆万钧的气魄向少女罩下,寒冷的刀光似乎足可劈开湿冷的空气。
危急关头,由少女袖中猛地激射出两条宽大的红绫在空中绕出华丽的八字结缠裹住弯刀,布帛碎裂的声音嗤嗤作响不绝于耳,自一片片飘落如同残秋蝴蝶的红光中闪身而出,再次举目梭巡时,少年的面前已失去了少女的踪影。
“障眼法啊……”不甘心地低喃过后,少年的身形也消失在了苍郁的密林之中。
林木静谧,空气中的水粒分子凝结成叶片之上清冷的露珠,半晌过后,红绫被对方震碎遭受反作用力向后跌去,掉落猎人挖掘的陷阱反而侥幸逃过一劫的少女哼哼唧唧地揉着屁股爬了上来,念着“我真倒霉”等意义不明的语言向反方向离去……
拂晓的光慢慢流动,软软的淡红晕染碧瓦铺陈的屋顶。院门口繁茂的榕树滴落一滴清晨的露,湿湿冷冷地钻入树下少年浅烟色的衣领中。
“好冷哦。”原本哈欠连天的少年因此睡意全消,可爱的脸皱成一个团。
“苏——”站在门边的少年也抽着气缩起肩膀,一副痛苦状。
“阿右,你怎么了?”树下的少年摸了摸脖子,好奇地歪过头问。
“还不是你!”门边的少年愤愤地转过脸,犹如照镜子般对上那张一模一样分毫无差的容颜,“我迟早会被你害死。阿左,我说过很多次了,双胞胎的感应现象太过普遍,发生在你我身上时又特别严重,如果你不好好照顾自己,那你受到的任何伤害我都会感同身受耶!”想想就觉得好生气,本来凭他阿右的聪明才智去闯荡江湖绝对会大有作为,偏偏这个同胞兄弟迷糊得离开一刻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照顾他根本就不行!想到自己的一生都注定要伴在他的身边,真是让他好生郁闷。爹娘啊,为什么要留这个遗产给他嘛。
“感同身受……”阿左明亮的眼睛泛起感动的泪花,“阿右,原来你这么关心我……放心!”他元气实足地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大声宣布:“我没有事!”
谁关心你……我是关心我自己耶!阿右怒目相向,偏偏无可奈何。
没有察觉对方的情绪波动,阿左蹙着眉伸着食指,敲着自己的脸颊,一副可爱的模样,“老大没有联络也没有回来?会不会是出事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她出事的几率等于你不出事的几率,你说她会不会出事?”
“绕口令一样的话,阿左不懂——”
看着对方清纯无邪的笑脸,以及那个拖得长长的尾音,阿右攥紧拳头开始考虑要不要宁肯冒着自己痛也要扁他一顿的时候,一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朝阳灿烂的天际。
“哇,是喜雀耶!”想到阿右讨厌乌鸦,阿左连忙指鹿为马。
“你是故意的吗……”手指关节发出暴裂的响动,阿右向同胞兄弟投去危险的眼神。
“我是为了不让你太过担心啊。”阿左委屈地想,为什么怎样都是错?
噼里啪啦——暴力场面上演过后,某个少年强忍一身痛楚完成损人不利己靠毅力取胜的大业,直起了腰,而小巷的另一头终于出现了让他们等待了一整晚的人。
“是老大耶!老大!阿右打我!”趴在地上的另一个连忙冲远方挥手打小报告。
远处的人慢慢地走着,似乎全身都疲惫不堪。
踩住阿左抬起的手,阿右皱了皱眉,“我觉得有什么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
看了看自己的手,阿左苦着脸道:“我觉得不幸的事经常会发生啊。呜——”
“喝水吗?”
“吃饭不?”
“要不要热毛巾擦脸?”
“或者加一件衣服取暖?”
跟着一身狼狈的红十一进了房间,两个少年机灵地拿这拿那,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老大会这么惨,肯定是碰到了棘手的事,为了避免她把负面情绪发泄在他俩的身上,当然就要表现出自己温暖的一面啦。
“阿左阿右——”红十一用力吸吸感动的眼泪,望着两张殷勤的面孔,想着只差一点点,自己就会和他们天人永隔,不由得心潮起伏,伸臂给他们一个扎扎实实的大拥抱。
“哇啊——”阿右跳着脚躲开,“老大,你不要这样,每一次受了刺激回来,就对我上下其手,被别人看到怎么办?”“同行中好像已经有人讲过难听的话了呢。”呆呆地被红十一抱了一个正着,阿左思考半晌,决定据实禀报,“东十二说我和阿右都是老大你的情人咧,我亲耳听到他对每个人都这样讲。”
“放心好了,”红十一拍拍他的脸,随口宽慰道,“东十二是变态,所以大家不会相信的。再说你和阿右都是小孩子,抱抱亲亲又有什么关系?”
“我才不是小孩子!”阿右发表不满抗议,“我已经十四岁了耶!”
“可是当你还光着屁股满街跑的时候,我就已经坐上江湖风云榜第一主笔的位置了啊。”红十一洋洋得意地端出当家大姐的派头。
“对了,说起屁股,老大你的屁股上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洞呢?”阿左狐疑地撩起红十一的衣摆,他早就眼尖地瞄到红十一位于臀部的衣裙上似乎有不少的孔洞。
“哇啊——我差点儿忘了——”红十一当场弹跳而起,“我昨晚被一个高手追杀掉入猎人的陷阱。”当时猝不及防,坑又窄小,来不及施展轻功,就被坑底的竹签戳了个扎实!何止是洞,还有血咧!只不过衣服是红色的因此看不出来罢了。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高手?”阿右转了转眼珠问出关心的重点,“那个追杀你的高手知道你的身份吗?”
“呃……他知道耶……”
“哦,”阿右点点头,“就是说他有可能追上门来喽?”
“呃……有可能耶……”
“哦,”阿右伸出手,“阿左,把东西给我。”
“好的!”具有心电感应的双胞胎中的另一个连忙把已经收拾好的大包交给他。
“老大,”漾起可爱的微笑,阿右把包裹直接塞入红十一的怀中,“为了保护我们江湖风云榜总部和所有相关工作人员的安全,请你暂时滚吧。”
“这里还有金创药!”阿左体贴地递给她。
“你们……”红十一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怎么看都是同样笑眯眯的脸,四只手却一齐将她向外推去。
“喂喂!”几秒钟后就被推在门外的少女拍着门怒喊,“我是你们家的老大耶!你们怎么能这么不讲江湖情谊!”“老大,我们是为了保存大部队的根基啊。何况你在这里也是很危险的,江湖那么大,你就先到追杀的人找不到的地方去躲躲嘛。”
狠狠地踢了门一脚后,少女认真地寻思,觉得这两个没良心的小鬼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要是昨夜那个丧心病狂的苗人找上门来,自己还是死路一条。
呜,想想就觉得冤,难得被人追杀一次,理由一点都不够炫,就算事后拿出来向东十二夸耀都觉得没啥资本。如果是因为她批露了少林方丈已婚多年并养有三个女儿一事,或者是因为她报道了青城派掌门对其门下幼徒引诱骚扰这些事来杀她的话,会比较让她没有怨言嘛。切!一条无伤大雅的小花边也要招来杀身之祸?这行真是越来越难混了!
抱怨归抱怨,少女还是从容地把大包从后背绕到胸前打了一个结。
“好!打得过我打,打不过我跑!敌退我追,敌进我退,敌疲我挠!此乃功夫不够高的江湖第三类边缘人活命绝招!”
少女清丽的脸上出现一抹坚毅,然后——
“唉呦呦,屁股好痛哦……”苦着脸开始她艰辛的逃亡之旅。
江上风大浪急。
渔夫阿三抬头看了眼自东面而来的滚滚云朵,决定早早收网靠岸。望了望船舱中还在鲜活跳跃的银鱼,阿三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人不能贪,今天收成不错,早早归家最好。回家让姨婆煮碗咸鱼汤,滋补又美味……
扑通一声!船身猛地一晃,站在船头的阿三被震得连退几步,差点儿踩上银鱼。
阿三循声回望,刹那间,心跳蓦然失措,粗糙的木船尾上,出现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少女迎风而立,裙摆翻飞,火焰般的红衣被水花飞溅上颗颗晶莹的水珠,反射着通透灿亮的美丽。虽然她头戴宽大的斗笠,被帽檐垂下的长纱挡住了面容,但从她那柔软的身段和轻盈的姿态上看也会让人相信那藏在面纱之下的必是一张娇俏美丽的容颜。阿三暗自称奇,四下都是滚滚江水,这个少女从何而来?总不会是银鱼化成的仙子吧?
“该死的黏皮糖!你还真是不死心啊!”少女忽然阴冷冷地开了口,吓了阿三一跳,自己哪里冒犯她了?
“你还没死,我的心怎么会死?”宛如情人表白般炙热的话语轻软绵甜自阿三身后响起,阿三回头,看到适才自己站立过的船头处此刻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位苗人装束的少年。
喔,原来美女不是骂自己……阿三放心地抚平心跳。哎?不对呀!
“你……你们是干什么的?”结结巴巴指指前后两个人,手足无措的阿三终于想到自己才是这艘破船的所有人。“过江人甲和乙!”少年眼皮也不扫他一下,径自说道。
“你……你们在我船上干吗?”磕磕绊绊地语毕,阿三忍不住猜度,这两人究竟是怎么上的船?又是什么关系?
“是他硬追我上来的啊!”少女咬牙切齿。
看来这两个人是一对还在进行时的情侣喽!阿三当下得出结论。
少年和少女互相瞪视,少女在船尾,红衣紫纱,当风而立,衣摆摇荡如翩跹的蝶翼,双手紧握一段炽艳的红绫,蓄势待发。
少年在船头,腰带上一圈银铃在风中叮咚不断,犹如过招前的进行曲。
阿三挡在中间,自惭行秽,好不尴尬。少年少女何必非要挑他的船来上演爱情故事中的你追我逐?
“船老大,”少年冷冷地开口道,“借你地方一用可好?”
阿三支吾半晌,脸先红了。好大胆的少年家啊,苗人果然大胆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敢做这种事?”少女激愤地跺脚大叫。
果然,还是我们中原的女孩子保守。阿三内心深处对少女的好感登时追加五分。
适时,一朵乌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少年抬头,动了动嘴角,明明面无表情,语音却异常甜软,“现在阴云密布,正是杀人的好时机呢。”
“什么——”阿三一屁股摔在银鱼上,把活鱼压成了死鱼,手指颤微微地指着少年,又指指少女,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原来他……他们不是情侣是仇敌?
五指轻扬,少女抢占先机,宽幅红绫由袖内飞射,从阿三头顶上掠过,向对面少年身上缠去。少年不耐烦地冷嗤,雕虫小技,只会这一招吗?
身子没有闪避,他反而主动向红绫贴上去,十指如钩,抓紧之后用力带向怀中!几次过招就知道这女人武功极差,绝不是自己的对手,只恨她轻功偏偏绝佳,自己苦追竟然总是被她在紧要关头逃走!
被大力一揪,少女下盘不稳,步履踉跄,索性借力飞起,作势向少年袭去。就在少年暗自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时,她忽地收回十指,丢弃兵器,脚尖在阿三肩上一点,凭空一个折转,踏水凌波,向对岸掠去。
“狡猾!”少年怒喝一声,汉人果然阴险,抬掌向江上一拍,水花四溅,他借力而起,以极其优雅轻盈如水鸟般的姿态追随少女而去。
两个人的怒骂声渐渐远去,远远的只听到叮当声在风里回响。
阿三看了看被少女跺脚踏坏的船尾,又看了看自己屁股下的死鱼,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你真的要和我学摆摊?”青年为难地看了看眼前双瞳乌亮闪烁着不解世事光芒的小少年。
“是啊。”少年中气实足。娘说他也老大不小了,既然读书不成,也该学着做点儿小生意,这样将来娶媳妇时才有资本挑剔嘛。
“我们这行是很难混的,”青年面色忧郁,“要学的东西有很多。”
“没关系,我会非常努力!”少年信誓旦旦。不过是摆地摊嘛。
青年还是皱着眉头,并不太看好邻家少年,勉强出言指点:“你不但要机灵,通晓各路方言,还要有良好的心理防御!”
“心理防御?”
“官兵们随手拿东西你永远不要妄想他们会付账给你,大妈们在桃子上练一指神通你不要试图和她们讲道理,美女买东西时你要说:哇,小姐,你这么漂亮,那苹果就多送你一个好了;丑女们路过时你要招呼说:小姐,其实你除了爱国也可以拥有别的情怀,比方爱水果……”
生意经还真是复杂呢。少年歪头考虑是否要做适当笔记,菜场忽然乱起,原本虽然嘈杂但还算有序的环境像是下起了一阵无名的暴风雨。
吵闹哭叫声由远至近不绝于耳,少年刚刚侧过脸,就看到一团红云由眼前急掠而过,在他肩上大力一撞,他脚跟不稳,一下跌坐在地上,压烂了一篮水果。
努力向前冲的火烧云似是听到了他的痛呼,飞快地一回身把他揪起,“没事吧,小弟!”
撞入眼中的是一张清灵少女的面孔,少年看得一呆,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就好,”少女摸了摸少年的头以示安慰,而在回眸中不小心瞥到身后的青蓝色人影似乎离自己的方向越来接近了。
“哇啊!救命啊!”她转身狂奔,现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耶。只见她一边起蹦蹿跳,一边高呼:“我在逃命,闲人闪避!撞倒不赔!撞死有理!”
少年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身边遭到无情践踏翻洒满地的水果,而前方的鸡蛋摊、卷心菜摊、肉摊一个个都是在劫难逃无一幸免。
“喏!你看,还要时刻有面临这种突发不幸的勇气!”青年久经沙场,已被生活锻炼得麻木不仁的脸孔始终无动于衷。
“师傅,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要越挫越勇啊!”少年出乎意料地坚强,扶起被少女撞翻的水果筐。
青年并不伸手,冷淡地道:“还是不用吧,根据经验,一般这种时候……”
“红十一,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我的追杀吗?”
不远处,有人迎着正午明亮的太阳举起月芽弯刀,一身银光闪闪差点儿灼伤了那瞬间所有望过去的老百姓的眼。
然后,如疾风刮起,执刀的少年卷起青蓝色的尘烟,尾随少女向前追去。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给人们以喘息的机会,所有的鸡飞狗跳再次上演……
“师傅……”水果少年欲哭无泪地看着幸存不多的桃子。
青年见怪不怪地道:“喏,所以我说,摆摊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是夜,某家民宅的房顶之上,灰头土脸的红衣少女咬着草叶翘着腿,开始进行红十一流派的自我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从而导致了如今这样的结果?
望着又圆又大的月亮,她眯起眼睛,记忆一点点向前寻去——
决定命运的那晚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月圆的夜。
“你们想学什么功夫呢?”
“轻功!”三个小孩异口同声回答得非常整齐。
“呃……”绝代风华的美男子怔了一下,面上显现出一抹奇妙的尴尬,“……其实,为师我还有很多更绝妙的功夫,不要再考虑一下吗?”
白衣小女孩老成地说:“我要学轻功,做了坏事后方便逃跑。”
玄衣小少年妖媚地答:“我要学轻功,做了坏事不用受惩罚。”
“……”美男子捧着自己的脸,愣了半晌,开始害怕自己一身所学真的成了“绝代”风华。
“为什么那么想当坏人呢?”
二个孩子齐声回答:“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喔……”美男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十一,你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学轻功吗?”他怀疑地望着红衣小女孩。
小女孩甜甜地笑着道:“不是呀,我只是懒得和别人打而已。”
“那完全是年少不更事时的轻率决定啊……”
回忆结束,红十一表情严肃地总结:这就是让自己面临如今这种窘况的最主要原因!
此时此刻,遥望明月,她是多么彻底而深刻地反醒着年少时犯下的错误啊。如果那个时候能周详地考虑到再高明的轻功也会遇到甩不开的牛皮糖,自己就该果断干脆地学一些更狠更辣更有杀伤力的招数嘛。如今为时已晚。果真是懒字头上一把刀啊。
并不考虑别人追杀自己的真正原由,在红十一心里,打不过别人才是她遇到这种境况的惟一解释。
然而一味逃跑并不能解决问题,更何况,这个苗人有着惊人的毅力!每一次她在逃跑空隙回觑身后,都能感觉到那种冰冷冷的杀气直渗心底。
“和以往的家伙们不同,这小子是真的想杀我呢。”想到这,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从怀里掏出逃跑日记分析总结,这个苗人生活得极有规律,太阳一下山,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第一个晚上,他很少在夜晚出现,这也是红十一能逃到今天的结果。她也曾利用他不在夜晚活动的优势努力尝试夜以继日地逃亡,但事实证明,此乃徒劳无功之举,不管自己跑到哪躲到哪,那家伙最终都能跟上来。人家休息得宜、神清气爽,自己吃没好吃、睡没好睡,体力明显不支。
“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落在那小子手里啊。”想到这个可能性,红十一不爽地皱起细长的眉毛。她乃纵横江湖的密探联盟北方首领,堂堂江湖风云榜的大当家,岂能因为这么一点儿小风小浪就惨遭灭顶?
连日来被追杀的耻辱和被人压打在下风处的愤恨终于令该少女急中生智作出一个足以改变两个人命运的决定。
“一味逃跑不思反击怎么会是我红十一的风格……”
背对着一片清冷的耀银月光,一身红纱的少女抱臂环胸,吐出口中的草叶,口气中带着不可言喻的阴森:“我本来不想用这招的,这一切都是你逼我……”
哼哼哼哼,没错!退无可退、逃无可逃时惟有反击才能杀出重围!
死苗人脑筋僵化,和他说理不通,逃跑不行,比武不过,惟有智取!
是谁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明天,她就要逃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死苗人!看我怎么整你!哼哼,我要……
“我要女扮男装骗你和我结拜兄弟——哈哈哈哈——”
少女双手叉腰,对着月亮仰首发出猖獗的狂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要骗你和我共发此誓,看你这个重情重意的苗族小子怎么来杀我!哈哈哈哈——我真是天才耶!”
红十一逃亡日记郑重记录:
如果你恨某个人,就去骗取他的感情和信任!相信我,这一定是最有效的报仇办法!
BY:善良无助的流浪少女红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