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宫人所抬的肩舆上,一名红衫华贵的女子被贴身侍女搀扶下来,女子青发覆额,容姿秀丽,年岁不过双十。
莲足落地站妥后,侍女躬身退到一旁,女子于是盈盈而立,抬眸瞧向她……
不!是她夏舒阳会错意,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人家看的可不是她,而是堵在她面前的男人——聂行俨。
适才他们俩已过乾和门,再往外不远便是护城大渠,此时在这外围宫墙内,他被一名不太应该出现在此的贵女遇上……是巧遇呢?抑或人家有心?
她左胸评评重跳两下,见那红衫女子眸光生润,似欲语还休,娇颜染绯,真含羞带怯……男人看了没有不心软的吧?
欸,连她都发软到直想叹息了……
老王妃为儿子的终身大事烦恼,与哪个世家名门结两姓之好皆不妥,她当时暗暗就想,北定王感情路上尽管独善其身不招惹谁,但……他聂行俨到底生得高大英俊,既拥保境护国之功,亦具经世治国之才,此等真男儿比天鹅肉更引人垂涎,京中贵女们难道能矜持得住,不对他动心示意?
瞧她这颗都什么脑袋,想什么来什么。
欸欸,千万别是好的不来、坏的来啊……
第9章(1)
“绯云公主殿下。”聂行俨掌心虚贴另一手手背,置在面前,作请安礼。
蔺绯云纤身略侧,微微屈膝,回礼。“北定王爷。”
彼此见过礼,一下子无话可说似,聂行俨收敛目光,伫足不动,原要待公主的肩舆先行,蔺绯云终于又出声——
“之前读了朝廷邸报,得知王爷在北境飞泉关外一战,以轻骑长途奔袭歼敌三万,大振我天朝国威……王爷堪称当世英雄,能得如此这般的忠臣良将,绯云……我、我……本宫真替父皇与天朝百姓欢喜。”
“驱敌卫疆本是职责,公主殿下过誉了。”男嗓幽淡,几无起伏。
“没、没……不是的……”摇首,轻咬朱唇,细致眉眸微起波澜,似想再多聊,一时间却寻不到话题。
见美人难过,夏舒阳最瞧不得这个。
“说到邸报,那可是朝廷内部传抄,之后再张贴于宫门外的朝政消息,公主殿下竟有这般兴趣,时时留意朝堂内外之事与戍边事务,实属难得啊。”
她这一出声,立时缓和眼下令人气息几要寸断的滞闷氛围,但后果却是遭来聂行俨无比锐利的回眸一瞪。
她才不怕他,扬颚就冲柔顺到有些胆小的美公主露齿笑开。
“王爷,这位是……”蔺绯云此时才注意到她。
“民女是北境五戟岭天养牧场的人,复姓夏舒,单名阳,太阳那个阳,相识的朋友都喊我大阳。小人奉召入京觐见圣颜,今日得见公主殿下,实属三生有幸、祖上积德。”夏舒阳一无官阶、二无爵位,正宗“小人”一枚,见皇家公主自然双膝落地,拜伏。
要跪就跪,要拜就拜,不成问题,她还能油嘴滑舌一番,当“小人”当得挺自在,没留意聂行俨眉峰成峦。
另一方,蔺绯云双眸陡然一亮,轻声略扬——
“天养牧场本宫知道,你们在飞泉关那一役中起大作用了。”
夏舒阳将头抬起,用力颔首。“是啊是啊,就是咱们牧场。天养牧场与北境军民同甘共苦、同仇敌忾、同舟共济又同心协力,保家卫国不落人后。”
蔺绯云怔了怔,忽地忍俊不禁似掩嘴轻笑。
美人嫣然一笑果然不同凡响,瞧着身心灵一阵舒畅。
正兀自得意自个儿把美人逗笑,夏舒阳眼角余光一掠,才发现男人那双长且神俊的眼又射出刀光,居高临下狠狠往她脸上砍。
“唔……”是,大将军王爷,一切低调行事。她缩缩颈子。
聂行俨再一次转向蔺绯云,淡声道——
“今日领大阳姑娘觐见陛下,陛下亦给了赏赐,此时在这儿遇公主銮驾也算得上巧,只是若对公主殿下有所冲撞,还请看在本王面子上宽看本王这就领她出宫。”道完又是一揖。
这男人面对公主时平静淡然,看她时就恶狠狠,面上表情收放自如,善变啊!见他欲要拉她起身,又瞥见绯云公主一脸焦急却踌躇不前的模样,夏舒阳不禁又要腹诽——这男人不懂怜香惜玉便也作罢,连脸色都不会看吗?公主殿下明摆着就是要寻他说话,他是心底敞亮,却故意视若无睹吧?
此时际,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宫墙外传进。
听声辨认,约莫七骑,那人马来得好快,眨眼间过护城河桥,直入外围宫门。能带随从们策马入宫,且禁军宫卫不敢阻拦,除当今圣上外,也唯有东宫太子有此权力。
得!太子殿下驾到,她夏舒阳起身了还得拜下,干脆继续跪伏着省事。
于是两掌交叠平贴于地,额头虚抵手背,只管听着聂行俨与绯云公主向太子殿下请安问好,而随公主前来的宫人与侍女们全跟她一般跪了一小片。
“原来是咱们手握雄兵、威震北境的大将军北定王爷在此,难怪十妹妹会留连不走,站在宫墙内就聊开了。寻常时候十妹妹散步是不出内廷范畴的,莫不是从哪儿打探到某人进宫的消息,所以一溜溜这么远来?”
“太子哥哥说什么呢?”蔺绯云窘迫至极。
“公主殿下与臣偶遇,因关心北境战事,于是下肩舆多谈几句,如此而已。”
太子冷哼。“话用嘴巴说,当然说得漂亮,事实如何又有谁知?”略顿。“十妹妹,别怪皇兄没警告你,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下场只会更惨。”
“太子殿下有疑虑尽可对臣,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殿下不必为难公主。”
“王爷……”、“北定王!”前者是夹带泣声的羞惭哑唤,后者则是东宫之怒。
“倘若无事,便请殿下允臣偕人出宫。”
夏舒阳俯首不动,眸珠乱滚,听得她小心肝评评跳。
太子不是个好相与的,厉害的是聂行俨语调变都没变,依旧淡定徐沉、从容不迫,完全听不出丝毫惶惑或其他意绪。
“偕人出宫?是了,王爷今日奉召面圣,听说把一个什么牧场女也带了来,就这姑娘吧?你,把头抬起来。”
后面的话是冲她夏舒阳来。欸,还想她如何低调行事?
她听命抬头,恭恭敬敬道:“民女夏舒阳,见过太子殿下。”
她原也想眼观鼻、鼻观心,学学一旁男人装淡定,但实没管住两只招子,眸光一荡,就有些懵了,被停在太子肩上的一头小猎鹰吸引了去。
小猎鹰非常之美,是北境外的西北高原才有的品种,体型偏小巧却异常迅猛,嘴峰突显,喙与爪子都特别有力……她仿佛很久、很久……很久不曾再见。
她这一瞬间失神的模样,让一双灿亮丽阵如润晨露,迷蒙如酥,连她自个儿都不知,这般眼神当真撩人心弦。
太子突然翻身下马,笔直走到她跟前。
小猎鹰在主子有所行动时,稍稍飞离,待主子站定,又落回原处。
“没想到长得竟然不错,挺有味道啊……”太子非常纡尊降贵地蹲下,肩上猎鹰收敛羽翼,鹰眼锐利,拿她当猎物似直盯不放。
当朝太子仅稍长聂行俨三岁,但夏舒阳眼中这位未届而立之年的东宫储君,五官算得上俊美,然眼下隐隐发青,已虚浮出两坨眼袋,面颊削瘦,瘦到鼻翼边延伸而下的两道法令纹明显可见……
这便是天朝未来的国之储君?
无半点英雄气概,无丁点昂扬气势,那双闪动阴柔光芒的眼或者不惧杀伐,但可有刚明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