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自己的脑中闪过这样四个字时,那伽有些自嘲地撇了撇嘴。
黑色的属性是暗,与光正是截然相反的两面,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黑色的光“呢?
然而,只是不知为何,每当闭上眼,或是从梦中醒来时,那一团黑暗中耀眼的光芒,就会肆无忌惮地在脑海中盘旋,像是在指引着自己——
指引着自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
是的,这里叫作格里斯,传说在苍茫国土的某个角落,潜藏着这世界的地狱之门。
吟游诗人们,从踏上行吟之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前进的步伐。
他们从不赶路,因为这段旅程没有终点,他们亦不停留,因为名为安身之所的地方,早已被他们抛弃。
他们只是一路吟唱,让那些欢颂与悲歌,从一个国度,流传到另一个国度。
那伽亦是如此。
已经快要记不清故乡是什么样子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伽偶尔会有些迷惑地想着,虽然在人前,他从未承认过自己有故乡。
是的,吟游诗人们抛弃了故乡,不念、不想、不听、不闻,走过的道路愈来愈长,故乡的影像也随之愈来愈模糊,终于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词语,再不能属于自己。
吟游诗人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到达多远的远方,没有过去,也不强求未来,只是沿途吟颂着歌谣,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因此,当那团黑色之光指引着那伽来到格里斯时,他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竟会为行无定向的吟游诗人指一个终点?
***
格里斯是一个很美丽的国度。
傍着湛蓝的海水,终日有连天白云,连空气都清澈得让人心存赞叹。
一个人走在午后的街道。任阳光洋洋洒满了那伽一身,连吟游诗人那颗波澜不惊的心,似乎也被温暖了些许。
只有那团黑色的光芒,仍是浮动着、旋转着有些突兀地在斜长身影的前方徘徊。
那伽知道,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跟着黑色之光来到这里的。思想明明很清醒,身体却是无意识地在移动,就这样一路跟一路走,来到了格里斯。
黑色光芒背后隐藏的真相,也许呼之欲出了。
站在海边小镇美丽的土地上,那伽这样强烈地感觉到,因为,黑色之光移动地越来越快了。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它不停地在自己的身边盘旋,像一种邀约,而现在却是沿着笔直的轨迹飞过,彷如可以看得见旅途的终点。
黑色光芒要去的终点是哪里呢?那伽不禁对此产生了轻微的好奇心。
脚步跟着这团旁人似乎无从得见的光芒后,那伽不急不徐地走着,光芒永远在他目力可及之处,时而会晃动着等待他,时而又呼啸着冲出去。
就这样走过街道、走过湖泊、走过山林,走到了开阔的原野。
在空无一人的原野上,光芒突然降落了;像远处西沈的夕阳般,缓缓地从视平线上落了下去在深褐色的土地上轻触几下,而后倏地消失了踪影。
皱着眉,那伽的眼中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没有人?
如果没有人,这团光芒到底在指引着自己去寻找什么?
或者,从开始就只是自已的错觉带着幻视的双眼,来到了这遥远而陌生的国度?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夕阳终于沉入了海中,最后一丝昏黄的光线也从原野上褪去了痕迹,就在那一瞬间,那伽感觉到了脚底的轻微颤动。
只是一颤,旋即停止。
然而,就在那之后,自己眼前,原本一望无垠的旷野上,突然出现了一扇高耸入云的巨门来。
“地狱之门”。
诧异地,那伽发现自己居然认识门匾上那些扭曲的线条。
带着沉重的拖曳声,门缓缓地开了一条缝,方才失去踪迹的黑色光芒,就在门的那一边规律地绕着圈子。
那伽再一次身不由己地抬起了脚,跨过了门槛。
门再度被合上了,随着“匡”地一声响,那伽的视野瞬间黯淡下来。
没有光……不,亦不能说没有光,只是这里的光芒,都像之前所见的那团一般,被隐没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眨了眨眼瞳孔似乎还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深黑;伸出手,那伽摸索着走了几步,随即就被人用硬物抵住了背部。
“喂,你,什么时候死的?”背后的男子用粗犷的声音问道。
“……嗯?”自己死了么?对这个问题不太确定的那伽只能发出一声质疑。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死的!”男子有些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道。
“我想,我应该还没死吧。”那伽缓缓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混帐,又是个不知自己死活的!”男子似乎有些恼了,粗暴地骂了一句,接着仿佛将头转过了方向喊道,“喂,灯还没点好吗?”
“好了好了。”不远处也有人高声回应着。随着尾音消弥,黑暗中出现了一盏白色的圆灯,灯罩外是一圈模糊的光晕,看起来隐隐绰绰。
提着灯的人疾步走了过来,朝那伽脸上一照,啧啧叹惋道:“这么年轻就死了,还要来我们这儿,最近可不多见。”
“可不是。”背后的男子冷笑着,将手上的长枪一横,指着那伽道,“好了,快走吧!”
“去哪里?”那伽偏头问道。
“去你该去的地方。”提着灯的男子一面在前方领路,一面语焉不详地说道。
“我没有该去的地方。”那伽冷冷地道。
男子放声大笑,转身盯着那伽的脸道:“到了这里,还能由着你的性子来吗?”
“这是哪里?”
“地狱。”
“那我不该来这里,”那伽停下了脚步,“让我回去。”
男子笑得更厉害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伽道:“年轻人,你以为地狱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我只知道,地狱中没有活人。”
“不错,是没有活人,所以你别指望了。死了,就回不去门外的世界了。”男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没死。”那伽坚决地摇头。
“这小子临死前被砸过脑子了吧?”男子不再理睬那伽,转身对自己的伙伴说道,后者只是低笑着附和。
眨了眨眼,那伽再一次严肃地重申道:“我真的没死。”
“哎,年轻人,就让我告诉你吧,”男子俯下了身,怜悯地看着那伽道,“活人,是看不见地狱之门的。”
“有一团黑色的光,带我来到了这里。”那伽据实说道,却换来一声冷笑。
“黑色的光?门外的世界会有黑色的光,你果然是死糊涂了吧。”
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那伽再不肯前进一步。
“我说,你小子快走,耽误了我们押送死灵,统领怪罪下来可不是好玩的。”男子在那伽背后推了一把道。
“统领?”
“地狱军统领啊,听说挨上一下他的鞭子,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两个人一面说,一面互相咋着舌。
抬眼想了想,那伽问道:“那活人进了地狱的事,也归他管么?”
“只要魔王猊下不插手,什么事儿都归统领管。”
“好,我去见他。”那伽点了点头,终于跨出了脚步。
黑暗中就着些许的灯光,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来到一幢巨大的宫殿前,两人才停下了脚步。
殿门口的守卫看见了那伽身边的两人,了然地点了点头,转身自去通报,过不了多久便又回来,替三人打开了殿门。
殿内竟是灯火通明。
长长的走廊间,立满了阔柱,柱面上鲜血淋漓却栩栩如生的浮雕,让那伽一时目不转睛——
连怎样走到了那个高大的男子面前,也是全然不记得了。
“……是,统领。”回过身来,押着自己的两人已经俯首告退了。
抬起头,直视着面前的高大男子,那伽问道:“你就是地狱军统领。”
“好无礼的人。”男子没有否认,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伽道,“听说,你也是个不承认自己死了的人?”
“不。”那伽摇头。
“哦?他们竟会对我扯谎?”统领挑眉道。
那伽仍是摇头,“并非我不承认,而是我本就不是死人。”
“哈哈哈,不是死人,是到不了这里的!”统领仰天笑道。
那伽耸了耸肩,“是不是死人,不是很容易分辨么?”
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他缓缓地说道:“我的心脏,仍在跳动。”
统领收了笑容,凝视那伽一眼,而后有些挫败地别过脸,挥开了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按在了那伽胸口。
真的有心跳!
“这是怎么回事?”不敢置信的,统领低吼一声。
“我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啊……”烦躁地用手拨拉着自己的乱发统领陷入了苦思,“居然有活着的人类可以闯入地狱,这不可能啊……”
“让我回去吧。”那伽沉声道。
“不行!”重重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统领一口回绝,“绝对不行!”
“为什么?”那伽挑眉。
“地狱向来有进无出,人类想要离开这里是绝对不行的……无论你是死是活!”
“可是我没死,留在这里干什么呢?”那伽失笑。
“关起来,直到你死。”听统领的口气,竟不像是在开玩笑。
明白了事态严重性的那伽,无奈地蹙起了眉,“可我不想留在这里。”
一面说,一面暗自挪开了脚步。
“别想跑!”看穿了那伽动作的统领一个箭步扑上前去,却被他从手下滑了过去。
抿紧了双唇,那伽一言不发地扭头狂奔。
明知很难胜过那个高大男子的脚力,却总要拼命试上一次;吟游诗人的宿命是且歌且行,陷身牢笼直至死去,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比死更残忍。
然而身形和力量的差距,注定了那伽不可能成功逃脱;没跑多远,就被返身追来的统领一把拉住,箍住手腕的强劲力道,让他只能咬紧了下唇、把呜咽封在喉间。
“你逃不掉的,乖乖认命吧。”用力一拽,统领几乎是拖着那伽,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路上偶尔有几个卫兵经过,看见了统领和人边挣扎边前进的景象,不禁吃惊地瞪大了眼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看什么看!”对着其中一个笑得有些过分的卫兵,统领喊了一声,“去通知牢房的人,整理一个单间出来。”
“最近死灵这么多,还要用单间关他?”卫兵不怕死地回问一句,却立刻被统领瞪得落荒而逃。
“是,是,属下立刻就去!”
果然便见他一阵风似地从身边跑过直到许久之后,才又在牢房门口露出了身影。
“报告统领,单间的牢房已经准备好了。”
松开了那伽的手,并把他向牢房内一推,统领高声道:“关进去。”
***
所谓的牢狱生涯,原来就是将人禁锢在五步见方的空间内,过着一日三餐的简单生活。
然而,狱吏第三次来送饭的时候,却左喊右喊不闻那伽应声。他打开昏黄的壁灯朝牢房里看去,那躺在墙角一动不动的,可不正是统领亲自押来的人类?
“来人啊,快开门,犯人出事了!”狱吏慌忙呼唤同伴道。统领吩咐过这个囚犯身份特殊,要小心照看,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可受不起业火的煎熬。
牢门很快被打开了,另一个狱吏探身走进去,扳过了那伽朝向暗处的脸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少年如同迅捷的思维般从他手中躲了开去,一边撑起身子一边就朝着牢门外跑去。送饭的狱吏情急之下忙以身体去堵门,只可怜堵之不全,那伽全力撞去,狱吏被震得退开一步,眼睁睁看着少年又如风般从自己身侧跑了开去。
“抓住他!”还在牢房内的狱吏喊着。
关在最上层的牢房内,比之下几层去受苦是何等有幸之事,过去哪有人会想从这里越狱?因此牢房内的守备本就不森严,平时亦只有两人一同看守,今天……也不知道这个人类怎会有如此好运,另一名狱吏身体不适,早早便告了假,本想半日之间出不了什么事,哪知道……狱吏一面懊恼地想着,一面也要冲出牢房,可是才踏出牢门半步,就被正转过身来的那位送饭狱吏肥胖的身躯一顶,弹到了墙上。
眼看着那伽的身影消失在了牢房走廊的拐角,两人只能在背后大喊着:“抓住他!快抓住他!”
“抓住谁?”统领的声音清楚地从拐角处传了过来,吓出了两人一身冷汗,齐齐伏在地上叩首道:“属下无能,那个人类……那个人类他……”
“他要逃走?”高大的统领不悦地道,手一拽,便把双手都被自己握在背后的那伽扯了出来。
“不错!他竟然妄图骗过我们逃出牢房!”两个狱吏怒视着那伽,后者却是毫不畏惧冷冷地回敬着他们。
“两个废物!”统领骂了一声,转而看向那伽道,“你也不用逃了,跟我走吧。”
“去哪里?”那伽奇道。
这一问,直问得统领扁起嘴,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猊下要见你……怪了……”
“猊下?”
“魔王猊下……”叹了口气,统领放低了声音对那伽道,“到了猊下跟前,你可千万别再轻举妄动。就算没死,过几十年总也逃不过这殊途同归,但惹恼了猊下可不是好玩的……除非你想永世不得翻身。”
“魔王很可怕么?”那伽偏着头问道。
“倒不是可怕,不过猊下的脾气实在有些……”惊觉到自己的话多么无礼,统领连忙噤了声,瞪那伽一眼。
一路上,两人再无话。
“报告猊下,那个人类已经带来了。”闭合的殿门外,统领朗声说道。
门缓缓地开了,只是无人应声,统领仍然单膝跪着,那伽却自顾走了进去。
“喂,你……”察觉到那伽无礼举动的统领伸手想要拉住他,却只是拉了个空——
门以和开启时大相迳庭的速度迅捷地重新闭合起来,将那伽隔在了那个未知的殿堂里。
黑色的光。
那一路指引着那伽而来的黑色光芒,此时正绕着一个人的身体不停地盘旋。
“魔王?”那伽看着面前黑发黑眸的青年,明知故问地说了一句。
“哈哈,”青年收起了冷冰冰的样子,突然笑出声来,“我等你好久了。”
偏过头,那伽不解:“等我……好久?”
青年笑而不答,只是举起双手,在掌心相对处浮出一个人的容貌来。
“……这不是……我么?”迟疑地看着自己数年前的容貌,那伽更云里雾中了。
收起影像青年说道:“你家乡的亲人几年前都死于一场洪水了吧?”
点头,那伽默认。
“人死之后来到地狱按罪处刑,再喝过阿克戎水,生前种种俱成浮云。唯有从你家乡来的人,脑中居然还残存着你的印象,这可让我好奇死了。”
那伽皱着眉头回忆。有什么人会这样铭记自己?自己却反而毫无印象。
“所以啊,我一直想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连地狱之水都敌你不过。我一直在等着你死等着你死……你为什么就是不死?”
青年说这句话时,脸上仍带着笑,仿佛只是在问天为何不下雨般云淡风轻。
“恶运通天。”那伽也答得随意
“真的是恶运通天呢,”青年啧啧称赞道,“竟然连地狱也闯得进来。”
看了黑色之光一眼,那伽耸了耸肩:“托你一路护驾的福。”
“嘿嘿,”青年干笑两声,突然凑近那伽,低声道:“你能不能带我出去?”
“什么?”
“嘘小声点!”青年急急忙忙捂住了那伽的嘴道:“你想让统领冲进来么?”
“你真的是魔王?”那伽挑起了眉,一脸怀疑地看着眼前的人。
“如假包换。”青年拍胸道。
“整个地狱属你最大?”
“当然!”
“那为什么要我带你出去……?”
“……”垂着头,青年方才一脸的得意神色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因为是地狱之王他们才不让我离开……”
“哦。”那伽不痛不痒地应着。
“你既然能进来,一定也能安全出去吧?”
“只要你下令让我安全离开,就没问题。”给出理所当然的答案,那伽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的王者。
“带我走。我就下令让你离开。”青年一脸认真地道。
“……”这一次轮到那伽沉默不语了。
“这个提议不错吧,我放你走,你把我捎上,一举两得。”青年说着完全不符合魔王身份的话,一边满眼期待地望着那伽。
“也未尝不可。”沉思半刻,那伽还是点了点头。
先离开地狱,这才是当前第一要务。
殿门重新被打开了,统领仍守在门外,看见那伽,略有些担心地走近了几步。
“你没事吧?”
摇头。顺手向后一指。
那伽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魔王正沉着脸看向统领,冷例的目光,让后者不禁打了个冷颤。
“猊下……”犹豫着,统领还是决定开口求情,“这个人类确实未死,而且又年轻……请猊下务必……”
“放他回去。”魔王冷冷地开口道。
那伽垂下头,暗自咬着下唇,青年变脸之迅捷,让他不禁要笑出声来。
“什么?”措手不及的统领张大了嘴,半晌才想起来要提醒自己的王,“猊下,他……他不能回去啊……进了地狱就再无回头之理,这个先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放肆!”魔王厉声打断了统领的话,“究竟谁是地狱的王,是我、还是你!”
“属下万死!”统领俯首道。
“知道该死还不按我说的去做!”魔王朗声道,“我要放这人类重回人间界,来时走过哪里,归去仍走哪里。一路上所有人退避三舍,不得沿途阻拦,违者……哼哼,怎么处置届时再说听明白了没?”
“明……明白。”
“立刻去办!”
“属下遵旨。”统领探深看了那伽一眼,这才扭头离开。”你们也统统退下!”朝走廊上剩下的几个守卫一挥手,待他们全部退至视线之外,魔王这才走上两步,和那伽比肩而立。”刚才我的气势不错吧?”嘴角上扬着,青年一脸得意。
瞥他一眼,那伽懒懒地道:“接下来呢?跟着我万一被人发现,你也能用这气势盖过去吗?”
“这个有点困难……”青年有些困扰地低语,“到时就没有我说话的立场了。”
无语地将手一摊,那伽只能说道:“走吧。”
***
自何处来,便向何处去。
话虽这样说,对那伽来讲,这却是个不小的难题。
好不容易提心吊胆地走出了宫殿,确定目力所及之处再无第三人后,青年忍不住用手摇着那伽的肩膀低吼:“我说你认认路行不行?别总是选好了岔道走过大半才发现不对!你不想出去,我还想出去呢。”
“谁说我不想出去?”那伽没好气地回道。
“那拜托你认准了路再走,被人发现我们就完了……我、我会走不了的……”青年停止了手上粗暴的动作,看着那伽,眼神几乎有些哀求了。
那伽扁了扁嘴,有些心虚地低喃:“难道我不想认准路么……”
退开一步,青年倒抽一口冷气道:“你不会想说,自己是个路盲吧……?”
眼望着上方黑暗的虚空,那伽不置可否。
而后四目相觑。
“还要跟着我吗?”沉默了一阵,那伽先开口道。
青年瞪了那伽一眼,不悦地猜度着:“你不会是想甩掉我,才故意绕了这么多路吧?告诉你,要是我走不成,你也别、想、回、去!”
耸了耸肩,不理会青年威胁的语气,那伽自顾迈开了脚步。
虽然记不得究竟是怎样来到大殿前的了,但大致的方向总还是知道的,那伽在空旷的道路上前行着,背后的青年则谨慎地四顾张望。
好在一路无人,果然像是被统领预先清了道;就这样走了半日,直到一片森林突兀地出现在了街道尽头。
“没有。”那伽用难得确定的口吻说道。
青年不解地挑眉。”没有什么?”
“我来的时候,从未经过森林。”那伽转过头,望着身后的街道,一脸茫然。
“喂,你快看!”青年却突然兴奋地低喊道。
顺着青年伸出的左手,那伽在绿叶覆盖的树枝下,看见了紫色的树干。
“紫木之林!一定是紫木之林!”
“传说中地狱的移动森林,我也是地一次看见呢。”青年黑色的瞳孔中映着紫光,道,“听说这森林的入口行踪难测,从前统领带领五十名地狱军追踪了三天三夜,仍然摸不透它的移动轨迹。”
“这样的地方我们进去了,还能活着离开地狱么。”那伽冷冷地道。
“绝对可以!”青年握拳道,“因为,紫木之林的入口虽然千变万化,出口却只有一个,而且,就在地狱之门的附近。”
瞪大了眼,那伽喃喃地重复:“就在地狱之门的附近?”
“没错。”青年斩钉截铁地点头。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上扬的弧度,无视于青年看见自己笑容的惊讶眼神,那伽笔直地朝紫雾弥漫的树林走了过去。
紫木之林里,没有路。
脚下踩着的落叶,在树干的映照下,反射出奇异的光芒。
辨别方向的企图,在这里似乎完全失去了意义,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入目的都只有无垠的紫色。
青年有些困惑地皱着眉,扭头看那伽,后者的脸上却丝毫不见忧虑之色。
“喂,你不奇怪吗?”
“什么?”一直看着前方的那伽这才偏头看向青年。
“这树林完全没有路,你怎么知道我们走的方向没错?”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伽反问。
“那你还走得如此轻松……”青年哀叹。
那伽只是浅笑:“反正出口只有一个,不是么?”
“这种时候,你倒是意外乐观。”青年的口气透着轻微的讽刺。
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伽道:“我所走的,从来就不是既定的道路。”
“哦,你是……?”青年奇道。
“吟游诗人。”
“咦,咦!吟游诗人,就是那些一路行走一路吟唱自来处来往去处去人间界最最最幸福的人类?”青年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问道。
“唔……”那伽扁了扁嘴,“似乎也没有你说得这么……呃,幸福……”
“怎么可能不幸福?”青年一脸欣羡地道:“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世界上还能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
“喂,求你件事行吗?”
“不行。”那伽不假思索地拖口道。
“我还没说什么事,你拒绝什么……”
“什么事都不行。”
“你带我一起游历人间界吧。”青年毫不气馁地继续着自己的请求。
“不行。”
“我发誓绝不给你惹麻烦。”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麻烦。”
“喂,好歹我也是地狱之王,你听我一次不行么?”
“免谈。”
“你带我走,我保你长生不死。”
“不用了。”
“我替你驱灾避祸“
“我运气本来就好。”
“我一路陪你说话,给你解闷。”
“我习惯清静了。”
“喂,你别太过份!”青年终于怒吼道。
那伽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能不能别总喂来喂去的?我叫那伽。”
“我叫洛西华。”青年字正腔圆一本正经地接在那伽之后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前的怒气似乎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哦。”有些惊异于青年情绪的善变,那伽随口应着。
沉默着,两人又一连走了很久,出口仍不知在何处,然而眼前的风景,却起了微妙的变化。
树依然是泛着紫光的奇木,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枝蔓交错,脚下的坡度似乎在缓慢攀升着,视界也随之开阔起来。
一个湖泊,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这是什么?”青年呆怔地望着波光邻邻的湖面问道。
“……湖。”
“这就是湖么……”青年赞叹着,“紫木之林里,居然有这样神奇的景色。”
“你没看见过湖?”
青年摇了摇头,“山川深海、朝阳夜月、甚至连雨雪飓风,我都从来只有耳闻、不曾得见。”
想起地狱中无边无际的黑暗,那伽无声地点了点头。
“与其做这漆黑牢笼的王,我宁愿在人间做个自由自在的流浪汉。”青年坚决地道。比起说给那伽听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流浪汉也不是那么自由自在的……”
因为他正一脸兴奋地,朝湖泊跑了过去。
环着手在原处看着,那伽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从人间到地狱无人不畏的魔王,却是这样一个有着善变脾性和落寞眼神的青年,无论自己在何地唱出这样的歌谣,想必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那伽湖水好清凉的样子,你也过来吧。”已走得很远的青年回转头,对着那伽高声笑道。
“小心……洛西华!”提醒的话语还未说完,又跨出一大步的青年便倏地从湖岸边滑落了下去。
魔王不会游泳,这是那伽一眼便看出来了的事实——
本来么,一个从未见过江海湖泊的人会游泳,才是一件很诡异的事,不是么?
向前跑过几步,那伽也连忙跳进了湖中,朝着青年的方向游了过去。
溺水的青年力气意外的大,在水中挣扎着,挥舞着手臂,反手一掌正打在那伽的左颊上,让他痛得忍不住张口,喝进了数口咸涩的湖水。
扳过青年的脸看向自己,那伽以眼神示意对方不要乱动,然后拉着他,用力踢着水,朝湖面上方游去。
“呼……咳,咳咳咳!”重新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青年剧烈地咳嗽起来,那伽一手拍着他的背,一手无奈地抚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脸颊。
“咳……对……对不起,咳咳。”青年抬眼看着那伽,抱歉地嗫嚅着。
摇了摇头,那伽以眼神示意自己没事,然而脸颊却是掩不住的通红。
青年伸出手,覆在了那伽脸上,手上还淌着湖水,冰冰凉凉的,在接触到那伽因充血而有些温度过高的肌肤时,轻微颤抖了一下。
“你……再叫我一次好不好?”
“什么?”那伽不解地问道。唇畔的动作使得脸颊摩擦过青年的掌心,异样的感觉,让两人都是一怔。
青年避开了那伽笔直的视线道:“就是我掉下湖去时,你喊我的……”
“洛西华?”
一刹那,那伽看见青年的脸上流露出了不知似哭还是似笑的表情。
“再叫一次。”
“洛西华?”
“再叫一次。”
“……”
“再叫一次……好不好?”
“干什么?”那伽瞥有一眼,不肯再叫。
青年咬着下唇,半晌才说:“这是我从有记忆起第一次,听见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
“……”
“他们总叫我猊下、猊下,猊下又不是我的名字!被他们这样一叫,我就什么都做不了了。‘猊下,不可随意离开宫殿’,‘猊下,不用理睬那些下等死灵’,‘猊下毋需亲往,属下自当效力’。就因为这两个字,我成了地狱唯一的一个个体,无法与任何人融合。要威严,要倨傲,要不怒自威,让人对我闻风丧胆、不敢忤逆……不干了!我不干了!这地狱之王谁爱做就由谁去做,我今后再也不干了!”
“……”
“你说句话呀,那伽。或者,再叫我的名字也好。”
垂着眼睑,那伽道:“我带你走。”
“什么?”
“我带你去各种各样的国家,风餐露宿你也不许叫苦。有时可见青天碧水,有时只是漫天黄沙,那时也不许你回头。”
“你是说……”青年哽咽着声音,一时有些不敢置信地问着。
“渴哑了嗓子,磨破了双脚,也决没有退路给你。你若是不怕,我就带你走。”
“我不怕。”青年一字一顿地说道。
紫木之林的出口,就在湖的另一侧。
在一片紫雾中,如黑洞般混沌的出口清晰可见。
捡了些枯枝烤干了身上湿透的衣物,又睡了整整一夜,那伽和青年这才绕过湖泊,朝着黑洞的方向走去。
“你绝不会后悔么?”在紫色与黑色最薄弱的交界处,那伽最后一次问青年道。
“绝不!”青年答得斩钉截铁。
那伽点了点头,转身投入了黑暗的出口,青年也紧随其后——
然而,出口外如白昼般耀眼的光芒却倏得刺痛了他们的双目。
三百地狱军,一人执一盏灯,将甫出密林的两人团团围住,直冲天际的地狱之门,就在层层人海之后。
“请猊下回殿。”地狱军统领朗声道,却掩不住脸上的疲惫之色。地狱之王失踪是何等大事,直让他找得心力交瘁,幸亏公爵猜出了端倪,让他带兵去地狱之门守候,这才终于截住了猊下。
“让开!”青年不知何时换回了阴沉表情,冷冷地道。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三百地狱军整齐划一的声音:“请猊下回殿。”
“你们给我滚开!”咬着牙,青年吼了出来。
“请猊下回殿。”
“我命令你们退开!”
“请猊下回殿。”
“混帐!王的命令你们也不听了么?那还要我这个王做什么!”
“猊下请息怒,”统领身边的公爵突然说道,“猊下是我们的王,所以才不该舍弃我们离开。但猊下若一定要走,我们也绝不敢冒犯,我等万死不敢违逆猊下,只不过猊下身边的人类……人类的生命本就脆弱,死后没有猊下庇佑,更不知会遭遇什么事……”
“……你在威胁我?”青年几乎要将牙咬碎。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实话实说,失去了王,这群地狱军和其他贵族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猊下无所不能,如果自信能将身边的人类保护得滴水不漏,那属下等立刻为猊下让出一条路来,恭送猊下出行。”公爵毕恭毕敬地道。
一转身,那伽拉住青年的手,“让路吧,我们走了。”
下一刻,三百多双眼中却透着狂喜,只因他们看见,青年挣脱了那伽。
哽咽着,青年说道:“你自己走吧。”
“你说绝不后悔的。”那伽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缓缓陈述着。
“此一时,彼一时。”
“我不怕死。”
“可我怕你死。”
“今天离开这里,我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你闷死也好、溺死也罢,我全不会放在心上。”
“嗯,你忘记吧。”
“……”那伽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噤了声。
抬起脚步,他头也不回地朝地狱之门走去。地狱军让出一条路来,容他安然通过。一直到跨出地狱之门,那伽都不曾停下过半刻;最后的最后,他只记得公爵在他肩上用力一拍道“就当作从未误入地狱吧,人类”,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喊声。
“请猊下回殿。”
地狱之门在背后阖尽了最后一丝缝隙,旷野上仍然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