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门时被火火鲁看到,闵友意索性点了他的穴,将堂堂八尺男儿扭成“簪花仕女图”的怪模样……直到出了宫门,她还能感到背后燃烧着怒火的灼灼视线。
下山,轻功最快。闵友意轻功独绝,她知道,梅非遥……也会武功,至少下山不愁,而她,是被闵友意抱下山的。也就是说,三人之中,只有她不会武功……
只有她……只有她……
用力深吸一口气,她让自己微笑。正所谓养生不可少,笑一笑,少一少,恼一恼,老一老。既然已经下山,她看看热闹也好。思量间,她打量街铺,才发现人来人往,竟是人鼎盛市的景象。
“人真多……”
“现在是市通季节,到五月末,镇里的商人才慢慢减少。”梅非遥拉着她的手向一间酒楼冲去。
三人坐定,由梅非遥点了小鸡炖蘑菇、狗肉汤,枸杞茶等特色菜,闻到临桌菜香,长孙淹才发现自己的确是饿了。她默默无言,闵友意与梅非遥轻声谈笑,临桌两位客人的声音也时不时飘过来——
“我昨天看到闵老爷了。”
“你说北六省‘商山四皓’之一的闵家?”
“对,闵老爷这次把三位公子全带来了,看来准备交棒,就不知他会选哪位公子掌管家业。”
“应该是大公子吧。”有人猜测。
“我瞧二公子不错,刚才在参市,二公子低价买了三条七叶参。”
其中一人问:“三公子呢?”
“三公子也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我瞧啊,无论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当家,三公子都会是得力助手。”
“他们三兄弟……感情不错啊。”
“是呀,不过呢,兄弟,那高门大户的,关了门他们心里有些什么念头,谁知道,来,喝酒。”
两人喝了些酒,将话题引开,长孙淹听得没趣了,转看闵友意,正想说“有人与你同姓”,却见他将嘴凑在梅非遥耳边,低低的声音不知说什么,梅非遥面带浅笑,不时点头。
还是不要打扰他们……咽下连她自己都觉得无聊的一句,她垂头吃东西。此时,酒楼下传来数声刻意拔高的吆喝,似熟人隔着大街打招呼,她只听到几声“老板”,片刻之后,楼阶传来足音,小二引一行客人上楼来,是两名老者和六名年轻人,观他们的神容和穿着,大抵上可估猜出一人是老爷,一人是管家,三人是公子,三人是侍从。他们挑了中间一张空桌坐下,除了点菜时一位老者开口说话,其他人皆是默默一片。
闵友意只手托腮,仍在梅非遥耳边说着什么,见那一行人上来,似有似无瞥了一眼,笑容不变。
老者一身乌色绫袍,除了满脸皱纹,实在与形俊扯不关系,倒是三名年轻公子形容俊雅。这三人,一人蓝袍对襟长衫,一人绛绿袍,一人青玉袍,皆肤色白皙,一眼扫去,不禁令人感慨“红亭酒瓮香,白面绣衣郎”。
形俊……形俊……心不在焉地夹了一块蘑菇,灵活大眼转也不转地向中间那张桌子瞥去。突然,眼前一黑,长孙淹大惊,低呼一声,才发觉温暖的掌心覆在眼上。
“淹儿,你不吃蘑菇,也不用全塞到我碗里。”放下手,顺便将她的脑袋扭向自己,闵友意笑比桃花一树春。
“呃……”看看他碗里堆成小山的蘑菇,再看看自己的……空空如也。怎么夹到他碗里去了?皱眉,她正想该如何是好,身侧突地传来筷碟撞击声、惊呼声、桌凳移动声,似是有人急着起身撞到桌子。
“坐好。”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命令,将所有声音压了下去。
小二渐渐将菜送上,三人正要起筷——
“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闵友意突然飙出一句,语有揶揄。
身边两名女子同时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斜方对桌坐着三名壮汉,其中一人眉毛稀稀落落,塌鼻厚唇,目光令人生厌,因那人的视线不住往他三人身上溜,再想闵友意刚才那一句,分明是讽笑那人的猥琐之态,只是,用“大风起兮云飞扬”来化句……
噗——不约而同举袖掩唇,两人一阵闷笑。
不行不行,嘲笑别人的缺陷是没礼貌的……强忍笑意,长孙淹端正表情,再看梅非遥,同样如此。酒楼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贩夫走卒,亦有鲜衣公子,更有正邪不明的江湖人,原本他们的调笑并未惹来其他客人注意,偏那被讽笑的壮汉目光越来越猥琐,只见他喝了一大碗酒后,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搁,粗声笑道:“兄弟,那小子好福气,左拥右抱呢。”
粗野刺耳的笑声令不少用饭者将视线调向他们,客人之中亦有一些男女同行,其中不乏容姿清秀者,只因那些女子面容冷淡,手中有剑,颇有些江湖侠女的气派,再不,便是女扮男装,令人雌雄莫辨。她们见闵友意一会儿贴在左侧女子的耳朵边说笑,一会儿又凑近右边女子低语,两女偏又被他逗得笑靥在唇,颊飞粉云,见此,不知哪位侠女冷冷“呸”了声,刺耳之极。
这一声,令得酒楼内静了片刻,不一会儿,客人们别开眼,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却有不少男子心中存了“这位公子艳福不浅,莫不是哪家公子偕妻妾来此做生意”的念头。
闵友意不以为意,将长孙淹无意间塞进他碗里的蘑菇吃光光,只是蘑菇还卡在喉咙里,那“大风起兮眉飞扬”的壮汉竟端了酒杯冲到桌边来。
“小子,大爷想和你们共一桌,不会介意吧!”
他满口酒气混着浊气,梅非遥立即向闵友意这边靠近,长孙淹也向他这边缩了缩肩。
形丑之人她不怕,她只是讨厌粗鄙无礼之人……还是隔桌的公子比较形俊……乌眸又溜了过去,正好对上一位年长公子的视线,那公子冲她轻轻颔首。她吓了一跳,视线扫过其他两名形俊公子,却见他们纷纷对她回以微笑,看上去最年轻的那位竟然表情激动。
“滚开。”努力咽完蘑菇的闵蝴蝶声音还不算太冷。
若有夜多部众在此,他们会提前为壮汉焚上三炷香。
那壮汉咧嘴一笑,一只手竟然向长孙淹伸去,“小娘子的眼睛总是溜看那边桌上的公子,是不是相公冷落了你……啊——”
快!众人只看到一道人影凌空划过,壮汉已被摔回他的桌子,菜碟满身,狼狈不已。那原本坐着的闵友意,却长身玉立于桌前,正好将两女护在身后。
“臭小子,老子看你欠教训。”另两名壮汉见了,纷纷抽刀扑上来,一时丁丁当当,筷碟乱飞,闵友意阻来挡去,竟将两名壮汉控制在三尺范围内,半点也未惊扰到身后的女子。
这样……这样就能打起来啊,武林中人都是这么脾气暴躁……还没感叹完,她听梅非遥大叫:“淹儿,往右跑。”
想也不想,她直接向右边跑去,躲在刚才冲她颔首的公子身后,回神后才看清是稀眉的那名壮汉以暗器偷袭她。
蓝袍公子为她挡下暗器,口中气愤道:“暗箭伤人,乃卑鄙小人所为。”
闵友意因要解救梅非遥,拦下稀眉壮汉,他见蓝袍公子护住长孙淹,俊目一凝,没说什么。将三人逼退楼栏边,他正要将三人引出酒楼再教训,没想到对面酒楼一声轻斥——“闵友意,看剑。”银光一闪,剑尖袭来。
腾空飞跃,闵友意足尖在剑上一点,借力跳下楼。
搞什么鬼,他今日终于丢开贝兰孙将遥儿带下山,怎么这帮人尽来捣乱?黑发旋唇,他皱眉:“你哪位?”
“那沃丁。”持剑公子一脚踹开挡在前方的壮汉,挑剑再攻。
很眼熟的画面……长孙淹跑到楼栏边,却听对面酒楼有人笑道:“好一个鸢飞戾天!”
又是这句……闵友意抬头,心中暗咒。今日难道是他的灾日,不然,为何羊鸿烈会出现在此?还有拿着剑的那沃丁,他到底跟姓那的有什么仇啊?
对面酒楼内说话的正是“飞鹏”羊鸿烈。他话音刚落,一道绿色身影自酒楼跃出,掠空如虹,衣袍飘飘,落地时正好站在长孙淹身边。
“长孙姑娘,在下终于找到你了。”
长孙淹乌眸大瞪,“楼……楼公子?”竟然是楼太冲,他怎会在此?
“当日长孙姑娘被贝宫主带走,伯父伯母焦急难安,便托在下先一步寻找,在下想贝宫主并非性恶之人,便一路寻来,羊公子是在下在路上遇到,因路途相同,便结伴而行。”寥寥数句,楼太冲已将自己和羊鸿烈出现在此的原因说明白。
“友意!”
一声尖叫,闵友意脸色一变,回身救被壮汉追杀的梅非遥。他长臂一振,缠上那沃丁持剑之手,收回时,剑已在他的手上,手一扬,剑如利刃直射壮汉肩胛。
该死的家伙,打都打不死吗?
壮汉中剑大叫,他趁机上前将梅非遥搂在怀中,凌空跃起,空中转身时,在壮汉背心处踢一脚,让他滚得远远地吐血,再无力爬起。
怀中软香,落地后,他定定看着梅非遥,并不放手,只道:“遥儿,你没事吧?”
怀中女子摇头,脸飞红霞,一片春色绽放,瞧得街边众人艳羡慕不已,突然,笑容凝结,他们瞪着闵友意身后,仿佛见到修罗一般。
他们看到什么?
贝、兰、孙!
闵友意身后,是面如寒冰的贝兰孙。
“闵友意,你竟敢用污血毁我宝剑,我要杀了你——”那沃丁正要冲上前掺一脚,左右胳膊被人拉住,腰被人抱住。
长孙淹从楼上看去,只见三位年轻侠士分别从左、右、后三方劝导那沃丁,四人你搂我抱,拉拉扯扯,加之又是形俊之人,仿佛四棵玉笋在街边拥作一团,景致非常。再转眼,她又瞥到身边立着一株绿玉笋,身后是冲到栏边看热闹的三位年轻公子,当真是玉笋一班又一班……
她未感叹完,贝兰孙与闵友意已在街心缠斗起来。
贝兰孙用的是掌,乾坤之下,众人只觉得风卷雪摇,赳赳电掣。一掌叠一掌,一时如风云蛇鸟,氤氲雾霭,一时如柏间青松,飒飒生风。
迎、送、安、凝——龙吟掌。
闵友意用的是……拳。其拳飒飒生风,拳风过处,壁马犀鳞,白虎开道,赤豹鸣鼓,坚冰立摧。
一人如长天牵云,铺天盖地,一人如倒松卧谷,游刃有余。掌如傲翼飞鸟,轻盈飘灵,翱翔云霄,拳如吼地隐龙,扣牙惊齿,懿风罔极。
“你的优波罗爪呢?”掌风中传来贝兰孙的冷音。
“老子不必优波罗爪也能应付你。”
掌似凤,拳如龙,一复一随,一静一休,一饕一餮,拳掌相对相错,打斗之声令人屏住呼吸,不愿错过。突然,拳气掌风交融在一起,两人的身形已快得无法看清,众人只见到白雾蓝烟混杂一团,只听得噼里啪啦声声不断。
“长拳左打猴!”
一声轻喝,两道身影分别跳开。长孙淹揉揉眼看去,只见闵友意立于左方,微微昂着头,右手端握左手腕,左手五指如合扇般一旋一捏,贝兰孙立于右方,正抬手触摸下颌。
“老子这招‘长拳左打猴’的滋味如何?”
“长拳?”贝兰孙低喃二字,勾唇一哂,不由分说再次出掌。
闵友意见他衣袍鼓动,知他比方才多用了五分功力。他改进为退,避开这一掌,眼角瞥见酒楼之上的长孙淹,又瞟到立在街边的梅非遥,一念霎时闪过。
老古锥的,他今天带她们下山为了什么?难道只为了引来一堆找他打斗的家伙?他是为了增加自己与遥儿之间的情意好不好。他与遥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仅这闪神的一瞬,掌气迎面扑来,气入胸口,震得他真气一滞,窜入支脉,气血翻涌。他趔趄两步,捂胸吐血。
白衣落尘,贝兰孙拂袖玉立,冰眸向街边一瞥,“非遥,回家。”
“等等,贝兰孙,遥儿是我带下山的,你生气尽管冲我来。”
梅非遥迈出的步子微微一滞,见此,贝兰孙眸色刹那冻结,极轻极轻唤了声:“非遥?”
她终究是他的妻子……想了想,梅非遥慢慢走到贝兰孙身边。遥池宫护卫已从酒楼请下长孙淹,一行人转身离开。
拭去唇边血痕,闵友意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目光迷离,似苦似悲。
他未动,观热闹的人慢慢活跃起来,那沃丁终于被三棵玉笋劝住,跺跺脚,找井洗剑去,楼太冲和羊鸿烈因不放心长孙淹,已随遥池宫一同离开,街边有两名灰衣男子佯望他处,眼光却时不时溜到呆立的闵友意身上,他们本欲上前,却被闵友意若有若无瞥来的一记冷眼吓退。
蓝袍公子在楼栏边伫立半晌,看了身边老者一眼,转身跑下楼。他慢慢走到闵友意身边,迟疑一会儿,才道:“你……受伤了。”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汗帕,欲为他拭去唇边残血。
一掌推开,闵友意淡淡看他一眼,“老子受伤不关你的事。”
被他推开,蓝袍公子并不气恼,讪讪一笑,捂着被他推开的手背,又道:“你的伤还是赶快找大夫瞧一瞧。”
此时,其他两名公子和三名侍者也跑下楼来,二楼处,只剩两名老者默默立在柱边。
五人在蓝袍公子身后站定,皆是欲言又止的表情。蓝袍公子还要说什么,闵友意先他一步开口:“你和老子有仇吗?老子是负了你的妹妹,还是负了你的姐姐?”
“……”
厌恶地瞥去一眼,闵友意举步前行,六人欲追,街边两名灰衣男子不露痕迹地走上前,拦住他们。“我家公子的事,不劳众位。”说完,两人转身,以两丈远的距离跟随在闵友意身后。
愣愣站在街中,瞧着那受伤之人慢慢走远,直到闵友意消失在街角,蓝袍公子才轻轻说了一句:“我……我姓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