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潘楼街东是京城出了名的市集,名叫土市子,列巷通衢,华区锦肆,到曹旧门街之前,桥梁栉比,可见汴河上的繁荣船影。
入夏的京城不见逼人暑气,垂柳河岸两头的人潮大抵都还搭了件半臂,甚至是薄袄,不见额上布上半点汗。
而这批人潮,到了晌午也依旧未散。
仔细走到前头一探,才知道原来这道人龙是要上夏侯懿府应份活儿的。
半个月前,这朱门灰墙的大宅还是在地深耕三代的上官家所有,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上官老爷急病亡故,千金立即出阁,出阁隔日,随即有个名叫夏候懿的男人接管上官府。
住进宅院的第一天,他立刻遣退了宅院里所有下人,是故有今日上门的人龙。
只是人群中,有抹极为娇小的身影,长发梳成两条麻花辫再挽上后脑勺,以一条碎花布巾包着,穿着破旧的青衫,外头搭了件补丁的沉色薄袄,螓首微垂,气定神闲地等候,直到门内传来唤声,才换上诚惶诚恐的表情踏进门槛。
夏侯懿府总管翁老瞅着她娇小的身影,浓眉立即不客气地拧起。
“你今年多大岁数?”
“禀报总管,奴婢今年一十七。”小姑娘语气不卑不亢,恍若还噙着散淡笑意,螓首依旧微垂,沾满脏污的十指递出可证明自己出身的黄册。
“真是十七?”翁老接过黄册看了半晌,声音不由得拔尖了几分。“抬起脸来。”
小姑娘犹豫了下,怯怯地抬起巴掌大的脸。
她淡眉弯弯,圆亮杏眼有神,菱唇秀雅,算不上个美人,却也堪称清秀,眉眼之间隐约有股斯文书卷气,似是出身不差。只是尽管罩了件破袄,却依旧看得出她娇瘦的肩头、纤弱的身影……
说她十七,翁老真的很不想相信。
“总管,奴婢真的已十七岁了。”怕他不信似的,她赶忙重申一次,就连嗓音都是轻轻软软的童音。
挑了挑眉,翁老先撇开这个问题,再问:“你以往是在哪当差?”
“奴婢以往是在城南清风楼当差。”她眉弯唇角弯,就算不笑,看起来也像是在笑,颇为讨喜。
“清风楼?”翁老随着主子重回十多年未归的京城,对这新起的茶楼没半点印象。
“是的,奴婢在厨房当差。”
“你在厨房能干什么活?”翁老忍不住叹口气。“你太瘦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是回去吧。”
小姑娘闻言,瞬间扁起嘴,讨喜笑脸转眼泫然欲泣,斗大的泪水在长睫轻眨两下之后滑落嫩颊,可怜兮兮地哀求,“总管大人,求你帮帮忙吧,您要是不收留我,我就要饿死在街头了,我是个孤儿,打小不知爹娘,孑然一身,孤苦无依,您就当是做件善事,救救我吧--”
话到辛酸处,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只差没双膝跪下,其哭嚎声之凄苦,教闻者莫不为她掬把同情泪。
“可,你又干不了什么活,留着你--”翁老为难极了。
“总管大爷,奴婢什么都能做的,只求讨口饭吃,求您了--”她哇的一声,哭得可尽兴了,小手偷偷摸摸揪上翁老的裤管,大有他不答应,她死也不松手的决绝气势。
见状,翁老连连叹气。“若你能不计较饷银--”
“奴婢不计较!只求三顿温饱,有处窝可睡就已足够。”她抬起泪涟涟的粉颜,哭得人心感凄切,好像不收留她,就等于是要逼她去死。
“既是如此,若月饷只有一钱--”
“一、钱”她瞠圆水眸,倒抽口气,泪水不小心又抖落了两滴。
有没有搞错啊?一钱?天杀的奸人哪!这年头,谁家的奴仆月饷只有一钱
一钱能干么?上个茶楼随便吃吃喝喝也要花上几十钱,一钱连要买杯凉茶都很难好不好!
小姑娘在内心里不断痛骂夏侯懿府的当家为富不仁、天地不容、人神共愤--
“若你嫌太少,那就……”翁老一脸爱莫能助的叹气神态。
小姑娘一顿,垂颜再抬脸的瞬间,早已收妥脸上泪花,换上笑脸。“怎会少呢?奴婢感谢大爷都来不及了!”她脸上笑着,心在泣血,哀怨自己的没价值。
但没关系,只要能够混进夏侯懿府,钱,绝对不是问题!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二。”
初晨露凋花绽,林响鸟啼,薄阳自浓云间洒落点点金光,唤醒了该起身干活的奴仆们。
此时,夏侯懿府的仆房大通铺上,所有的奴婢皆在胡乱抹脸,赶着去伺候大爷,唯有进府近个把月的小二还赖在床上。
“小二,动作快呀!徐大娘会骂人的。”有的奴婢抹脸,有的穿衣,有的随手挽着发,其中有人好心回头唤。
夏侯懿府内男仆女婢分两门,各有一管事掌领,男仆归翁老掌管,女婢自然是班头徐大娘;徐大娘为人严谨,对待女婢虽严但不苛,只是若常常上工迟到,几回过后,仍是会以家法伺候的。
“……来了。”小二像是半残一般先挪动半边身子,伏身贴着硬木板铺,像虾子般跷起圆臀,用双肘撑起身子,慢慢爬起身。
痛、痛、痛--她苦着脸无声哀哀叫。
不过进府几日,她养尊处优的身子已经被操得快要半残,真想要赖在床上,索性一觉不醒算了。
秀挺五官被她皱成一团,牙一咬,她总算离开了床,但仆房里头的女婢们早就像阵风般刮走了,眼见如此,她脸也不洗了,只是随意扎起发,套了件粗布半臂,就佝偻着娇小身躯往外走向厨房。
唉,她好可怜,竟被发派到厨房当个得天天挑水,切菜洗菜的厨婢。
一大清早,厨房早已如战场,薛厨子领着一班厨娘利落地各料煮食,只见锅碗瓢盆在半空飞来飞去,菜丝肉片更是在俎板上飞跳着。
见状,小二挪动很没有存在感的娇小身躯往角落靠,偷偷从隔壁偷了点菜,顺便沾点水抹在额上,假装自己已经洗了很久的菜,干了快一个时辰的活了,再竖起耳朵听厨娘们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府内流言。
厨房,向来是奴仆之间的小道消息交流处,消息传递极快,但其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倒也没人能够确定,就当是消遣一桩,打发枯燥的慢活。
“听说爷儿昨儿个晚膳动怒,打残了个下人,被拖到城外喂狗了呢。”
“哇,这爷儿真够丧心病狂的。”
“可不是?听说他喜怒无常,一点小事也能发火。”离小二几步外的切菜厨婢四处张望了下,刻意压低嗓音后说:“你没听说,先前这上官府的旧奴仆全都是教他一个个打发走的,非伤即残哪。”
闻言,小二挑起浅浅秀眉,像是在打盹的杏眸依旧眯着,和只没睡饱的猫一样。
“这么残忍?”另一个厨婢倒抽了口气。
“你不知道。”厨婢撇了撇嘴,叹了口气。“所以在这府里工作,能少一事还得要少一事。”
小二不由得跟着点头,颇为认同她的明哲保身之道。只是这两人在这儿聊尽府内流言,不怕隔墙有耳,他日就出事?她发现这府里的家奴不少,且每个看起来都杀气腾腾,不像善类,要是被那些亲信听见了,天晓得会有什么下场?
不过,她也不会闲得去道人长短。
“小二、小二。”厨房门口那端有人喊。
自炉台边抬起小小头颅张望,一瞧见是与自个儿最贴近的丫鬟蜜儿,她随即笑颜逐开。
“蜜儿,是不是我要的东西上手了?”她随意将湿漉漉的手在粗布裙上抹着,快步走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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