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光线暗掉一大半,我才发现眼前多了个人。
“是你啊。”
“不要这样嘛,好像发现是我,让你很失望的样子。”孙昌祥一脸委屈的说,还往后头指了一下。“好歹在这里也应该给我一点面子,是不是?”
经他提醒,我才分神看了一眼。“你们系馆。”
“是啊,我们系馆,而走廊上那一堆则是我的兄弟,从看见你开始,我就跟他们吹嘘说我老婆来了,待会儿介绍给他们认识,结果你却目不斜视的直往前走,实在让我糗大了。”
“是吗?那我跟他们挥一挥手,能不能对你稍作补偿?”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我已经向那些因为自己没有戴眼镜,所以看过去只能算是一团的人影挥了挥手,并继续朝前走。
“喂,你要到哪里去?怎么没骑车?”他跟了上来。
“回家。”
“校庆到了,你们活动中心不是有一连串的活动,他们怎么会让你“落跑”?”
“谁?”
“陈菲力他们。”
“我外婆病了,我妈还特地打了电报到宿舍来,你说我应不应该回家一趟?”
他的表情立时为之一变。“啊,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形;要不要紧呢?”
“我不晓得。”我低着头,几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应道。
但孙昌祥显然是将我的意兴阑珊视作忧心忡忡。“这样啊,那你车票买好了没有?干脆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回系馆去牵摩托车,载你到车站去。”
“不用了啦,后火车站有多近,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收假以后就回来啊。”我肯定外婆一定没事,那不过是喜欢把儿孙都叫到身旁的老把戏而已,只是我当然无需跟孙昌祥解释这种家事。
“你有没有划过船?”谁知他突然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来。
我这才首度抬起头来正视他,坦白说,我并不是不晓得孙昌祥对我“似乎”有意思,我也不否认自己并不讨厌他。虽然在那次社研营中,我曾听过同一间房的历史系总干事批评他“长相流气,个性圆滑,说话低俗”。但那个时候的我,实在是无暇亦无心去批评或论断任何一个人,只觉得大我们两岁,高中念的又据说是补校的孙昌祥,言行举止之间,确实流露出一股江湖气。
问题是,那干我什么事呢?
直到前阵子,陈菲力又跟我提到了这件事;当时“新鲜人之夜”已经接近尾声,他抬了抬下巴,指着坐在音箱旁,正全神贯注在节目流程上的孙昌祥。
“他的玩笑从来没有给过你压力或困扰吗?”
“你指的是他老冲着我叫老婆的事。”
“他可不只是在口头上叫叫而已,不是吗?”
他说的是这些日子,每次大伙儿忙完,相约去吃消夜时,孙昌祥总是在我问谁要载我时大喊:“当然是我,谁敢跟我抢载老婆?”的事。
“无所谓啦。”
“无所谓!”对于我的回答,显然有些意外的他立刻转头盯住我看。“真的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我也扭头回望他说:“难道你希望有个连这种玩笑都开不起的小器伙伴?”
“可是……”
“可是什么?”
“万一有人想追你呢?你不怕孙昌祥会成为障碍?”
“谁想追我?”我心念一动,立即问他:“是你们这些兄弟团里的人吗?”
在学校里搞社团,就像预先实行将来的就业情况一样,总要建立起丰富的人脉,才好办事,久而久之,系、院总干事及各社团负责人之间自然而然形成手足般的感情,并不足为奇。
“孙昌祥也是兄弟之一,你想如果他是来真的,那其他人就算对你有意思,碍于这层关系,恐怕也不敢真的付诸行动。”
“不够勇敢的人,本来就不够资格涉足情海。”
“意同,你……”他仿佛首度捕捉到我的另一面。
但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你看,最后一个节目了,真美。”
陈菲力调回头去看台上。“台上国乐社一票人,谁晓得你是在说哪个人漂亮。”
“我说你们啦,这次看你们为晚会尽心尽力,让我第一次体会到团队合作的感动,现在再有人间我觉得什么样的人最美,我一定会说全心投入工作的人最美。”
我记得当晚说这句话时,自己的眼光正好落在即便身处天气已经微凉的初秋,孙昌祥依然整个汗湿的背上,在平日看似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外表下,这个男人其实还是有他在乎、关注的事情吧。
虽然受到这样的震撼,有了这一番体认,但是几天后的庆功宴,我还是缺了席。
正因为这番体验,使我对眼前的“头衔”有了全新的感受,让我开始认真思索自己在未来的一年内,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又能付出什么?
而一旦这样想,这样做,问题便接踵而来。首先是无可避免的,必须回头去看自己从当初被“拱”出来候选,到之后故意表现得好像真的想要选上的心情转折,同时还得应付总干事团中与我年龄最相近,脾气也最冲的管理学院总干事郭凌,对我的处处制肘,时时留难。
我知道郭凌会这样,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我过去的态度确实太闲散、太疏离,甚至可以说是太过分,但我偏偏无法对他们做任何解释,只好一忍再忍,企图以实际的改变来扭转他对我的印象。
可是当我得知他把安排校内两大海报栏的工作编派给我,却不曾将细节交代清楚,导致我就快要让庆祝光复节的海报开天窗,因而挨了课指组一顿训时,终于觉得自己再也忍无可忍。
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下楼梯,走出活动中心的,我只晓得自己想要离开那里,甚至想要离开学校,越远越好。
结果一进教室,准备上英国文学,系上总干事,也是同班同学的江悦晨就过来跟我说:“海报的事我听说了,你放心,我已经让系会的美工组帮你赶工,一定可以赶在今天晚上贴上去。”
“悦晨,我……”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只要记得在下回外文系或文学院办活动时,帮我们多争取一些经费就好。”她朝我眨一眨眼道。
我按住了她的手,实在想要多说一些话,可是最后只重复吐出了两个字:“谢谢,谢谢。”
“自己人,谢什么,Simon不是说吗?咱们文学院在学校里虽然是弱势团体,可是团结自然力量大的嘛。”她走开了几步,突然又转过身来。“对了,公布栏去看了没有?你拿到了一份奖学金,数目还不小喔,如果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倒是可以先用来请我们吃一顿。”
是上学期末,用大二上的成绩申请的一份奖学金,我几乎都给忘了,弄清楚可以自己上台北去受奖,也可以等他们寄过来后,我想出走的念头便愈发强烈起来。
于是在犹豫了几天以后,有一天晚上我终于随便找了台公共电话,从背袋里抓出一把铜板,想联络台北的朋友,说我要上去住几天。
塞进十元硬币,我开始按号码,然后在接通声中等待对方接听,一连串流利的动作几乎都是无意识的,直到电话被接起──
“喂。”
耳膜才触及那个声音,我整个人就呆掉了。
那是慕觉的声音,我刚刚反射性按的,是他家的电话号码。
“喂?”
所有的声音都梗在我的喉咙里,我想跟他说什么?又能跟他说什么?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这组号码不是早该被我遣忘了吗?
他在那头不再说话了,可是也不将电话挂上,如同我听出他的声音一样,他也已经猜到在另一头的人是我。
我盯着显示幕上逐渐减少的数目字:九、八、七……
慕觉,你为什么不说话?
六、五、四……
慕觉,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三、二、一。
慕觉,其实我──
“我想去──”
来不及了,电话已经在哔声后断线,就好像我们两人的关系,再也无法连结,无可挽回。
我手持听筒,缓缓弯腰蹲下,仿佛不如此,就无法遏止具体成形,正由内往外扩散的剧痛一样……
“意同、意同,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有人硬将我扶了起来。
拉我的人是“新鲜人之夜”的男主持人董承维。“我……没什么,只是赶着上辅系的课,呃,你晓得我大二开始就选中文系当辅系,今年碰到有一堂必修科目撞堂,所以不得不去上中文系夜间部的课,我……”
我语无伦次的解释着,对于眼前的狼狈,根本无能为力。
但董承维什么都没有问,只用他那出了名好听的声音说:“我不晓得你饿不饿,但是我晚餐没吃,却真的饿了,你陪我去吃碗鱿鱼羹,好不好?”
过后我打消了上台北的计画,和郭凌的合作默契也渐入佳境,但想要离开一阵子的念头却始终没有淡过,刚好在这时接到家中打来的电报,所以……
“没有,”我跟孙昌祥说:“我没有划过船。”
“那等你从家里回来,我们去划船。”
“好啊。”我用一贯对待他的随意方式漫应道。
“那给我你家的电话号码,我好打过去找你约时间。”
但是我并不想给他电话号码,如同我并不相信他真的有意约我出去一样,所以我说:“我来学校向来搭同一班车,”最后我只告诉他我的车班时间。“还得先回宿舍一下。”
“行了,我就那个时间到女生宿舍去接你。”
一直到他的身影在车窗外逝去,我才想到我说的是发车时间,该不会被他误会成为我抵达的时间吧?可是……算了,反正这个人说话真真假假,刚才答应了我,等到穿过地下道,走出后火车站,一定早把约定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我又何必瞎操心。
还是想一想四个小时后,该如何应付家里的两个女人吧。
我有一个成员组合十分奇特的家庭,平常只有我与妈妈两人,碰上外婆闹情绪的时候,人口就会突然暴涨好几倍。
先是弟弟会和我一样被召回去,再来是爸爸和舅舅会赶过来,舅舅来接外婆回家,爸爸则是来带弟弟回去。
实在荒谬!
从小到大,我就不晓得要如何跟同学、朋友解释我的家庭状况。
外婆十八岁出嫁,二十五岁丧夫,丈夫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两子一女,在那个时代,一个家无恒产的寡妇要养活三个稚儿,实属不易,所以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她成了某个男人的外室。
男人提供她足够的生活费,外婆则提供一个温柔乡,并且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那个如今已故的男人,即是我的外公,而那个随母姓的女儿,就是我的母亲。
两个舅舅与一个阿姨对外婆还算孝顺,对于同母异父的母亲也颇为亲近,只是外婆年纪大了,偶尔总会发发牢骚,碰上这种时候,两位舅妈就会语出讽刺,气苦了外婆,然后她便会使小性子,不是跑到我家里来,就是上台中去找我那至今犹单身,担任一所国中校长的阿姨。
而舅妈们最爱拿来说嘴的,无非是她们母女三人的“特异情形”。
我的母亲是在十九岁那年认识单身到东部来赴任的父亲,他三十出头,风度翩翩,又兼是她的上司,总之接下来的情节,你随便拿任何一出连续剧或任何一本小说来套都行。
女方珠胎暗结,男方信誓旦旦,偏偏就是离不了婚,而生下头胎女儿的我以后,母亲非但没有离开那个根本不愿负起父亲责任的男人,反而再接再励,又生下了小我两岁的弟弟,只因为男人的妻子连生六个女儿,却始终没有为是家中独子的他生下一个传宗接代的“香火”。
有了这个弟弟以后,妈妈的地位总算如她所愿的稳固了;所谓的“稳固”,就是男人的妻子默许了她这位“如夫人”的存在,也正式领养了弟弟,让他回去“认祖归宗”,从满月以后,就留在父亲的家里做“独孙”,备受宠爱。
我呢?抱歉,祖父那边并没有将孙女凑成“七仙女”的打算,所以我就一直留在妈妈的身边。
而且,我也跟她一样从母姓。
每次外婆到家中来时,我想到这一门祖孙,三代皆同姓,就觉得应该要“骄傲”,可是浮上心头的,却经常是“滑稽”二字。
已经转入商业界发展的父亲,每年当然也会固定过来数趟,有时带着弟弟,但更多时候,他都是单独一人。
正如同弟弟是父亲的独生子一样,我也觉得自己是独生女,妈妈的独生女;父亲那里,我连去都没去过一次。
这样的一双姊弟,哪里亲得起来?而我相信在弟弟的心目中,那边六个姊姊也一定比我这个同胞姊姊要来得更像亲生手足。
所有的影响其实都是渐进的,就如同我的适应一样,也是随着成长的过程,慢慢累积。
父亲、弟弟、异母姊姊们……带给我的,尽是一种似近还远的感觉,让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学会自己结交朋友,因为唯有这样拓展来的人际关系,才能给我一种“为人喜爱”的安全感。
两年多以前,大学放榜时,父亲曾与我做过一次空前,可能也会是绝后的交谈。
“意同,你恨爸爸吧?”
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开宗明义,一时之间,竟无话可答,唯有摇头。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给高人算过命。”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他说我命带桃花,除非找到能够无悔无怨、无要无求、甘心守候的第二个女人,否则外面的女人终将不断。”
“你用不着说服我,你只需要说服身旁两个女人相信那个“半仙”说的话就可以了。”
“总之你就是恨我。”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非得逼我承认这一点不可。
“不,我不恨你。”
“真的?”他用着几乎是惊喜的表情问道:“那你为什么从进国中以后,就不再叫我一声?”
原来他注意到了。“我姓曹,不是吗?清楚我们家庭状况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私生女。”
“你不是私生女,你有父亲。”他竟然难得激动的说。
“那么为什么我身分证上的父亲栏中,是画着一条直杠,而没有姓名,那不表示我是个私生女吗?表示我是一个连父亲都不愿相认的孩子!”我也提高了声音回道。
“原来你是在意这个,爸爸这趟回去,就帮你──”
“不必了。”猜到他接下去可能要讲什么的我,赶快从中拦截。
“意同?”
“我知道我考上大学,你很开心。”
“不只我开心,连你祖父他也──”
“我只有外婆,”我说:“在我的生活圈子里,只有阿姨、舅舅、舅妈、表哥、表弟、表姊和表妹,从来没有祖父、祖母、伯父、叔父、姑姑、堂兄弟和堂姊妹等等亲戚。”
“你明明知道爸爸是独生子。”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用过任何父系方面的亲戚称呼。”
“意同,爸爸知道爸爸对不起你,爸爸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
“没有,你没有亏欠我什么,毕竟这些年来,我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也都来自于你,你真正有所亏欠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可是你就快要进大学了,入学是要填基本资料的。”
“放心,我早填习惯了。”我们彼此当然都清楚填起来为难的是哪一个项目。“小学、国中、高中、大学,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别,你可是继我之后,我们家所出的第二个大学生。”
“不,我是曹家第一个大学生。”
他的脸色发白,我想他总算搞清楚我的意思了。
不,我已经不想认祖归宗,也觉得没有必要改姓他的姓,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像用表现优异去换取奖品似的,接受他的认同,他不要我,是不是?没关系,我告诉自己:我也不要他。
我不要他,我甚至不想要像他。
“弟弟的成绩比我好,你放心,两年后,他一定可以考上比我还要好的大学,你们家定会有第二个大学生。”
我不要像他,不要。
可是第一个指着我大,说我像透了他的人,竟然是慕觉。
慕觉说我像他,像我极力要与他撇清关系,恨不得能够恨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