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长高了些,与记忆中的她对照,有种硬生生被拉高的异样感,而且更觉她瘦得离谱。
她一身雪白连身裙,没有任何花样或装饰,只在外头罩了件牛仔外套,似是冲突的搭配,却有着特殊的效果,柔顺中别有一番自然清新,看起来就像是个邻家小妹妹般亲切。
她从小没变过的那张粉嫩嫩小脸还是苍白,下巴尖尖的,衬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且亮,几许忧郁盘旋其中;淡红的唇瓣时时紧抿着,想表现坚强,但他看到的却只有纤细脆弱而已。
尽管改变这么大,他还是轻易的认出了她。
他无所谓的耸耸肩,也许就像他所认为的,哪怕是化成了灰,他也认得出她,毕竟两人之间的纠缠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十七年啊!
「万里--」
他不愿意像呆瓜似的拿着纸板,只能在她靠近时挥手呼换,免得她走丢,他就麻烦大了。
万里蓦地停下了脚步,循声转过头来,同样也在接机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他,然后微微的出了神。
他们多久没见了?
好像自那次帮她复习后……
他自南部的大学毕业,搬回台北那日,她正紧张于二专联考,等她考完,他已为了适应环境,提早飞往美国了。
五年的时间,一千八百多个日子,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她了。
至于他,十九岁到二十四岁这五年,在外貌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当时一帆风顺的他,总免不了有些傲气与年少轻狂;如今的他相形之下稳重得多,有种气定神闲的轩昂气度,以及知识带给他的智能光华。
她好想他啊!想得超乎她所能承受的程度了。
只要能这样看着他,她便有着莫名的喜悦。
往事一一浮现,第一次,她懂得自己的心,明白她从来不仅是将他当作哥哥,而是一个爱慕的对象,也终于解开为何在孙家众多男丁中,她总喜欢黏着他不放的谜团。
不喜欢可以有一百个借口,喜欢却是没有道理的。
他不是最疼她的那个人,也不是长得最帅的那个人,更不是最优秀的那个人,但是她就是只喜欢他。
允晴直瞅着眼神里蕴涵着无数复杂言语的万里,可是他却不懂得解读。
她还要发呆多久?
今后,她有的是时间发呆,反正她本来就只是来念无关痛痒的语文学校,沾沾洋墨水,过两年就回去了。
但他不是啊!他是耶鲁大学管理硕士班的成员,可没那个美国时间在这儿陪她耗!
不想浪费时间等她回神,他加大音量的喊着:「万里--」
再一次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她费力的推着行李车转向他。
他不禁拧了拧眉,也不过是一个行李箱外加一个大包包而已,有这么吃力吗?
再看仔细一点,她好像真的太瘦了,身上的牛仔外套像是挂在衣架上,衣袖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分量,可以想见包覆在里头的手臂有多么的细瘦。
她一走近,随即朝他点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晴晴哥哥,谢谢你百忙中还抽空来接我。』
他只得笑了笑,说着几年前打死他也挤不出的场面话,「不用客气,大家都是异乡人,彼此照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就够了,对她该有的客气这下子全用完了。
「那就麻烦你了。」她仍极客套有礼的。
从他以往的举动,她知道他并不喜欢她,但是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要她牺牲全世界,她也愿意。
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要全心想让对方快乐,所以她选择了退一步,哪怕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也好。
允晴说不出哪里怪异,她仿佛是……刻意要与他拉开距离似的。
那个老爱黏他的万里想与他保持距离!?
无论是为了什么,这是他多年来的愿望,只要能美梦成真,他懒得去追究为什么,也没那个精神去想。
他利落的伸手替她拎起行李,顺便把大包包往身上背,再把推车归位,「跟我来,我的车在外头。」
万里像小媳妇似的默默跟着他走,但一百八十公分高的他和只有一百六十出头的她,腿长本来就有差别,他跨一步几乎是她两步的距离,于是,还没出机场,她已落后他好大一段,瘦小的身影被欧美地区普遍肥壮的人们遮掩住了。
走到了机场出口处,他将行李搁在脚边,吩咐着:「妳在这边等,我去开车过……人呢?跑到哪去了?」
瞧不见她,他有一瞬间的慌张,接机都能接到人失踪,他怎么向母亲交代?母亲不掐死他才怪!
允晴想都没想的便扬声叫着:「万里--万里--」
她初来乍到,英文又不灵光,一旦走丢了,岂不吓坏她!
「万里--」她跑到哪去了?放眼四顾,夹杂在众多白人中的有色脸孔,没有一张是他所熟悉的。
他有点心慌了,彷佛走失的不是万里,而是他自己。
「万里--万里--」允晴放声大喊,毫不理会身旁众人的眼光。
但在这个吵杂的大厅中,他的呼唤根本穿不透重重的人墙。
不知怎地,他竟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像是只离群的候鸟,找不到自己的伴。
往事一幕幕的闪过,再年幼的记忆也像只是昨日般历历在目。这一刻,他根本忘了去想家人的反应,心中有的只是浓浓的担心。
他竟会为她担心,这是过去的他从来不曾想过的事。
没错!小时候的她真的是挺讨人厌的,她也真的破坏了他的珍藏,可她当时只是个三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啊!
他怎么能为了十七年前的事一直记恨至今,事事看她不顺眼呢?
他开始觉得过去自己其实对她并不好。对于她,他永远很不耐烦,但她从没有一丁点心眼,不管他有多么凶,或是恶意逃跑,她却总是很热情的把他当成了最亲的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想与他分享……
天啊!这次他不是把她丢在国中门口,而是丢在人生地不熟的美国呀!
如果她被坏人拐跑了、如果她被卖给犯罪集团、如果她被推落到……他不敢继续再想下去。
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左看看、右找找,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声嘶力竭的喊着:「万里--万里--」
四处找不着人,正当他准备去服务台广播寻人时,万里终于出现了,拍拍他,狐疑的看着他。
他倏地转过头,一看是她,立刻抓着她的肩膀,连忙打量着她是否受伤。
明明是关心与担心,可人一急,说出口的变成了有点责骂的语气:「妳跑到哪去了?我到处找不到妳,一直叫妳,妳也不出个声--」
「我……我跟着你啊……」她满脸无辜与疑惑。
晴晴哥哥在生气什么?
「跟着我?」
这岂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她若是紧跟着他,他需要这样疯了似的找她吗?
「嗯啊。」她还搞不懂他是怎么了。
忍着一肚子脏话,允晴深呼吸了几回,不想再与她做无意义的争辩,有些不耐烦的抿抿唇,「走吧!」
允晴决定不让她在这里等他开车过来,他可不想再上演一次寻人记。
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都还没弄懂他为何生气,他已又恢复正常。
她怯懦的低下头,乖顺的应着:「好。」
走了几步,允晴紧张的回头确定她没又再失踪,并叮嘱道:「跟紧一点!」
「喔。」
又移动了几步,他还是不放心,费劲地腾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拉着她的小手,「来,别放开了。」
万里颤动了一下,顺从地让他牵着手,没有出声。
***
沿途中,允晴把车子驶得飞快。
即使万里始终保持沉默,静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光想到坐在一旁的人是她,允晴便有股莫名其妙的无名火又冒了上来。
刚刚在机场里对她残存的那一丁点儿的担心,早就化作车后的尘烟了,现在的他只想快点把她与他的生活彻底隔离,最好直到老死都不再相见。
以这样强烈的渴望一路狂飙,允晴硬生生把车程缩短了半个多小时,还未天黑便已到达了。
先在路旁的汉堡店,帮她买了她可能三天都吃不完的大胃王套餐,不发一语地塞在她手上,紧接着就载着她来到了一幢建筑物前。
他停了下来,从上车以来第一次说话,「这就是妳的学校了。」
她侧过脸看了看,这里果真像孙妈妈说的一样舒适美丽,放眼望去是在台湾罕见的一整片美丽草皮,宽阔得能在上头打滚。
在台湾机场时,其实她还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接受这样的安排,毕竟要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生活,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但到了这儿,她渐渐地感受到,孙妈妈也许是对的,在台湾有太多不快乐的回忆,她永远不能开怀与释然,也许换个环境,心头也会跟着宽阔。
在这里,也许她可以放下令她耿耿于怀却永远不可能改变的过去,重新开始不一样的生活。
「这家学校环境不错,治安也很好,单身女孩子在这里可以很放心。」
他根本就存心让她了解,在这里是很安全的,虽然两人的学校只有短短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也应该不会有需要找他才对。
「嗯。」万里点点头。
有孙妈妈的保证,出发前也已看过不少照片与资料,又有晴晴哥哥的说明,她自然足相信这里会很适合她。
他再次开动车子,转了两个弯后停车。
「宿舍到了。」
他跳下车,取出后车厢中的行李,大步的走向宿舍,只想快点交差了事,然后他就可以回去忙他的论文。
走到宿舍大门,没听到脚步声,他怀疑的回头一望,只见她又在发呆了。万里正静静的观察着环境,事实上,照片并没有将这里的一切全然记录下来,这里虽然一样有着近三十度的高温,却没有台湾的闷热潮湿,反而干爽宜人,连风吹起来都是那样的舒服。
适合的气候与美丽的绿意,还有一旁自在漫步的学生们,她整颗心不由得松懈了下来,放开所有不快乐,也没有了寄人篱下的心理负担--尽管孙家上下都待她极好,尤其是孙妈妈,根本把她当成自己女儿般疼爱,但那里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啊!
现在她终于可以做真正的自己了。
「万里--」
听到了他的呼唤,她慢半拍的回过神,不似大多数人那种惊吓的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再呆呆的看着他手上的行李,平平的应了声:「喔。」然后慢慢地散步过来。
允晴简直被她打败,又不是在拍周星驰的电影,不用慢得这么夸张吧!
也在此时,他明白了为何她会在机场上演那场令他吓破胆的失踪记,还打死不承认自己曾经失踪。
「妈说妳的一些行李已经寄过来,那天我打电话确认过,东西都送到了。」
「喔。」
其实那些都可以不用寄的,以孙家的财力、人力,要在这里布置出一个舒适的住所,一点也不难。
但孙母总是不放心,非要在台湾买了那么几大箱,劳民伤财的空运送到这里。学校、宿舍照惯例由孙氏基金会出面捐钱,里里外外全面消毒,把一些老旧设备淘汰,冷暖气都更新了,再顺便请几个警卫巡逻,她才满意。
「好了,妳进去吧!这宿舍住的大半是亚洲人,国语应该可以通,有不懂的地方就找人问问吧!」
「喔。」
「明天妳去注册处报到,有空就打个电话回台湾报平安。」他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心中仍有点不甘的说:「这是我的电话,有事可以跟我联络。」
「喔。」她伸手接过,但还是只有这个字,像是她只学会这个发音似的。
允晴也懒的多说什么,淡淡地说:「我走了。」
「喔。」
他才走了两三步,万里轻轻柔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唤着他。
「晴晴哥哥。」
「嗯?」允晴回过头来。
「谢谢你。」
他点点头,耸耸肩,「不客气。」
上车,关门,他潇洒地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望着他离去后留下的烟尘,一股乡愁逐渐地由淡转浓,而刚消褪的相思又一口一口地将她吞噬。
她将抄有他电话的纸条折成了小方块,小心翼翼地放进胸前的口袋,确保不会遗失的扣好,才落寞地垂下头,拎起行囊,艰难的踏入宿舍。
***
不知不觉,万里到美国已一年了。
这一年里,万里完全照允晴所希望的那样,不去找他,也不打电话给他;反而是允晴,常大老远的开车去看看她。
说不出是什么理由让他这么做,他应该要怨她的,怨她曾破坏了他最珍爱的收藏、怨她曾害他不断的转学,也怨她夺去了他最灿烂皂青春时期。
然而这样的怨怼却似乎又化成另一道推着他的动力,让他在闲暇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开车来看看她。
于是,从一开始要让孙母威胁利诱之后,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来看她,到后来却慢慢的成为一种习惯。
他出现的频率从一个月一次,到几乎每个礼拜都来。而待在她身旁的时间,也由最初的十分钟,逐渐地延长为整个下午。
就像今天,他又来到她就读的社区学院。
随意的将跑车往路旁一停,他下了车,倚在车门,远远地,看着如茵的草地上,微凉的风呼啸着,她细长黄软的发丝翩翩扬起,宽松的衣裙振翅欲飞,细致的小脸仰望着天际,阳光穿透了绿荫细碎的洒落,为她镀上一层柔柔的金黄,美得令人心悸。
这是他第一次发觉,万里真的很漂亮。
一年里,在电话中,他大约听母亲说了些关于万里「家变」的经过--
夏家是在她要参加联考那年,也就是他大学头一回放暑假时,彻底闹翻的。
夏爸爸早在外头有别的女人,直到那个时候才生了孩子,若不是为了要帮儿子报户口,也不打算跟夏妈妈撕破脸,毕竟夏妈妈的娘家也算是南部的望族,家世背景比新欢好,比较上得了台面。
夏爸爸怪夏妈妈只生了个女儿,就不肯再替夏家传宗接代;夏妈妈也怨他当年苦苦追求的热情转瞬间消失。两人的性子都似火,一吵起来就天翻地覆,没人肯退一步。
孙母怕万里受到伤害,坚持把她接到孙家住,才会有考前复习的事。
之后万里父母间的争吵就愈演愈烈。后来,玉石俱焚的夏妈妈数度穿着红衣割腕都被救活,却又在半夜里拉着万里去跳海。
夏爸爸气急败坏的打了夏妈妈,万里蓦地成了争执的中心,两人都不要万里,可为了赌一口气,谁也不甘愿让给对方。
听说万里几乎崩溃,吞了一整瓶夏妈妈准备用来自杀的安眠药,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她根本用不着到百慕达三角洲,就会如他所愿的消失在世界上了。
或许是万里的行为吓坏了他们,出院之后,他们终于和平的协议离婚。夏爸爸搬走了;变成丁阿姨的夏妈妈则带着万里回高雄的娘家。
他还记得要升大二那年的暑假,他明明看见了万里的痛苦,却没有去关心她,连帮她复习都是很敷衍的。
是自责吧!
自责的心态令他更疼惜她一个女孩子在陌生的环境里,语言又不太能沟通,连个朋友也很难交到。
所以只要他功课不紧,便会去找她,说几句话或吃顿饭都好,主要的目的只是看看她,若有什么问题也好就近帮她。
「万里--」
她缓缓地转过头,神情有些迷蒙,一看清了是他,没有童年时灿烂的笑颜,只是淡淡的微笑着;也没有惊喜的兴奋尖叫,只是隐隐颔首示意。
走过父母婚变的阴霾,万里更加沉默了。
尽管沉默,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感觉到她的不安全感与孤独。
他挥挥手,并朝她跑去。
她没有扑进他的怀里,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一语不发。
也许是这里的环境适合她,缓慢的生活步调渐渐化开了她的紧绷,却仍化不开她唇角那一抹无奈,与盛满眼底的沉静与哀愁。
超高热量的饮食习惯略略把她养胖了些,气色比起在台湾的时候红润了点,可她那张曾经浑圆的小脸依旧尖瘦,纤细的身子恍若不堪一折……
但这都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东方女人独有的神秘感与纤弱气息。
他们并肩走着,没有人开口破坏午后的宁静安然,默契十足的穿过了大半的草皮,在校园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
他清清喉咙,很生疏的问了句:「最近好吗?」
「老样子,说不上好或不好。」
她落寞的语气,听得他有些心疼,也有些气恼。
这是她的人生啊!难道她就打算这样过下去吗?
他宁可看到的是那个烦死人不偿命的小妖女,也不要这个显得低落、没有任何事能让她快乐的万里。
他想起那个有着爽朗笑声的万里、那个唱着零零落落的儿歌的万里、那个哭起来很惊天动地的万里……
那个万里到哪儿去了?
眼前的她,犹如一具没了魂魄的躯壳,似乎没有任何风雨能让她的心海再起波澜。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万里啊!
他有点气恼,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她,倏地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走!」
她跟着走了一小段距离,轻轻的问:「去哪?」
允晴没有回答,配合着她的速度放慢脚步,「带妳去玩。」
「我下午还有课。」她仍是温吞吞的,找不到一丝的情绪。
他很绅士的为她开了车门,很绅士的微笑,却说着很不绅士的话:「逃课一天不会死。」语毕,他绽开个更大的笑。
万里那双依旧明亮的大眼睛定定的望着他,半晌才应了声:「喔。」
他把她塞进除了驾驶座之外唯一的座位,替她绑好安全带后,再绕到另一头上车。
「出发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