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为天,浊为地。
阳为正,阴为邪。
天地从此正邪两分,黑白分立天下;清浊调和,阴阳相克。
若彼时清浊势均,则天下太平。
若一方力强,则衡平失、灾祸起——称曰「阴阳破」。
那么阴阳曾有过失衡否?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不过却很少有人知道——所谓阴阳破,最厉害的一次,却是世人已当作神话的故事「女娲补天」。
传说两万七千年前,也就是天地刚刚有了人类不久后,世界就经历了从创古以来最可怕的一次阴阳破。
「地」之阴气笼罩了天地,不断集聚上升,居然渐渐接近了作为「天」的清气,而且把天空一角的清气弱化,慢慢稀薄,竟在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天破了。
洪大的水流从天的破洞中涌了出来,刚刚出生的人们白骨露野,千里饿殍,女娲痛心疾首,却苦于不知道补救之法,只能眼睁睁的看著生灵涂炭。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巨大的火鸟从漏了的天空中飞到凡间。女娲乍见此鸟,见它神色绝非凡品,便一路寻其足迹而去。谁知那鸟却从未落下,几天几夜直往北飞过去。
终于在第九天的子时,它降落了,可落脚的地方却是一块黑色巨石。
随后赶来的女娲一接近这块巨石,立时觉得周身阴冷,细细观察,竟发现自从降落其上,那只火鸟身上的七彩火焰也弱了许多。
女娲心知这石头一定有古怪,再仔细算过方位时间,这才惊觉——这石头竟然生在「地」之至阴至寒处,且从天地将分时便生于此地,可算是天下浊气精华所在。
想到这里,女娲明白了火鸟引她来的隐因——火鸟是要她用此石补天啊!
若天是至清,那么这黑石就是至浊。
月盈则缺,否极泰来。
天下事物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绝对,那么至浊至阴,是不是也可以化为至清至阳呢?
女娲显然信了。
也正是她信了,这才有了后来众人皆知的「女娲采石补天」。
女娲不眠不休,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练成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补天的五彩石,在火鸟的帮助下,终于把缺漏的天补回了原位。
可也从此留下了永久的隐患。
因为那黑石仍然留下了一块,并且,已经有了灵性,魂魄脱出石体,进入了人道轮回。
而那些补天的黑石,虽已经基本上失去了浊根,可仍容易引起魔邪之气,从此天下再没有了以前的太平,而是杀戮不断,战祸连连。可那么远的事情,女娲已经没有办法顾及了,她为补天耗去了所有的元气,在天空完整的那一刻,她也倒下了,永远失去了知觉。
却不知道,那只火鸟的魂魄也堕入了轮回,随黑石而去。
当然了,我讲的只是一个传说,信不信大可以由你。
不过我要说的是,你不知道,并不代表别人不知道;因为我至少知道一个人,他是知道的,这个人就是——空鉴大师。
对了对了,就是你,你不要躲,我说的就是你,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又没有说过空鉴大师已经圆寂,只不过是我一直没来得及讲到他而已。
叹口气,其实也不怪你,就连慕容涤尘原来也以为这位大师已经仙去好久了。
直到,他亲眼见到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其实这件事要从头说起。
终于得到父亲允许昏过去的慕容涤尘,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不断的呕血。因为不久前极端的做法,慕容涤尘险些经脉尽断,阴阳逆流,若是平常人,非得在床上修养上半年,再能循序渐进。
可短短的三天,慕容涤尘硬是站了起来,虽不说完全恢复,可体力竟然也已经转好了七八成,看得众人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竟能使得人如此呢?
无奈之下,慕容兴德只得遵循承诺,教给慕容二公子「立神之法」。
可,却不是由他自己来教。
这个到是自然,因为就连慕容兴德自己也是只学了「立身之法」。不过他教给慕容涤尘的,却是一个慕容家当家人之间世代相传的秘密——风雪不动,天上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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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皑皑,万树银花,霰雪纷纷,浩浩荡荡自天宇落下。
一匹毛色如霜的骏马自千丈坡疾冲往下,却猛然间被勒住马首,骤然间前蹄蹬起,马踏原地,高声嘶鸣,激起千堆白雪。
马上的骑者大约十七八年纪,著一身藏青长衫黑色披风,腰悬长剑,盼顾间神采飞扬,一张玉面如堆霜雪,却是半点情绪也无。此地本已是无人绝境,北方深山地区又是酷寒,就是专猎熊豹的猎户也不常到。可他在这深山中却好似自若非常,放马奔驰,打马狠疾,到像是有什么急事。
在这浓白密林中奔了半日有余,他忽然勒马在一处巨石前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这却不是平成普通的石块,竟是一方圆柱型的通天石柱。这石柱高似顶天,从下望去只觉得它直插入云霄,方圆近三里。石壁陡峭,接近垂直,其上光滑平整,不肖一般岩壁的粗糙,却似有人打磨过。不过也只是似乎罢了,又有谁能有通天的法术,去磨这通天柱。
而且最奇怪的是,在这山的半腰处,却有题词,每个字宽方九丈,龙飞凤舞,笔力苍劲,写的赫然是——
白
发
三
千
丈
骑者,也就是慕容涤尘仰头望向看来遥不可及的山顶。
看来就是这里。
慕容涤尘微微舒口气——「白发三千丈」,正应了「长白」二字,那么「天上」又是什么呢?
稍微摔摔头,慕容涤尘双手松开缰绳,一脚轻点马背,凌空飞起来五丈,正当力尽之时,又重新在石壁上借力一点,向上飞身上去。
以慕容涤尘现在的武功而论,已经是当代武林少有的高手,虽然目前还比不得那时凤若兮的绝世武功,可也是罕逢敌手,加之他近日来不眠不休的苦练,内力更是增进不少。可在这巨大的石柱上攀登,却是半点也分不得心。
要知道,上面所谓的「三千丈」就是虽然不是实指的高度,可一千丈却也不止。而且这山上没有半点可以著力的地方。平常人,若是稍稍望向自己脚下,看这凌空的高低恐怕心下就怯了,或者气力不济,都有可能掉下去摔个尸骨无存。
可幸好慕容涤尘心思坚定,纪悟言又不在他身边,没什么可分心的东西,他反倒顺利得紧,不出三个时辰,竟已来到了顶端。慕容涤尘一跃而上,却呆住了……
此时他已经身在云端,周围氤氲袅绕,脚下仍是晶莹凝雪,可眼前却是一片梅林。
白雪红梅,丝丝红瓣坠在雪地上;而鼻端又有暗香,风声小小,到真有所谓「听香」的妙处。
慕容涤尘抑住惊讶朝梅林深处走去,不久便发觉这山顶原来是圆形的平地,而梅林在其最外围,再朝里便是平广如镜的圆湖。最为神奇的是,虽然地上白雪覆盖,可湖中却没有结上冰,映著蓝天碧云,仿佛和天连成一体。
「天池……」慕容涤尘喃喃自语著,却听湖中心传来一个苍老却宏亮的声音。
「圆陀陀地,活泼泼地。」
声音乍起,慕容涤尘只觉得有人在耳边颂念著。可聚神细听,再凝目看去——原来这湖的中央,有一块大小形状如同莲花座的石头,而有一个身著白色的僧衣盘坐其上,却没有剃度,长长的如霜须发垂如湖中,眼睛却是闭合的,仿佛看不见东西。
虽还看不清眉目,可慕容涤尘知道刚才说话的人就是那个老者。
慕容涤尘也明白老者刚刚说的是禅机。
所谓「圆陀陀地」,是谓圆融无碍而言;
所谓「活泼泼地」,是谓活泼律动的生命而言。
看来是禅宗。
慕容涤尘心下明白怕是要打禅机了,也就只等老者出题。
果然老者道,「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慕容涤尘想也不想道,「厅前柏树子。」
老者微微一愕,又道,「如何是凤凰境?」
慕容涤尘道,「雪夜观明月。」
闻言老者沉吟片刻,道,「如何是定山境?」
慕容涤尘挑眉道,「清风满院。」
这时老者越问越快,「如何是重云境?」
慕容涤尘也答得更快,「四时花簇簇,三冬异草青。」
「如何是佛意大法?
「蒲花柳絮。」
「如何是佛意大法?
「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出百花香。」
「如何是佛意大法?
「不得不知。」
「向上更有转处也无?」
「长空不碍白云飞。」
老者终于笑起来,他知道这个少年正是自己等的人。
佛意大法自然不可能在蒲花柳絮中,而是说应该回到平常世界本身,不著一念,不挂一丝,这才是「大悟」。
这才是「赎」所要的——我心无一物,我心怀天下。
于是老者轻轻开口,「孩子,上来吧。我便是空鉴,老衲已经等了你将近十八年。
慕容涤尘飞身越过水面,其间因为已经耗去了大部分的气力,轻踩几次水波才到了老者面前,立在那黑色的莲花座上。
他落地的片刻,却莫名的有种安心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再看空鉴时,这才发觉他并不是坐在莲花座上,而是凌空浮起,大约与莲座间大约有三寸的距离。
空鉴也在用看著慕容涤尘——他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可以用心眼视物——在瞧见他没有任何阻碍的落在这石上,不由得眉头轻皱,却还是轻轻道,「孩子,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慕容涤尘垂下眼睑,却不说话了。
见他如此,空鉴反倒笑起来,道,「如果你是要来学那所谓的『慕容功法』,那老衲可以告诉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慕容功法』。」
慕容涤尘猛然抬头,这一惊非同小可;不过他还是没动,只静待他的下文。
空鉴看他沉着,又附一笑,道,「有件事物的确可以大大增长你的功力,不过……要看你是否是那个有缘人。」
稍稍停顿片刻,空鉴又问,「你可知道那个只有一人练成功法的故事?」问完他却不等慕容涤尘回答,只自己说下去,「如果知道,你可又清楚那些练功的人都是些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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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著一枝香,梅灵砂一个人闭目坐在静室中。
轻轻的扣门声响起令他猛的睁眼道,「进来吧。」
纪悟言推门进来,微欠身道,「师父叫悟言过来有何吩咐?
梅灵砂神色复杂的看著他——在这静室中,纪悟言原本就雪白的肤色更加透明,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灵动非常。
师兄,师兄,究竟是不是他呢?
他究竟是不是师兄的转世?什么人竟然能招来凤凰?
这事情其实真是荒谬得很,那只凤凰也太过突兀奇怪,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那么,还要不要做自己原先已经打算好的事情?要不要?要不要?!
梅灵砂心思散乱,却听纪悟言道,「师父是在为传我武功的事情烦心么?」
不动声色的抬头看他,梅灵砂却也不否认,「不错,你还知道些什么?」
纪悟言解下悬于腰间的赤玉箫,对梅灵砂冉冉一笑,「师父其实太多虑了,我究竟是不是那个所谓的『孽』又有什么关系?师父你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像师伯的人罢了。转世与否都不再重要,就算是转世,他也不会是原来那个凤若兮,师父心里的那个人已经在天绝崖去了。所谓的『孽』不过是对武林中人意义非常,其实对于师父来说,他甚至比不上师伯的一个幻影……不是吗?」
梅灵砂静默了一阵,半晌终于带出一丝苦笑,「悟言啊,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你仿佛看透世情,看透人心;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把天下人心玩弄在你的掌中。就连我,也受不了你几句话的挑拨。如果不是知道也相信你那样爱著慕容涤尘那个小子,我真不知道这武林会被你弄成什么样子。」
「你实在太可怕,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赎』呢?的确是我太多心了。」
纪悟言听了他这话也不恼,反而越发泰然,笑容也逐渐温柔,「是啊,就因为我喜欢他、爱他,所以好像在他面前什么都不会了,除了温柔除了体贴,什么都不敢做了。我也会怕啊,怕他知道那并不是全部的我,怕他会讨厌现在的我,所以只有小心翼翼的在他身边,什么也不做,只安心的守著他,我本以为这样就成了,这样就能永远在他身边,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可是不行、不行……」
永远温柔似水的眼眸中逐渐染上悲哀,动人的笑靥中有说不尽不苦涩,「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在为了救我劳累奔波,我明明知道却不能做些什么,涤尘他那么勇敢,而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是不相信他,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这样的我,也许不配他喜欢。他那么美,可我,却如此虚伪……」
说这些话的时候,纪悟言脸上是淡淡无奈哀伤的笑容,梅灵砂却知道他心底的苦——因为他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爱情,这般的小心,这般的失措,只怕走错一步,他就不再爱自己。
只是没想到,聪慧自信如纪悟言,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心思。
其实谁又能摆脱得了呢?
是要是那样深深的、深深的爱上了,无论谁也会担心,无论谁也会害怕:怕他不够爱自己,怕自己的不好让他看见,怕时间会冲淡一切,怕他会遇见比自己更好的人……
这样想下去,梅灵砂释然了——其实武林的一切又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要给,就给师兄的一个幻影又如何?不过是因为自己爱著凤若兮,「孽」「赎」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悟言,坐到我前面来,为师传功法给你。」梅灵砂轻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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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八百年前,一个残暴的君主出现在华夏的大地上,伴随他出现的是无尽的灾祸和黎民的哭声——炮烙之刑、剜心食肉、酒林肉池……民不聊生。
这时一个名叫姬昌的青年出现了,他得知商朝内部分崩离析,重臣比干被杀,莫子被困,微子出走,商军主力远征东夷,朝歌空虚,于是决定先发制人,立即率兵车三百乘,近卫军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东出伐商。纣王见大势已去,逃回朝歌自焚而死。周军占领商都,建立西周王朝。
一千年前,秦朝无道,天下群雄四起,西楚霸王项羽直勇而忠义。楚、汉订盟后,刘邦本想退兵,在张良、陈平提醒下,下令全力追击楚军。后两军战于固陵,项羽小胜。刘邦以封赏笼络韩信、彭越、英布等,垓下一战重创楚军,逼项羽自刎于乌江,终于结束了为期四年的楚汉战争。二月,刘邦称帝,建立汉朝。
一百年前,原本英明睿智的君主身边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只要回眸浅笑,六宫粉黛全失尽颜色;为了她的笑颜,帝王痴迷昏庸,又哪里听得见渔阳鼙鼓惊天动地?也正是从此,一个兴盛的王朝开始衰落,只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讲完后,空鉴道,「孩子,你可知道这里面哪个是『孽』?」
稍稍沉吟,慕容涤尘沉声道,「商纣、汉祖、玉环。」
空鉴点头却又摇头,「错了一个,项羽实为『孽』。你看这千年的史书,『孽』与『赎』无尽纠缠,可『赎』却只赢了一场,汉祖和玄宗终没有逃过魔道。汉祖埋下吕雉祸事,玄宗免不了一场安史之乱。」
「其实也正是如此才有了所谓的慕容家。」
「一百年前,我的祖师夜观星象,看出阴阳气象的混乱,预知天下必将有此祸事,并算出『孽』『赎』中有一人是当时白道有名的大侠慕容星的后人,便和武当少林的掌门人,以及慕容星共建慕容世家。只是这个秘密被压下,放眼如今的武林,恐怕也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了。」
「所以,慕容家族谱上说的三人练功而成者一,其实说的就是『孽』、『赎』的历史。现在如此讲来,也不过是因为掩天下人耳目罢了。」
慕容涤尘静静听他说完,半晌才道,「那么凤若兮呢?照大师说的,似乎还应该有一个『赎』才对。」
闻言,空鉴叹息道,「其实这个老衲也不明白,似乎天象出现了异常,有什么东西生了变数。」
「那……」慕容涤尘正待说下去,却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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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醒来的时候,慕容涤尘发觉自己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了。
仍然是一样的花瓣,可隔著几十丈的距离,自己已然可以看清它上面最细微的花蕊;仍然是清澈的水面,可自己已经能看清那深深的湖底中游弋的小鱼……这是……
慕容涤尘看向空鉴大师,后者则在朝他微笑著,「孩子,快下山去做你要做的事吧,你的神功已成。」
知道他正不信的看著自己,空鉴又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我若诓你,你自然可以再来找我。」
慕容涤尘咬住嘴唇,身子却已经提气飞了出去,可他这一飞却是非同小可——不仅飞过了湖面,也飞过了梅林,更已经飞到了悬崖之外。可空中的身体却没有落下去,而是就这样浮著。
这该是怎样的轻功!?
不过慕容涤尘已经没有心思惊讶了,他稍微换气,迅速的向下落去。
近了近了,悟言,我马上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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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他的身后,空鉴大师缓缓张开了眼睛。
可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没有眼珠,而是白蒙蒙的一片。
知道慕容涤尘离开,空鉴的脸色慢慢沉重起来。
他刚刚没有帮助慕容涤尘什么,相反的,他还封住了他瞬间爆发的部分功力。
「魔……这该是怎样的魔……」
他的声音轻颤著,竟显得害怕。
空鉴万万没想到,慕容涤尘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他身下的这块黑色莲花座相互召唤,竟能引发慕容涤尘隐藏的力量。慌乱之下,自己只得封住了他部分的力量,但愿能拖到师祖说的那一天——月十五,阴阳破。
看来即使经过了万年,这块一直被镇压的莲花黑石,还是像补天的那个时候拥有著巨大的力量。
可之前自己为什么没有觉出慕容涤尘体内的魔气呢?
还是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清浊相浑——「孽」不再是「孽」,「赎」也不只是「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