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远处走来,在池塘边驻足停留,强压下心头突如其来的澎湃,垂下了头,忍不住嗤笑自己的轻率痴狂——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呢,此等美貌往后不知是好是坏。不过有席氏一族的庇佑,应该是活得精彩的,只要席氏一族一日不倒,她便能安稳一日。
那年,姚可是这般告诫自己:稳住了心,稳住了身,才能稳住仕途前程。而女子到处都有,美丽的更不会少,她注定不是他可高攀得去的。
玉簪与他相隔一个莲花池景,两两对望间竟忘了移开彼此的视线。
那是一次的不应该,即使在多年后,他们依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那绝不是个错,只是个不应该罢了,不应该
初见姚可的那年,她还年幼,却已出落得温婉动人,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已有万分姿韵在肆意流动,依照族内长老的教导,她已然是觅城中屈指可数的名门闺秀。
知书达理,博览群书,娇俏美艳,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女子还是如今在朝中最有势力的支派——席氏一族的嫡系小姐席玉簪。
顶着这样的光环,她又怎么会不招人喜欢?
而当时的姚可,却只是粮户司里一个小小的司护官,距离席氏一族的荣耀只可用望尘莫及来形容。
这段距离有多远,无人可说明,只能静静地一直走下去
玉簪栖息在院中的凉亭里,顺滑的织锦绸缎柔软地服帖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举杯品茗,移眸赏景中,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一闪而过。
仅是那一次抬眼,一次习惯的沉思,她便轻易地看出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的外表下极力隐藏着的忐忑不安。
“他是谁?”她出声询问。
“是大公子前些日子在粮户司认识的,听说只是个司护。”就连贴身女婢吉祥都对这个官衔不以为然。
司护?确实是个很小的官呢。官拜五品的衔位对于一般人家而言也算是个不错的官位,更何况是在粮户司里当差,虽然忙碌了些,但放眼朝中拿的好处最多的一个地方也是那里了,只是一进入粮户司便是被定了位阶了,此生恐怕再无高升出头的一日。
然而,这个官位对于席氏一族的人来讲实在是入不了眼的,对于他的出现,她似乎有了些了解,能出现在这座府邸的人又有哪些是真正想要清闲品茗,悠闲赏景的呢?恐怕也就只有她一人了。
男人们争着外头的名利地位,女人们争着里头的名利地位,一个也不见清闲。
她的大哥玉闾,眼尖地看到她,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在他的身后跟着那个忐忑的年轻人。
他们来到跟前,玉闾率先找了个地方一坐,然后豪爽地对他说道:“姚兄,别客气,随便坐。”
她为他们斟茶,双手相递,“姚大人请。”
他有些受宠若惊,慌张下,伸手接过,“二小姐客气了。”
玉闾见状,笑语:“姚兄,我家里头的这个妹妹是否如外界所说的一般秀外慧中?”
听到玉闾似真似假的揶揄,姚可反倒不似之前的慌乱,稳稳地喝口茶,抬头与她互望一眼。沉静的眼眸中,她看到了一个怀才不遇的青年的哀戚和对于未来成功的源源不断的渴望。这些都被他压抑得很好,只是仍然让玉闾发现了。
席玉闾,她的大哥,是个聪慧异常的男子,五岁时他便被祖父安排在太子身边作为伴读,受教于当朝举足轻重的人物——童太傅。他常常在宫中留宿,直至十二岁时以一篇《历朝兴衰论》轰动朝野,进而入朝为官。
那时正是国难四起,灾害当头,外族蠢蠢欲动之际,邙祁持续两年的雪灾,粮库告急,而玉闾的《历朝兴衰论》里的《天地行篇》中将自然灾害的发现与预防以及如何施救一一道来。自此大哥便顶上了觅城第一才子的称号,与当时还是六皇子的郝朔并称为“双才”,直至如今,依然无人可撼动分毫。
他是父亲的骄傲,无疑也是席氏一族中最辉煌的继承人。相对地,他的成功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是大哥却是乐在其中。
她想,有些人是天生适合在那种勾心斗角的圈子中生存的,她的大哥就是其一,或许这个姚大人亦是其中高手也不一定,往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送走了客人,玉闾回首冲她眨眼取笑道:“这位姚大人虽然官衔不大,但相信日后定非池中可填之物,妹妹若有情意,大哥不介意为妹妹做上一回红线郎君。”
她扫了眼他的笑颜,玉闾性子顽劣,这些年在宫里走动得多了,也便被压抑了下来,只是偶尔在她面前显露嬉笑的一面,她经常从他一本正经的脸上看到对世事玩笑的光彩。
世人常说老天弄人,她想这句话用在玉闾身上应该是颠倒一下的。那便是她的大哥,一个才华横溢、胸怀伟略、风流倜傥、身世卓绝的男子。
“妹妹美貌动人,聪慧过人,让为兄想想,到底该是什么样的男子可与妹妹匹配。”他一手托腮,满脸嬉笑,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可一双眼睛闪烁着耀人的光泽。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他确实是在为她的将来思考着。
她想要什么要的男子来做丈夫呢?她垂下眼,脑中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挥之不去,她想,她的丈夫不必像玉闾那边潇洒不羁,也不必怀揣伟略,更不需要高人一等的身世。可是,这样的人又如何入得了父亲和祖父的眼?
“未来的姑爷当然要像大少爷这般是个才俊,才可与小姐相配啊。”侍候在旁的吉祥插进一嘴。
玉闾朝她投去一瞥,笑道:“吉祥丫头所言极是,妹妹的夫婿必是人中龙凤的上上人选。”
听到赞扬,吉祥羞红了脸,赶忙垂下了头,少女怀春恐怕就是这副模样了吧?
玉闾是出色的,而出色的男人向来招摇,让得不到他的女人趋之若鹜,争得头破血流,而得到了他的女人却是终日惶恐不安,生怕哪天这个男人就从手指间流失了。
这样的男人,到底是要好还是不要的好呢?
她在心底轻轻问着自己
走出席府的时候,天色已偏西,太阳残存的色彩将西边照得斑斓一片,姚可的心中竟涌上一股想要随它一同西去的冲动。
而冲动也仅仅只是冲动罢了,他前头的路刚刚开始,他又如何舍得放下如今的一切,还有那个注定掳获了他心的女子。
手中留有紫砂杯身带来的温热,口腔舌尖上还翻腾着点点茶香,缠绕唇齿的是菊花的清味,而迷惑了他双目的却是那一身绿衣的娇美。
席玉簪是个美丽的女子,一如外界所言——恬静怡然,温婉舒心。这八个字最是适合她的。
席府二小姐喜好绿色是在觅城出了名的,听闻在坊间的风雅之地,不少觅城公子哥为这样一名女子作了不少诗词,他本不是个清闲之人,对此常常嗤之以鼻,然而此时,他却也想为她作上一首诗词来。
拜访过席府的三日后,朝廷下派文书,他由五品司护官升为四品司郎,虽然只上了一个位阶,但在趋于稳定的粮户司里,已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朝廷议事时,他的排位朝前了几个,远远地看到席玉闾朝他看来,他点头回以一笑。在明眼人眼中一切再明白不过了,能跟席府大公子攀上交情,前途何必担忧。
下朝后,席玉闾朝他走来,热络地攀上他的肩,身后立即传来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
“今天是个好日子,又遇上司郎大人高升,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姚可笑道:“随席大人的。”
他们在外头找了个地方喝酒,醇厚的酒香在四周肆意泛滥,单单是那味道就让人醉了,是身,更是心。
席玉闾单手靠在窗前的护栏上,扭头打量他,啧啧有声道:“姚兄真是一表人才。”
他的手传送着酒杯没有停滞片刻,只是心头忍不住震动,他抬眼笑道:“谬赞了,谬赞了。和席兄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话虽如此,他依然带有一丝期盼,盼着对方能再说点什么,让他能够安心,到底是想安心些什么呢,安心自己这样的寒士也能入得了席姓人士的眼?
席玉闾却在此刻停了话头,转头凝视窗外,在纷扰的夜色下,笑了。他看着那样的笑容,想起了一张同他有着血缘的美丽脸庞。
“席兄有何乐事?”他问。
席玉闾转头看他,随意笑道:“只是想起了家里头的美人儿罢了。”
“何等美人竟然让席兄都回味万分?”
席玉闾笑得别有深意,“尽数全觅城,能称得上美人的自然是我家里头的那个了。”
远看一点绿,身处花丛中,近临一仙子,身披锦罗衫,若问其出处,席女自娇美
这是流传最广的诗词,听着通俗粗鄙,可在这一刻姚可想到的竟然就是它,在许多人眼中席玉簪便是名副其实的仙子。
席玉闾看他一眼,随后转头看向窗外,嘴角的笑容在转头的瞬间越发变得深刻,眼眸深处却是黯淡浮现,只是从未有人探索过这一切。
自从被提升为司郎之后,姚可便经常跟着席玉闾进出席府,却多次在前院见到了那个绿衣罗衫的女子。
她坐在回廊边,背靠着护栏,身后总是跟随着两个女婢。一个手捧碟子,装着细致的糕点;另一个手中托着紫砂茶具,从壶口飘出袅袅的烟雾,似真似幻的,仿佛连它身前的女子也变得缥缈起来了。
远远地,她朝他微笑着,姚可被吸引着往她那边轻移。
玉簪笑着开口,轻轻柔柔的嗓音环绕在姚可的四周:“荷塘的莲花开了,做了些糕点,还请姚大人赏脸品尝。”
那天,姚可只记得玉簪的笑容以及莲花的味道充斥在唇齿间,他如着了魔般,嘴里的话便这么逸了出来:“遥看五彩繁似锦,怀揣醇香梦中倾,无道莫名心头萦,清玉幽簪是香怜。”
玉簪
玉簪闻言,轻轻地笑了,甜美的笑容在唇角泛开,眼底的情意让姚可心中一动。他想,若是为了她,他愿意再努力一把。
几月之后,他再次晋升一级,官拜三品。外头将他与席玉闾的关系传得绘声绘色,皆认为他的晋升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在那么久的日子里,却从未有人谣传过他与玉簪之间的事情。
然后姚可有些明白了,要从席府中传出点事情来是不可能的。他终于知道他与她之间的鸿沟只是让他能与她遥遥相望,让他越来越欲罢不能,万劫不复似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