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润业闭着眼,鼻翼微微有些起伏。他的头发已花白。他是因为脑溢血而进的医院,病情让他憔悴不堪。启航皱起了眉,昔日里那个在他心里高大得无所不能的父亲,垂垂老矣。
他闭目的时候,脆弱得像个孩子。章润业的眼睛缓缓睁开,却是凌厉而咄咄逼人的眼神,一如从前。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到老都是,亦从不认输。
“爸。”启航叫了一声。
章润业从鼻翼发出嗡嗡的呻吟。
启航有些不忍,他合上报表,想起身为他拉一拉床单,可是他们父子间的感情总是那么疙瘩。启航说:“你先好好休息,启华的事你出院了再说。”
章润业挣扎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休息?他怎么能够好好休息,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做。章启华让他操了不少心,可是他亦担心着启航,虽然他从来不说,可是心里总是觉得要为他做些什么事情。他年轻的时候,娶了个很好的老婆,可是那个时候他并没有珍惜,一心为着自己的梦想,他以为那是全部,到头来才发现,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奢侈品,人生不过是这样。前妻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取名叫启航和启舟,却因为难产死去。那个时候他那么年轻,一心一意为事业打拼,他送他们去国外念书,一整年一整年忙得没有时间去看他们。
他再婚娶了现在的老婆。他给他们寄生活费,可是还是一整年一整年地不去看望他们。
后来,儿子长大,他们站在他在面前,让他不由得感慨万千。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也并不知道启舟和她母亲一样患有先天的心脏病,生命的长短全在老天爷手中,作为父亲的他却一无所知。
启舟去世之后,他总是觉得,他和启航之间就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墙,他走不进去,启航也走不出来。他隐隐觉得他是该要恨他的。启航从小和启舟在一起,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感情应该是很深厚的。
看着他沉思不语,启航说:“锐意的事,我会去处理。”
“昨天你有没有见到应姿,这丫头倒是越长越漂亮了。”
启航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淡淡一笑。他看了看表,小妈和启华是时候到医院来了。虽然他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偏见,可是如果可以不见面,他还是尽量不见到他们。小妈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特别偏向启华,可是这怎么能怪她呢,天下哪个母亲不是这样的。
他现在最想见的人是心爱,昨天晚上他答应过她要回家的,可是没想到父亲看过报表之后,启华和他斗了几句嘴就发病了,他不得不把他送到医院来。
章润业闭上眼还想和他说话,“我听应姿说,你最近和一个女孩子走得很近。”
启航愣了一下,不说话。他一直想找个适当的时机和他说来,只是现在也许并非是好的时机,他知道父亲一向挑剔得很。他不确定他是否能够接受心爱。他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心意已决,并不会因为父亲的反对而违背自己的意愿。只是如果可以,他也想要更多的祝福。
“这些事情我会自己处理的。”启航说。
章润业说:“那么应姿说的是真的了?”
“爸,你好好休息。”他走到床边,把报表放在桌子上。
床上的那个热听不进半句,自顾自地说:“这一年来,应姿一直跟在我身边。她是个好孩子。如果启舟在的话,他们说不定已经完婚了。”
启航停在床尾。
“你也不小了。”章润业感叹,“启舟最放心不下的人是应姿,让你好好照顾她……”
再说下去,启航知道父亲会说到什么,他打断了他的话:“爸,我的事和应姿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和她相处得是不错,可是还未到你想说的那样。”
“你问过应姿吗?”他反问,落地而有声。
启航心里窒息,不可能!应姿?怎么可能?!
“倘若应姿想你照顾她,你会答应吗?”
“我当然会。”
“一生一世?”
“爸,你想太多了。”他答应过启舟,要照顾她。他向他许下承诺的时候,心里一千个心甘情愿,若是启舟的心愿,便是丢掉幸福,他也要让她幸福。启航对上父亲的眼神,有些慌乱。
很多年以来,他没有看到过章润业那样担心的表情。他曾经以为他在听到启舟去世之前说过的话,他不会再那么难过。可是那种失去至亲的感觉,瞬间在他心里燃烧,灼伤了他的心。
他偏过头去,试着深呼吸,却没有听到章润业所说的话:“你从来不曾了解过应姿。”
启航推开沉重的病房的门,长长的通道上好似看到一个淡蓝色的衣角,可是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再向病房里面看了一眼,心情异常复杂,难过还是茫然不知所措?
他小区S楼的公寓,看到心爱站在门边等着他。她穿着一件淡蓝色心形的薄毛衣,脖子上配着一条初夏最流行的水蓝色轻质围巾。
“怎么不给我电话?”
“我知道你会回来。”
……
启航默沉不语,两个人吃过晚饭,坐在阳台上。
心爱突然从启航的怀里俯身在栏杆上,盯着天空,转头问启航:“你猜织女和牛郞不见面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事情?”
启航笑着说:“傻丫头,七夕还早着呢。”
心爱突然流泪。有一个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七夕的时候,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一起,能不能一起看星星。她侧过头去,不让启航看到她的脸。她越来越讨厌这样的自己,总是喜欢讨阳那个时候正想着心事,他笑着说:“傻丫头,七夕还着,已垂垂老矣捕风捉影。爱情让人变得卑微,没有安全感。
启航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正色地问心爱。他先是握住她的手,他不确定她听到会有何种反应,启航说:“心爱,我想明天带你去看声带方面的专家。”
心爱的手被他握住,她背对着月色,启航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他的表情却全数落在她的眼中,她知道他并没有恶意,他是为她好。
她抽回手,用手语说:“不会有奇迹。”
“你试过吗?”启航问。
心爱摇了摇头,她的确没有试过。
“我明天给你安排医师,嗯?”他试图捧起她的脸。
心爱转头避开,她要说吗?该给他希望还是打断他的希望。她抬头看了一会星星。一个人倘若没有感情的话,便不会太难过。一个人倘若没有感情的话,又有什么事情好畏惧。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最近老是莫名其妙地难过,莫名其妙地掉眼泪。她总是有种预感,他们也许像这样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不那么多了。
“启航,倘若你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会怎么样?”
“爱本来就没有该与不该,只有爱与不爱。”
“那么,倘若你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呢,你会怎么样?”
他们依偎地坐在一起,启航在她的耳边吻了吻,心爱缩头。他轻笑着说:“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心爱找到一个绝佳的理由:“阿歆说她爱上一个不该爱,又不爱她的人。”
“那可是她的事,你操什么心,感情的事情旁人是很难明白了。”
“启航,你爱过我吗?”
他的身子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僵了一下,为什么是“爱过”?而不是“爱”?
“倘若我永远不能说话,你还会爱我吗?”
他调整了坐的方式,扳过她的肩,他要看着她。
“心爱,你怎么了?”如果她不想去看医生,他们明天不去就好了。
心爱摇了摇头,他那样关心的眼神让她觉得心痛,泪水在眼里打转,她发现自己竟然那么不堪一击。启航一把环抱住了她。他什么也不问,只说:“别哭。”他吻她的眼睛,想把泪水吻走。
心爱俯在他的肩上无声无息地掉着眼泪。她止住了眼泪,推开启航,想通一般地对启航说:“也许我并不适合你。”
启航还在愕然,心爱站了起来,她拿起外套,她要离开这里。如果爱情保不住,她至少还要为自己留一些最后的尊严。
启航挡在她面前。
“把话说清楚?分手吗?”他才是该哭的那个人啊,怎么突然说到分手?
心爱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难不成还要等着他开口,让她更难堪吗?
“哪有人分手会哭得像你一样惨烈。”启航试着去抱她。
心爱避开了他,她咬了咬唇。
“心爱你到底怎么了,如果你不想去看医生,明天——”
“你以为我不想试吗?”心爱打断了启航,“启航,我连试的机会都没有了。”
“什么意思?”启航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心爱试着无关痛痒地对他用手语说:“我的声带已经被切除了!”可是泪水再次划过她的脸庞。她不需再多说些什么,启航已经完全明白。她拉开的水蓝色轻质围巾下面,咽喉的地方清晰可见一个圆形的伤口。
启航好久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以前没有告诉过我?”
“现在知道了,亦不算太晚。”她戴上围巾。
启航握着的拳头在门上用力地捶了一下,心爱吓坏了。
他有些心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他以前老是奇怪心爱为什么总是穿套头毛衣,要不然总是会围上一条相配的围巾。他怎么从来没有发现?
比起之前担心他看到自己的伤口会做何种反应。心爱现在倒是平静了许多。
“也许我并不适合你。”
她丢下这样的话,打开门。
“啪”的一声,启航用力地打在门上,门应声而关。他用手支着门,把她困在门与他之间。
“你总是说你不适合我,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至少我是当事人比你更有发言权吧。”
启航去拉她的围巾,心爱死命地不放手。
“心爱,倘若有一天,我眼睛瞎了,你还会不会爱我?”
心爱抬头看他的眼睛,很认真地看他的眼睛,好像真要从他的眼睛里找出蛛丝马迹。她还那么在乎他,启航安心地笑了。他说:“心爱,我爱你。”
心爱心中悸动,手轻了下来,那条围巾落在地上。启航拇指划过那道伤口。
“很痛吗?”他问。
她摇头。第三度落下泪来。
他为她擦泪,“别哭,妆都要花掉了。”他试着俏皮地说。
可是心爱笑不出来。
“眼睛肿起来,明天怎么见人?”他笑说。
“启航,你会永远不离开我吗?”
“永远不离开。”
那天晚上的星月璀璨,成了心爱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物未换,星未移,誓言已经不在。多少年后,他在金沙歌剧院再看到她的时候,他想起这天晚上,黯然神伤。才发现——他那么爱她,想要这样和她一直老去。
永远到底有多远?还是抵不过命运戏弄的手掌。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是这样的反复无常。
心爱随后在章家的大宅院里见到章润业。
启航带着她穿过雕花的铁门。她偎在他的身边,若无其事地微笑,天知道她心里有多紧张。
启航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说:“就当是一个朋友。”
心爱眨眼,似信非信。
启航为给她定心,便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娶你做我的太太。”
这次倒是起了作用,心爱连名带姓地用手语说:“章启航,你向我求婚吗?”
启航呵呵地笑,他问:“你愿意吗?嫁还是不嫁?”
心爱扬了扬头,就这样?“可是这样太没有诚意了。”
“怎么才算是有诚意?你来说。”
心爱笑得心花怒放,矜持地不再理他。
章家的旧宅里,花园中间是两层的小洋房,两个人还没有走近,有人已经打开门在外等着。心爱迟疑地放慢了脚步,也忘了启航刚才对她说的话。
走近了才看清是林应姿。她向两个人微点了头,说:“伯父在里面等你们。”应姿引着启航和心爱向屋子里走去。
章润业在书房里接待了他们。
“爸。”
心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说声“伯父好”吗?可是她怎么说得出来。心爱向章润业半鞠躬。
“请坐。”黑木的桌子看上去异常的结实,章润业坐在桌子后面的,黑色椅子里。
启航拉着心爱坐下。心爱抬头打量他的父亲。椅子后面是一个双目炯炯有神的老人。他才从医院出院不久,身体似乎并无大碍。虽已迟暮,却能让人感到他的精明和魄力。
他们给人的感觉真像,心爱心里想着。
“爸,这位是李心爱李小姐。”
“你的声音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他问得直接。
果然姜是老的辣,他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心爱招架不住。
“爸——”启航试着出声打断他。
可是章润业还是坚持地问:“先天还是后天?”
应姿缓解了尴尬说:“我听说是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