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元员外正拥衾高卧,元桑代父送行。
刘濯仍是一身白衣,高瘦的身形在晨雾中更显得缥缈不定。
“想好了去何处吗?”
“应该是逆江而上吧,先去看看楚地风光。”男子眼中木然依旧,但言语间却似乎多了分中气。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继续在扬州营建房舍?”接了这里的订单,他就可以再留一下了。
“同一个地方并不适合待太久。”有些沉郁的语气,四周微暗的山水也随之苍凉起来。
舟子依约而来,主仆二人上船。
就要走了,然后就不知相见何期……突来的恐慌遍袭她全身。
试试吧,或许、或许会有些希望。心底有这样一个声音急急地教唆。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她用最镇定的口吻说道:“再过一年半我便及笄了。到时,你——可会来?”
没有回应。半晌,她睁开眼,迎视那双漂亮眸子中的些许了然与随之而起的疏离。于是她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再半晌,只听他沉稳的嗓音缓缓说道:“不会。但我会请人致贺。”
元桑轻吐一口气。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吧,否则,心中的失望怎会淡得几乎无影?但至少她说了,至少他没有用他的恐怖三笑赶人,至少——
“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他沉思良久,终于微微点头:“朋友。”
她开心地笑。虽然像是强求而来,但被他肯定了呢。或许,这样的定位才是两人之间更令人欣慰的一种牵系吧。“那么,来信,好吗?”她索求着朋友间的保证,故意用一种孩子的天真。
坐在扁舟之上,他不解自己怎会答应与这小姑娘保持联络。明明想要一个人毫无挂碍地去闯,却经不起她冀望眼神的注视。半年的相处,似乎太久,久得让人心软心懒。好在完工之后,他一刻不停地走了。
刺骨的江风扑面而来,与北地严寒倒还有些距离。
过些天便是除夕了,他不思念那个北方的家,但毕竟还有一些牵挂的人。
孤身出走,他其实心中有愧,但情势如此,凭他一己之力又能奈何?总是走一个算一个,避一时算一时吧。
“客官,快开船了,您二位坐稳喽!”
扬帆,起锚。岸边的小身影渐渐缩成一个不起眼的点,终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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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三年二月。
濯月半前已抵岳州,荆楚之地,风光大异,亦多佳胜。月前应当地富户之邀构宅院一座,图纸今已绘毕,一切顺遂,元君勿念。
长安三年六月。
益州果然乃天府之国,繁华与扬州不遑多让,商旅熙攘,豪宅林立,蜀锦织造之奇特,非言语所能摹拟。巨贾仕宦为求宫室之美,宗庙之佑,动辄用钱千万,如是濯在此处生计无忧,堪称日进斗金。
长安三年八月。
两月间已构图五六幅有余,夙夜孜孜,惟恐有毫厘之失,几无饱食安寝之日。
濯尝思之,图出自濯,而使他人监工。此法省时省力,或亦可行。今姑试之。近日正授宜得及本地诸匠人营构之法。
向之君函中问及有否长居益州之意。予闲云野鹤耳,无心停留一地甚久。近闻黔有傩戏,近巫蛊之术,与向之除傩有异,待此间事了,便欲往一观。
长安四年一月。
黔中瘴疬盛甚,方居三四日,竟染微恙。与宜得抱病还益州,羁縻至十一月方行,水土扰人如此,有劳贤妹挂念。病愈北向而行,天候祁寒,大异淮南。除夕夜凉州城外,与待天明入城之商旅拥炉嘘火,把酒言欢。为兄酒量奇差,止饮三杯遂长醉不醒,甚憾。宜得与人高谈阔论,至天明方休。虽则未成终夜之欢,然心中甚为快意:为兄此生,除夕得乐,惟是夜耳。幸甚,幸甚!
长安四年二月。
凉州停留月余,兄与宜得望玉门关而去。塞外春来迟暮,风沙蔽天,然天地空旷,风景奇伟,真能令人忘却己身忧愁恨苦,独叹造化神奇。然征人生活清苦,给养微薄,豪情之外,平添悲凉。
北地女子亦豪放爽利,心中所念,未尝不宣之于口,奈何愚兄无意,实不胜其扰。虽然,若人皆能直言无隐,则世间再无勾心斗角之事,不亦大佳!如此性情,兄亦窃以为羡。
长安四年五月。
为兄在庭州襄助营建北庭都护府。天候苛厉,版筑不易,幸有前辈师长共加参详,今府邸骨架已成,体无大碍。
兄近来稍习堪舆之术。近世安宅,首重风水,盖谓五行阴阳之变事关家业兴衰,盼习之有益。兄幼曾稍研周易,与之相辅而生,近日略有小成。
此地为胡人所居,多奇珍异物。贤妹及笄之日将近,关山远隔,又兼有冗务,不克亲往。无以为贺,貂裘一领聊表寸心。另思及贤妹钱物往来之时,算筹散乱,计数多有不便。兄阅古籍时,偶见先人《数术记遗》中有言“珠算之法”,冒昧制成珠算盘,或可使计数从简,用法另附。此二物并交宜得送至扬州,贤妹不弃为幸。
长安四年八月。
兄自北庭返关内,游五台山,修大殿。偶受一老樵者之邀,至其庐小憩。乃见家徒四壁而妇孺甚多,伐薪所得,仅能糊口,然老丈与家小击节以歌,状甚豁达,略无困顿之色。兄问维生艰辛何以仍快慰如斯。老丈言道,能得一屋栖身,而子孙环列尽享天伦之乐,平生之愿已足。
予回味良久,心中喟然。兄心中有不得意事,信贤妹早有所觉,始终不加动问,兄常感念。兄离家已届四年之期,海内漂泊,阅历增广,所得财货亦不为少,然心中郁结,犹不得解。惶惶终日,未卜前途。今闻老丈之言,竟觉豁然开朗。
愚兄家事,其乱如麻,雅不愿作室家之想。然若得在青山绿水中结庐而居,效陶潜躬耕之乐,不亦快哉!
……
据说都料匠刘濯始创多跳斗拱,使柱头铺作由重拙转为小巧,屋宇更形精美,因而风靡大江南北,士绅商贾趋之若鹜,同行纷纷起而效尤。
据说刘濯于园林置景亦多有研究,尤以叠石造山取材砌石手法之娴熟灵活,为时人望尘莫及。且布局多得阴阳之意,妙趣无穷。
据说刘濯一年前已不每日在现场督工了,绘图之外,只偶尔亲临检视而已。此举之后,身价不减反增,往往是一图难求。图纸价钱被视为机密,买卖双方守口如瓶,局外人无从得知。不过必为天价,那是毋庸置疑的。
据说刘濯被朝廷重金礼聘主持建造北庭都护府。将作监欲延揽他入“明资匠”编制,效力朝廷,遭拒后将作少将一路追他到山东道,未得见面,无功而返。
都是据说,他的信里从来不曾讲过这些,他不爱炫耀,甚至是有些害怕炫耀,连送份贺礼都叮嘱宜得莫在筵席之上。
自己关心的也并非这些。让她开心的是,两年多来,他开朗了很多,愿将一些心事与人分享。并且总是怀着极大的热情不倦地学习着,风水之术,珠玉鉴定,机括制造,还有翰墨丹青。不一而足。
声名远播,求图之人络绎不绝,她虽是外行,也知绘图甚耗心力,他的作品数量质量已令同业大为折服,竟还能学一些自称“旁门左道”的物事且有小成,除了天资聪颖外,恐怕还是有幼时基础在的吧。是有些好奇怎样的人家会养出他这般人材,既然他不说,当然也就不便多问。
几年来她自然也非无尺寸长进,但二人走的路,却是完全不同。
从“姑娘”到“贤妹”,他终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存在,不以此为困扰,反而会稍稍倾吐内心的想法。这样一来,原本存在的淡淡思慕反而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两年前,她会因为他偶尔的来信欣喜不胜,但现在不会了,变得频繁的书信往来给她更多的,是从账册中偶尔抬起头来的喘息空间。看他的信是一种享受,可以知道各地风情,种种奇闻轶事,弥补她未曾远行的缺憾。而她的回信则更像是倾吐,述及经商往来,及家中琐事。现在和他,是真的在以朋友身份论交,以兄妹相称,也就显得亲近一点。
说穿了,他们俩,其实都寂寞。凑在一起,就为有个说话的人,如此而已。现在想来,反而当初的迷恋有些可笑:一个近乎虚无的存在,她到底喜欢他什么呢?当年对他的了解恐怕不及现今的一半。小女孩呀,春情方动,就胡乱找个人来寄托。现在,她是个理智的商人了,一旦知道无法得到回报,必定及早抽身。
“你走神了。”是属于十五岁男孩的喑哑嗓音,“又在想那个匠人?”两道浓浓的剑眉不屑地上挑,毫不掩饰心中的鄙夷,“哼,女人!”花痴。
她回神,含着笑意地对上他的满脸难驯,“琚儿,你把王记的供货清单……”
“我说过,不要叫得我跟你儿子似的!”一叠纸张伴随怒吼飞来。
别扭的小孩。她微微耸肩,不再搭理他的咆哮埋首清单中。这人,就是脾气坏。
“你别以为你比我大一岁就可以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我告诉你……”
“三姐,娘叫我过来拿些钱买胭脂水粉。”喋喋不休终于被清脆的童音打断。
“小妹来啦?来三姐这里。”粉妆玉琢的小人儿依言跑上去,在她脸上“啾”了一下。
看,小孩子就要这么活泼可爱才招人疼嘛。她扬起温暖的笑容。“真乖。明儿有新布来,到时去找娘帮你挑些喜欢的花色,做新衣服穿。阿琚,你陪锦儿去拿钱。”
“那……我可不可以跟琚哥哥玩一会儿?”
“当然好啊!”无视于王琚眨到抽筋的眼色,她爽快地答应,又得到元锦香吻一个。幸灾乐祸地看两人拉拉扯扯出去。
当初想不到能跟家里人以这种方式相处。
元家在扬州城内算是颇有资财,但人丁单薄。爹本身无兄弟姐妹,白手起家,膝下也仅四女而已,上头的两个姐姐早觅到门当户对的夫婿出嫁。爹早几年就宣布将毕生的心血交给她打理,冲着算命仙当年那句话,没人多说什么。大娘和三娘都是普通妇道人家,没野心也没能耐,只要女儿出家时妆奁不菲,家中供养充足,便满意了。与她虽然冷淡,没出什么争权夺利的事,也算难得,所以爹每当听说哪户人家因为家产争夺的事出了乱子,就开始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没生儿子是一个多么英明伟大的“决定”。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那么顺遂——
“三姑娘,老爷明日要请杂耍班来府,让您给拨点钱好招待宾客。”
“上个月不是刚刚请过吗?”
“上个月是因为云起小姐生日,这次是让跟咱们做生意的波斯商人见识一下大唐的繁荣。”
要见识也轮不到元家出钱呀!元桑叹气。这就是元家最大的问题——一个没事爱摆阔的男主人。也许是年轻时候穷怕了,现在手头有些钱,就变本加厉地炫耀。宅子要最大的,器用要最精美的,三不五时找些名堂出来挥霍一下,造桥铺路是不用说,到过年还固定请城里所有老者大吃一顿,发每个小孩三串糖葫芦。上上个月竟因为隔壁家母猪生仔叫了街坊邻居来吃饭。扬州城所有的乞丐都会在他固定出门的日子争先恐后地齐聚元府门口,因为拿到的钱粮够他们至少一个月的温饱。
就算有金山银山老这么花也会一文不名。扬州城里有多少人表面恭敬地叫声大善人,暗地里笑他是冤大头?
“是不是皇甫家又有什么举动?”
从诚叔惊讶而又崇拜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呃……皇甫家从京城请来了戏班子一连唱十天给老夫人祝寿。老爷说不能削了元家面子。”
人家给娘亲祝寿又关元家什么事?皇甫家是扬州首富,名下商号遍及大江南北,自然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元家跟他们比不过是小康罢了,怎么可能什么都比照办理?
元桑面无表情的样子让诚叔不禁打了个哆嗦。三姑娘从不发标,生起气来却是府中人人惧怕。吞吞口水,为了老爷允诺的假期,他横下心继续劝说:“老爷说,今年秋蚕的收成,整个扬州城就属元家最好,大大赚了一笔……”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服当年算命仙的话,三小姐果然是福星。自从她管事以来,天灾人祸总是奇迹般地绕过了元家。去年的蝗灾,今年的气候反常,都让淮南道倚赖农作物为生的农户商家损失惨重,却独独皆未波及元家,反而是抬高了的米粮和蚕丝市价,让员外赚得连做梦都狂笑不止。但他觉得最神奇的还是三姑娘的识人之明,且不说四年前在大雪天捡到绣工绝伦的云起小姐,两年前在栖灵山挖到了犹如鬼斧神工的刘濯匠爷,半年前又从人牙手中买下王琚这商业奇才,单是其他被提拔上来管事的各色人等,就将元家原有的基业扩展到两倍有余。
总之,凡此种种,让三姑娘声名远播,即便长相平凡,登门求亲的人却是络绎不绝。要是他年轻个三十岁,恐怕也会是其中之一——如此带财的娘子,哪个男人不是梦寐以求?
又来了。这种如仰望神癨\般的眼神。
两三个巧合,确实让她得到了所有人的信赖,但这不是她要的。带着传奇色彩的光环,掩盖了她漏夜查账的辛苦,埋没了她谨小慎微的决策,人们总认为运气便是她所有的一切,却不知道“奇迹”的背后藏着多少她当机立断的勇气。
“别说了,我不拨钱,您让员外自己来与我讲。”
唾沫星子戛然而止。如果员外敢来的话,哪需要威胁利诱他这把可怜的老骨头?两代主子的争端中,三姑娘是永远的赢家,因为她是对的。嘿,回去禀报便了,员外应该不会太讶异于这样的结果。
诚叔走后,她又着手处理未完的公事。估算之后,将开拓北方商路的计划搁置一边。不似爹爹争强好胜,稳健的行事源于自知之明。凭她的资质,能守住这原有的地盘,已经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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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濯刘匠爷回来了!”在客栈住了三宿后,这个消息才在城内传开来,富商们纷纷开始筹钱为上门求图做准备,三姑六婆们忏悔了自己的消息不灵通之后,急忙奔走相告。
身世成谜,来历成谜,低调的行事反而让刘濯在世人心中平添一份神秘之感,种种传说附会也应运而生。说他是前朝巧匠宇文恺的惟一再传弟子,说他少时得窥上古奇书,说他曾在昆仑山上得西王母亲自点拨,等等。
这时代不乏伟人,但在听腻了王侯将相的丰功伟绩之后,民间奇人的故事倒成为街谈巷议的新宠。
而刘濯成名之作便是在扬州完成,扬州人便俨然将他当做同乡来骄傲了。于是,刘濯的应邀赴宴,实在是让元员外在扬州城内走路有风了好一阵。
知他话少,元员外与席上宾客一开始就拼命拉着李宜得让他讲沿途所见,觑空向刘濯求证一些事,他便简短作答,一顿饭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
元桑与其余几位女子,俱是淮南道商圈内成名人物,一并在座。饭后品茗听琴,她与刘濯邻座。
演奏者出场之后,元桑拈起一块蜂糕放入口中,大方地打量身旁男子。
黑了,瘦了,穿着轻便短襦的他,不复当年白皙斯文的书生相。气质倒并未变得粗俗,眉宇间涌动的生气与原本的沉稳相得益彰,反而更加让人心生钦敬。
而且,他会笑了。那种普通人的笑。席间的几次笑意虽摆明了只是敷衍,但眼底却是淡然和一点点的矜贵,不再空洞。现在可以理解信中所略约提及的各地红妆为何不曾被他吓跑。
有一点点的失落,因为以前这笑是很难得很仔细才能看到的,现在却成了所有人的福利。她旋即浅笑摇头,嘲讽自己的无聊。
“贤妹的笑是因为为兄的装束滑稽吗?”话虽如此,刘濯举止还是一派自如。
“岂敢。只是昔日儒衣飘飘的刘公子竟摇身变成了刘匠爷,一时不太适应而已。”她含笑调侃。
“为兄倒是觉得这身粗布衣衫自在很多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快得看不清。
“此言极是。是人穿衣,而非衣穿人。但得心中安乐,便是佳服了。”
刘濯闻言,环顾四周,满座鲜衣华服的宾客中,两人的平常衣衫犹显突兀。与她相视一笑,阔别三年的生疏感消失殆尽。
琴韵悠扬。刘濯不再言语,凝神倾听,手指随节拍微点茶几,神态陶然。
他大概是全场惟一在专心听的人了。父亲与那一帮商场伙伴分成几个小圈子低声交谈,有些人则心不在焉地盯着乐伶丰腴的身段,宜得在打瞌睡,王琚早就走人了。她也不是琴棋书画都涉猎一二的大家闺秀,这种乐音于她父女这样的商人来说,只不过用来助助谈兴,装装高雅罢了。
一曲终了,众人礼貌性地拊掌,刘濯对她说:“这曲幽兰中微带蜀音,伎人可是蜀中人士?”
这也听得出来?元桑也不由得惊讶。是知他略通此道,倒不想有这等耳力。“正是益州来的名伶,是不是请人家上前一叙?”她半真半假地来了句。
“啊!不用了,不用了,聆其声即可,何必识其人。”他有些慌张地答道,怕是多见了这种要求。待看元桑捉弄的神情,方才释然,“明知为兄最怕这个,贤妹还来捣乱。”
“还吹笛子吗?”
“很少了。各地奔波,忙得无闲情逸致。”也无甚忧愁需如此排遣。
“有事情忙不也很好吗?怎么又说不想继续过那种生活了?”她想起他信中流露出的厌倦之意。
“还是有些倦了。偶得虚名,随即来客如云,虽然能看遍各地风光,实在有违当初做闲云野鹤的本意。该休息一下好好想想。”
“盛名所累,原本无聊。”她也是深有感触。
“听说,贤妹的仰慕者已经从扬州排到淮水里去了,做媒的不知挤破了几道门槛。”刘濯突来的玩笑语气是陌生的,但是很亲切,让她不由得开心起来。
“原来兄长您也如此爱管闲事啊,才到扬州没几天,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打听到了。”
“别人的事自然可以不闻不问,元桑姑娘对在下有知遇之恩,又是区区惟一的义妹,行情如此之好,做兄长的,怎能不欣喜若狂呢?”其实是宜得天赋异禀,跟了沉闷的他那么久,快嘴的毛病还能奇迹般地日趋严重。
“看看看看,几年不见,你竟然也会消遣人了?”
“怎说是消遣?为兄这是关心啊。这么多求亲者中,就没有贤妹中意的?”
“这些都是爹爹在处理,我不管的。”
爹爹也是当年那位方士之言的拥护者,他又是个成功的商人,懂得奇货可居的道理,所以现下该是在待价而沽,考虑怎样安排女儿的终身大事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吧。
对这样的事实,倒也说不上什么怨恨,某种程度上说,父女俩的利益是一致的,爹决不会把她嫁委屈了。
似乎及笄以后就未憧憬过婚嫁之事,她不懂为什么娘他们甘愿守在爹的身边一辈子哪也不去,却可以确定这不是她想要的。如果女人必须嫁了人人生才算完整,那么她倒宁愿招赘一个老实可靠的贫家男子来完成这种仪式,然后平安过一世。
“别净说我,你呢?被各地佳丽追着到处跑的刘匠爷,可有心仪之人?”连她自己也很难说清,问这句话时兴味的语气外是否还夹杂着些忐忑,才让自己有不甚自在的感觉。
“贤妹说笑了。室家之想,从不在为兄的规划内,又何苦去注意各色女子徒生事端。”那是——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凡夫俗子的宿命,兄长又如何跳脱其外?总不会一辈子就一个人过了吧?”
“凡夫俗子?”他怔忡地重复她的话。
“是啊!你我生于天地间,操持贱业,没资格也没闲情管那经世济国的天下大事,自然是凡夫俗子嘛!”
“你说,我是凡夫俗子?”他还是那样愣愣的眼神。
“兄长认为有何不妥?”难不成他还以为他是天之骄子?
啊等等——有什么思绪在脑中一闪而过,她正待去抓,却被他大声的宣言影响。
“对啊!我是凡夫俗子!”用的是他从未有过的兴奋口气。
事实上他激动得想大吼大叫,想捉着每个人,向他们炫耀说:我是凡夫俗子!
终究成为他人眼中的凡夫俗子了!有太多的人不甘平凡,一心一意欲出类拔萃,但他却早已看透了那些东西底下的不堪,只愿自己泯然于芸芸众生,做个普普通通的工匠,或许有一技在身,但还是一径的平凡。而他做到了!在别人眼中,原来他早就成为一个普通人,自己竟然今天才发现,真是够傻的了。
那么,凡夫俗子得做什么?他得好好想想,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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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夫俗子得做什么?”
这是什么鬼问题?李宜得拿着刘濯刚画好的图纸站在门口,被迫思考。
主子已经很久没有做怪怪的事情了。早上起来会自己打水洗脸梳头,有时还自己洗洗衣裳,然后勤勤恳恳地干活,见到美女送上门来不会施展第一百零一招“恐怖三笑”,而是拔腿就走。还很好心地教他做都料匠——虽然原因是他懒得出去见人。所以两年半下来,他渐渐觉得这个主子还蛮不错的。谁知一到扬州又不正常起来,常常一个人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笑,又老是往外跑,坐在茶楼里呆看街上的人,一看就是一整天。今天又问他那么白痴的问题——哎呀不得了!莫非扬州的风水跟主人的八字相克?这不行,这不行!得赶快干完手上的活走人,他可不想又开始原来那种毫无乐趣的日子!
“凡夫俗子就是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啦!”抛下老家常听到的一句老话,他冲出门上工去也。
“老婆孩子?”刘濯盯着敞开的房门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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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厚厚的一叠纸张放在了书桌上。
“账册吗?放着吧,我马上看。”元桑奋笔疾书,并未抬头。
来人轻咳一声。
来者竟然不是她以为的老人家。“爹?有什么事吗?”
这些年的账目大都是她在管,爹从不插手的。
“这是几年来全部上门求亲之人的情况,你看看吧。”
“爹?”怎么会这样?她的婚事,不是爹说了算?
“我让人去查了查这些人的人品和身家,稍稍整理了一下,你看有什么合意的人选。”元员外不自在地垂首轻敲桌面。
她略略翻了下以地域归类的求亲名单,第一批便是京师,其中不乏家道只是小康的未婚男子。
“这——为什么?”爹不是想让她将来继承元家家业?那为什么不是预料中的就近招赘?不是待价而沽?她的婚事,竟然可以自己做主?
她怔愣地看着眼前的老者,上次这样仔细地看,是小时候带着陌生与畏惧的眼神。
“来,桑儿,给爹拔白头发,五根一文钱哦。”难得回家的爹微笑地唤着怯怯站在角落里的小女儿,轻轻招手。
爹的头发,现在已经半白了。
更小的时候,家业还小,爹也没那么频繁的生意往来,小女娃在父亲的肚子上踩来踩去,两人呵呵地笑着,母亲安静地在一边看……
现在,爹太胖了,不该吃那么多的,连多走几步都喘得慌。
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计较,其实,她可能还是怨爹的吧,姐妹都有亲娘疼着,只有她的娘早逝,没有人怜她惜她。后来发现有用处了,又把她捧上了天。
原来她一直想错了,原来在爹心中,她不是一个纯粹的生财工具……
“……总之你自己挑挑看吧。如果没有中意的也没关系,让你姐夫去官府那边打点一下,再迟几年也不碍事……”发现一向沉静的女儿眼中冒着点可疑的水气,元员外有些手足无措,“呃,那我先回去了。你忙你的。”他有些艰难地移动过于庞大的身躯。
“爹。”
元员外回头。
“谢谢。”
元员外不知如何是好地僵立良久,终于摸摸发红的耳朵,重新转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这个月的零用,可不可以加一点?”
元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然后非常坚决地说:“不行!”
啊啊啊!真不可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