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沉默不语。
她不知他究竟听到多少,可看他一副怒火狂燃的模样也知道,该知道的,他都听见了。
席惜的默认无疑是桶油,浇得万俟隽怒火更炽。
“说话。”
随着怒吼声,他发泄似的一掌击向身旁翠竹,翠竹应声断成两截,倒地发出巨响。
席惜看傻了眼,终于明白翩翩的爱人为何三番两次受阻。
“那男人叫什么,翩翩又要你带什么回信。”
好几次,他都任那男人自眼前逃走,不杀他,是看在翩翩面子上。
“我不能说。”她答应过翩翩,无论如何也不能道出那男子的姓名。
“不能说?”万俟隽俊目一瞠,“你知不知道那男人是干什么的——”
席惜一怔,心里蓦地有股不好预感。
“杀手,那男人只要有钱,不管男女老少,好人坏人他都杀。”
杀手?翩翩怎没同她提过。
“翩翩知道他的身份?”
“她知道。”他对着她的耳朵吼,“那蠢到无可救药的傻丫头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不但不远离,还爱上他。”
耳朵嗡嗡作响,席惜瞪着他几快喷出火焰的黑眸。
“杀手也是人,你是翩翩的大哥,为了翩翩的幸福,你何不放下身段,同对方谈一谈呢?”
“如果谈有用,翩翩早嫁了。”那男人,该死的固执的可以。
“你就这样跟他谈?”用吼的能谈得成,那才有鬼。
万俟隽倏地眯起眸,“你是说我态度太差。”
席惜吞下口水,惴惴的轻点下头,他的态度就是如此,难道她有说错?
深吸口气,万俟隽压下胸中勃发的怒气,“他的态度没比我好到哪儿。”
真是见鬼了,最近只要面对她,他的冷静自持就全都不翼而飞,火爆的连自己都感讶异。
“他在坚持什么?你又要他改变什么?”
一定有某个细节出错,要不就是那男人不爱翩翩,舍不下那种以杀人为乐的行业。
“三年,他要我再给他三年的时问。”想到这,万俟隽就一肚子火。
“为何?”早改晚改不都得改。
“他说等他一够了银两,有把握给翩翩无忧的后半生。”杀人存钱,亏那男人想得出。
“他的想法也没错啊,他爱翩翩,舍不得她受苦嘛。”虽然此法实是不恰当。
“没错?”万俟隽冷笑。“你又知道他爱翩翩了,也许三年只是他的推托之词。”
“可翩翩爱他啊。”
“他若更爱翩翩,当初就该答应我的提议。”
“什么提议?”
万俟隽沉默了好半晌,“翩翩的嫁妆丰厚的够他们花用三辈子。”
席惜蓦地瞠大眼,原来,所有的错全在他这句话上。
“你要他用翩翩的嫁妆去开创事业!?”如果她是男子一定不肯,面子里子全没了。
“是又如何。”他口气极冲。“不想动用翩翩嫁妆证明他是个有骨气的男人,可没必要连我资助的也不接受吧!”“此法亦可行。”席惜点头。
“问题是他不接受,他说人穷志不穷,不接受他人施舍。”什么狗屁。
席惜眨着眼,想了会,“你所谓的资助,是借、是送?”若是后者……“赞助,非借非送,他想还也好,不想还也罢。”
“这就对啦,就是你的错,想他同你提出三年之约,又不用翩翩嫁妆,在在都证明他是自尊心极重,是个相当傲骨的人,你半买半送的作法只会让他产生你瞧不起他的感觉。”
万俟隽俊脸微赧,他事后就懊悔自己太过心切。
“我是瞧不起他,既然不接受,就别妄想我会同意婚事。”
夜已掩去了万俟隽羞恼神情,席惜却信以为真。
“你恁地霸道,不讲理,活生生拆散那对鸳鸯,造成他们两地相思。”
万俟隽不反驳,任她误解,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多说无法挽回什么。
“你真残忍……老天,那已成废墟的红瓦大宅,说不定是你找人去放火烧毁的吧。”冷血如他,很有可能这么做。“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别给我乱扣帽子。”
他咬牙怒视,先前压抑下的怒火又在胸口翻滚待发。
看不清万俟隽的神情,席惜只能从他沉冷的语音来判断——他心虚。
“你好卑鄙,不屑他人杀手身份,却专做杀人放火的勾当,你无耻。”
万俟隽的双眸喷火了,“有胆再说一次。”没人敢骂他,她是头一个。
“卑鄙、无耻、肮脏、下流——”
席惜的辱骂终止于一个打偏她脸、响亮无比的巴掌声。
抚着热疼的脸颊,席惜错愕,难以置信的瞅着他。
万俟隽自己也错愕的怔住——良久,他握紧拳,忍下想安慰、道歉的冲动,疾冲入夜色中。
看着融入夜色中渐渐模糊的背影,席惜突觉脸颊湿了。
她抬手一拭是她的泪。
摸着热辣的脸颊,席惜搞住不知为何纠紧的胸口。
好疼,她的心口好疼——???
坐在妆抬前,席惜看着镜中面色苍白,眼肿如核桃的自己,想不透,她究竟为何哭,为何心泛疼。
不过是挨了一巴掌,是疼,却不至疼到落泪,甚至心口莫名抽疼起来——唉,唉,唉,想了一夜,仍理不出心口闷疼的原因。
是为自己挨那一巴掌叫屈,还是……抚着镜中那明显又清晰的掌印,席惜顿觉左颊又热辣了起来,上里头也不禁升起一股埋怨。
那没风度、没气度的男人,也不过骂了他几句,竟下这么重的手。
瞧,左颊肿得像嘴里塞了个包子,能见人吗?
席惜又叹了口气,左手轻贴着左颊,想着万俟隽甩了她一巴掌后离去的决绝背影。
蓦地,心口又是一阵抽疼。
席惜蹙着眉,按压着抽疼不已的心口,脑中飞快的闪过些什么,却快的让她捉不到重点。
只是隐约明白,她的心口疼和他有关,至于真正答案——有空再想。
仓皇起身,席惜像火烧屁股般的夺门而出。
她不敢再待在那狭隘的小空间里,怕那呼之欲出的答案是她要不起,也不想要的答案。
冲出屋外,席惜毫无目的的走,直到一声声隐忍的啜泣声传入耳中。
“彩蝶!?”
她错愕地看着蜷缩成一团,哭成泪人儿的彩蝶。
席惜当下有种转身离去的冲动。
毕竟,两人惟一一次的相处结局不甚愉快……是不欢而散。
可就那一次,足够让她了解,她是个心高气傲,不愿在人前显示软弱一面的人。
现下又让她瞧见她在哭……还是走为上策,避免无谓争端。
哭得正伤心,彩蝶仅是瞟了来人一眼,便又浸淫在自己的伤心事里。
席惜脚跟都还没转,彩蝶伤心欲绝的哭声,拧得她的心缩成一团,心头无端笼罩一层愁云。
“愿意说给我听吗?”明知很可能碰一鼻子灰,她还是做,她的同情心不容许她“视而不见”。
瞪着眼前一脸温柔笑意的席惜,彩蝶不出声,只是死命的瞪着她看。
如预期的碰了一鼻子灰,席惜倒无所谓的笑笑,正打算起身离去时,彩蝶突兀的推了她一把,让她一屁股跌在松软的草地上。
“谁准你走。”彩蝶霸道的说。
席惜先是皱眉瞪着正在耍大小姐脾气的彩蝶,而后似是悟到了什么,索性盘腿和她对望。
两人就这么对看,似在比耐力般,谁也不愿先开口。
直到——“大小姐,你说是不说。”不说,她可要走人了。
席惜捺不住的环胸凶道,不是她没耐性,而是相看两厌,看她,她宁可去看万俟隽……该死,没事又想他做什么。
徘徊在说与不说边缘,彩蝶没发现席惜懊恼的神情及赶苍蝇似的挥舞动作。
“我……”彩蝶欲言又止,又瞧见席惜怪异的神色,心里更加疑虑不定。
她不怕她知道一切,就怕她口无遮拦,该说与不该说的全告知大哥,到时,受苦的是她一人。
只是,不说,她又着实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彩蝶的犹疑、挣扎,席惜全看在眼里。
“彩蝶,你要说的,可是你和雷傲的事?”
彩蝶一脸愕然,席惜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她又接着说:“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总之,我就是知道你和雷傲两情相悦,更论及婚嫁。”
就彩蝶那眼睛长在头顶的大哥她的相公不知情。
彩蝶愕视良久后,唇边才浮现一抹苦涩的笑。
“我错看你了,你并未如我想象中的愚昧、无知。只是,你所知道的,是在我和雷傲控制的范围内。”
言下之意,就是还有她所不知,且失控到两人无法收拾的局面。
席惜眨眨眼,“说来听听。”
彩蝶一会抬眼,一会垂睫,如此重复数回才发出小如蚊呜之声。
“我有了。”
席惜眨了眨眼,怀疑的看着彩蝶,掏掏左耳,又掏掏右耳。
“你没听错,我有身孕了。”
席惜瞠大眼,忘了呼吸,直直的瞪着满脸无助、无奈的彩蝶。
“你会被你大哥打死。”席惜只能挤出这句话。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想找个人商量,虽然眼前的人非最佳人选。
“如果你们俩想私奔,我劝你们打消念头。”
不是她爱泼冷水,而是已有翩翩那个前车之鉴,毋需再多一对锦上添花。
彩蝶摇头,她大哥的能耐,她清楚的很,况且,就算她想,雷傲也不会肯。
彩蝶眼中的冀望、渴求,强烈到她想忽视都难。
席惜头皮都麻了,不住的摇头。
“不,想都别想。”
昨晚才让他甩了一巴掌,她可不想再自动送上门去让他撕吞入腹……不,碎尸万段。
像是早知席惜会拒绝,彩蝶仅是黯然一笑。
“算了,不勉强。无路可退时,顶多自我了断。”
最后两句,彩蝶是自语的喃念,可听在席惜耳里却是教她心惊胆跳。
她猛吞了口口水,想道,她去,顶多死她一人,她不去,可是一尸两命。
“我去。”不是她认命,只是不忍见一对有情人硬生生让人给拆散了。
惊喜在彩蝶脸上漾开,“谢谢。”
席惜白眼一翻,“别谢那么快,成不成还是个未知数,你大哥要更答应了,那时来谢还不迟。”
彩蝶仅是笑,纤指顽皮的轻按她红肿的左颊。
“很疼吧,大哥从不打女人,你是头一个。”
席惜疼得皱了眉,拍掉她的手,恼忿的瞪着。
“是啊,我还真是荣幸呢。”嗟。
彩蝶啖哈的笑了起来,自怀中拿出一早雷傲交给她的消肿药膏。
原先还不明所以,现下,明白了。
握着彩蝶塞进手里的药盒,席惜不用问,也知道她给的药膏要做什么用,只是——“别笑了行不行?”???明知答应了他人托付的事就该去做,可席惜仍使上拖字诀,一天拖过一天,直到她觉得后脑勺快让双忿怒的眼给射烧出两个洞,才不甘不愿的去找万俟隽。
自那天后,他没再出现在她眼前,是不想看到她吧。
她不会自做多情的想他在躲她,他是何许人,需要躲她?
她躲他还差不多呢。
臭着张脸,席惜拖着千斤重的脚步,一步步拖向玲珑阁。
来之前,她有先问过秦嬷嬷,知道他人在这儿。
其实,用不着问,她用脚想也知道,他窝在美人窟里销魂。
顿下脚步,席惜用力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瓜子。
在想什么啊,酸不溜丢的,吃醋不成——吃醋!
她瞠大眼,又重重敲了自己一记,别胡思乱想,她可是要去谈正经事。
深吸口气,席惜重振精神,这才又向自的地走去——才走到玲珑阁门外,却让门扉内传出的淫声浪语给惊得愣在原地。
听着门内不断传出娇吟,席惜蹙眉眯眼,知道此刻自己不宜敲门,要不,她连开口的机会也无,就让他给轰回房。
可又不想再跑一趟,从她的房间走到这儿的路途挺远的……眉一挑,席惜坐在门前阶上,聆听门内传送的“音乐”,虽然很难听,她还是很忍耐的把它听完——终于结束了。
她站起身,拍拍沾了灰尘的裙子,转身敲门去。
“进来。”
万俟隽翻身坐起,穿上裤子后,不意外的迎上一双清澄却略带惧意的秋眸。
他走到圆桌前,倒了杯水,仰头灌下,才瞅着席惜四处飘的眼。
“什么事?”从她飘移的眼,不难猜出,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席惜看他一眼,又瞄瞄一旁正在向她示威的玉玲珑。
“没啥大事,只是,能不能到外面谈?”事关彩蝶名声,她不想第三者听到。
万俟隽顺着她游移的眼看去,俊眉不由一蹙。
玉玲珑未着寸缕的侧身而卧。
“穿上衣服。”他微扬唇,一眼看穿她的意图。
没起伏的音调如地狱来的索命梵音,吓得玉玲珑一跃起身,慌忙着衣。
她以为这些天他夜夜留宿,定是她拴住了他的心,看来她错了,万俟隽根本没有心。
末再多看玉玲珑一眼,万俟隽朝花厅走上,席惜同情的瞥了眼手忙脚乱的玉玲珑,举步跟进花厅。
“说吧。”万俟隽落坐太师椅上,懒懒的问。
他有预感,他不会想听她所言之事。
席惜拉了张圆凳在他面前坐定,谨慎的端详他的神情,确定他此刻的心情是好、是坏,能否接受她带来的消息。
“你研究完了没?”他不耐烦的催她。
席惜脑瞟他一眼,暗骂,看一下会死啊。
“我是为彩蝶来的。”
“彩蝶?”他总觉预感将成真。
席惜点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不顾彩蝶意愿,硬要将她许配给她不喜欢的人。”
眉一挑,万俟隽听出她话中弦外之音。
“彩蝶从未提过有意中人。”
席惜白眼一翻,咕哝道:“你也从没问过她。”
“嗯?”
面对那双冷厉的黑眸,席惜还他无辜笑脸。
“是彩蝶要你来的?”他猜。
席惜当然——摇头。
“是我自己要来的。”
“是吗?”万俟隽冷嗤,摆明不信,却也不点破。“重点。”
“啊?”太直接,席惜霎时反应不过来,愣愣的张着嘴。
她的模样有点儿蠢,却可爱不造作。
万俟隽险些失笑。“你来这儿的目的。”
目的?席惜皱了皱眉,好一会才想起自己为何要坐在这儿和他相望。
“彩蝶有意中人了。”她说出事实。
“你说过了。”他指出她是废话。
席惜轻蹙眉,微恼的瞪着同样亦瞪着她的万俟隽。
“你不好奇彩蝶的意中人是谁。”她网都撒了,鱼儿不进,她还有戏唱吗?
凝着席惜微怏的小脸,万俟隽似在折磨人的漾出一抹邪笑。
席惜的眉不再是轻蹙,而是打结。
瞧他那如狐狸的笑,看得更令人想掌他一拳。
啧,愈看愈讨厌。
“你不好奇?”他老神在在,她不甘的一再追问。
“你真的不好奇,那人你也认识。”
在万俟隽“沉笑以对”的态度下,席惜宣告投降。
她环胸,冷冷地睇视一脸无兴趣的他,恨恨的想到,以他的聪明才智,恐怕早知对方是何许人也。
“你早知彩蝶和雷傲相恋。”她的这句话是肯定句,而非问句。
万俟隽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在,毋需,也不必详加解释予旁人知。
席惜听得柳眉倒竖。“为何不成全他们?”
她不以为能听到多中听的答案,但,也别教她太失望。
“我为何要成全?”他玩笑似的回答。
失望占满心头,席惜厘不清心中此刻对他的感觉,是失望,还是绝望。
“彩蝶是你妹妹,雷傲是你的左右手。”她低嚷,心中仍不愿接受他的冷血无情。
在未真正认识他前,她可以无视他的冷血、无情。
可在多番接触后,她无法接受,甚至不愿去面对他残酷的一面。
她怕,怕他在伤害他人时,自己同样受伤。
怕?她有啥好怕?
是啊,他是他,她是她。
她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妻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意,她有啥好怕。
努力压抑心头不断上窜的自欺欺人感,席惜一抬眼,就对上他兴味十足又洞悉一切的黑眸。
她吓得往后一跳,逃避的调开对望的眼,生怕教他给看出端倪。
“彩蝶的终身大事,不劳你费心。”
一句话,将席惜原就摇摇欲坠的心瞬间打落地狱。
她咬着牙,忍着一种遭人羞辱,鄙视的哀伤。“我知道我无权过问,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再次拆散一对有情人。”
她眼中瞬间的受伤,似把无形的刀,狠狠的刺在万俟隽心口上。
他不想伤她,却总是伤她。
是他太傲,还是她太难驯,总学不会明哲保身之理。
“既知无权过问,就回房去,安安份份的当你的庄主夫人。”
席惜怒目瞠视,心中升起强烈的反抗。
他喜欢温柔娴淑,她就闹得他不得安枕。
“谢谢相公教诲,娘子铭记于心。”
临去前,她送他一记“咱们走着瞧”的眼神。
直到门板阖上,万俟隽才露出松口气的温柔神情,他就知道,他的娘子不是那么软弱,容易放弃的人。
她的固执,坚强不,逞强,他可是领教好几回了。
回想着她离去前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万俟隽忽尔觉得,她跟自己愈来愈像。
一直躲在珠帘后偷听的玉玲珑此刻的表情是狰狞的。
她清楚的看见万俟隽从未对她显露的温柔,而今有幸见着,竟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该死的是,那女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握着拳,玉玲珑眼中透着杀意。
她要好好的想想,否则,死的那个将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