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持平衡,汤马士。葛雷·卡特再用了点力气摆好他的双腿,然后,望着在他眼前那面小镜子的映影,皱了皱眉头。
他看起来显得好疲倦、好苍老,甚至要比他三十五岁的实际年龄还要老。看来在一架L1011喷射客机的头等舱里洗把手,确实还是挺不好受的滋味,他愁眉苦脸地想着,因为,这可以让你在刹那间恍然明了,原来,人生就这样子过去了,岁月飞逝的脚步可是不饶人的。
但是,话说回来,谁又会相信呢?瞧瞧如今的他,站在这里——一个位居成功顶峰的企业家,俨然就将成为唐纳·川普的接班人了——哈,说得好像川普已经准备要逊位似的,而他自己,已经垂涎窥伺这个头衔许久了。其实,这也只不过是媒体过度宣传所造成的结果,可是,这种强有力的形象却已经在大众心目中根深柢固得无法拔除了,所以,如今他的生活,无论于公或是于私,都成为众人议论纷纷的焦点、批评……甚至谣传了,这种生活,也绝不是他十五年前只身来纽约之际所能预见的。
他把双手擦干,然后揉住纸巾,继续盯视自己在镜中的眼神。他理应对此趟行程的丰硕成果感到兴奋、愉快的,因为他才刚完成一项接管国内首屈一指的电脑公司的“友善”任务——这还包括了先前超过几个小时的人工作业、十五个月的精心策划,才完成的庞大任务——然而,说也奇怪,他竟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空虚。
过去,他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觉,但是如今,这股直觉却在不断告诉他,要放慢脚步,要停下来,好好游历人生,趁他把自己完全掏空之前!
他老爸向来是怎么说的?……慢慢来,深呼吸,别心急,记住,人生最重要的是:家庭。其他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被取代,唯有家庭不行。
噢!老天,他最后一回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早已经是远到上辈子还待在梅德福镇的年代了,如今,回想起那个小镇,就仿彿是远在天边,而且,那里再也没有任何属于他的亲人在等待他了。
他伸出五指,撩了撩额前的发丝,对着镜中的自己叹口气。他一定是累坏了!否则他怎么会忽然回想起过去的阴影呢?!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爬进他那部跑车里,然后兜它个一圈。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人在飞机上啊!
拉下门把,他打开那道窄门,慢慢走回他头等舱的座位。他大可以放一卷“松弛压力”的录音带,然后,就他能力所及尽可能地大声咒骂一顿。他会从运河街出发,取道西边高速公路向南,从世贸大楼经过新钱市。如果他运气不赖的话,那条短短的隧道将会空无一人,让他得以尽情对着罗斯福大道呼啸。
虽然这只能持续一下子,但向来值得一试,因为,每回行车至此,也正是整个纽约市以其光辉灿烂向他迎面扑来之际。
幸好他那部车会在他降落之地等待着他,他再低头看了看手表,确定一下他还要等多久才能再度滑进驾驶座,再度感觉到生命力——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她。
他立刻煞住脚步,停了下来,检查一下列于头顶的座位号码,以为自己搞错了。
可是,号码确实没错啊。
此刻,他座位旁边那个刚才还空着的位子上,正坐着一位修女。
他猜想她不晓得用什么妙计从普通舱跑过来的,于是,清了清喉咙,他镇定地坐回自己原位,试着不去注意那名女子脸上惊恐的表情。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她那股目不转睛的注视眼光,于是转过头去,对她微微一笑。毕竟,十二年的教会学校训练倒不全然是白费,当他开口说话之时,他忽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岁的年纪。
“这是你第一次坐飞机吗?修女姊妹?”
☆☆☆
她一定是已经死了!
一定是这样。瞧!这会儿不是有云在她底下吗?她可以看见它们就在旁边那扇小小的玻璃窗外,一大团软绵绵、毛茸茸的云,迅速消失在她正搭乘的这架东西后面。她只记得上一刻她还正跑向芮汀大楼的后门,可是,才一转眼,她居然就坐在这里,在这架巨大的空中飞船里,飞向——飞向天堂?是吗?难道这就是人被运往天堂的方式吗?
然后,她身边的那个“他”开口说话了。
那个“天使”!
他一定是上帝派来护送像她这样的人的天使吧!而且他一定是个天使,因为,瞧他!眼前这位可不是她所看过最最漂亮的“男人”吗?
麦姬继续以惊叹的眼光盯着他,盯着他坚挺的五官,他英俊的脸庞,以及两旁赤褐色的头发。他的缘眸中流露着善意,而且几乎是敬意的,他的睫毛浓密得就连女人都会羡慕。他穿着一袭正式套装,看起来倒挺像是世上的有钱人,麦姬推测上帝一定是不想吓着像她这样刚刚离开世间束缚的人,所以才不让天使们露出翅膀。
所以,这么说来,这个独特非凡的人,这个天使,就是被派来做她的向导,她的守护天使的啰?!或许是上帝认为毋需为她曾犯下的许多罪过来惩罚她吧,要是雷海伐镇上的“好人”们一旦知道麦姬·吉布莱居然会获准进入天堂的话,不晓得会有多吃惊呢?!平日他们讲了那么多谴责她下地狱的话,原来也只不过是——
就在此时,她忽然感到飞船一阵晃动,于是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天使的袖子。
“别担心!”天使说,“我们正要开始下降!”
麦姬震惊地张大了嘴,“我们要‘下降’?”
她本能地转向旁边的小窗,一股恐惧感顿时袭上来,包围着她。可不是吗?!瞧外面的浓云此刻已经变得不过是层朦胧的烟雾,而这架载着他们的东西正潜入云层底下。她再转回来面对天使,感到喉间一阵紧缩。
“我们大概再过不到——”天使低头望了望他戴在腕上的手表,“——不到二十分钟就会降落,当然啦,这还得看他们那下头的交通拥挤情况而定。”
麦姬望着窗外底下那片依稀可见的微弱灯光。
“当然。”她喃喃低语,然后闭上眼睛,把头仰靠在椅垫上。
那么,看来她还是注定要受天谴,注定要跟其他那些“坏人”一样为自己的罪付出代价了。
或许这正是她的天使没有翅膀的原因吧?!因为,到头来她毕竟不是真的可以进天堂。她终究还是要为她年少时的所作所为承受处罚,为她曾经只身反抗教会多数成员的劝阻与制裁;为她曾经听从布莱恩和林恩的话,穿上这身白袍,假扮成修女;为她不愿以窝在矿坑里苟延残喘求生而满足,反而还想要求更多,更多其他来自外界的诱惑……
好了,如今,上帝终于要她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了,这一切都是命中早已注定好的。
“可是她并不在我们的乘客名单上啊?!对不起,修女姊妹,是不是能请您告知我您的姓名?”
麦姬这才张开她紧闭的双眼,看见眼前正站着一位美女,正在跟天使争论。尽管她穿的衣裙简直是短得羞死人,可是她脸上却一副正经样,仿佛她管理着这架飞船似的。
麦姬并不愿让任何人为她烦心,更不想害她已经够糟的命运变得更糟,于是,她清了清喉咙,准备要开口。
“我的姓名是,呃,嗯,玛格丽特·麦姬·吉布莱,我是来自宾州的雷海伐镇。”她说着,忍不住焦急地把双手绞扭在一块儿。
那位美女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甩了甩她额前短短的金发,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文件。
麦姬发现对方正在摇着头。
“这里没有姓吉布莱的人在上面。我可以看一下您的机票吗?”
“机票?”麦姬疑问的眼神从美女移向天使。
“你的机票,修女姊妹,”天使以更温和的语气重复一遍,“就是你用来登机的那个东西。”
“可是,可是我没有什么……什么票啊?!”麦姬坚称,“你知道吗……我……我只是刚才……才……正好……坐在这里的啊。”
“这是不可能的,”那位身穿制服的美女打岔道,“你不可能正好坐在这里,修女姊妹,我们已经一再检查过头等舱的乘客名单,而你根本不在其中啊!”
“你的意思是说我根本就“不该”在这里吗?”麦姬心里又生起一丝希望,她热切地追问着,“难道说这是场误会吗?是有人弄错了吗?我不必被送下去了,是吗?”
或许她要被送去炼狱,或许那些神父说得还是没错——这种洗涤灵魂的地方确实还是存在的,不过,现在她的心情已经立刻转亮了。
但是话说回来,她又怎么会感觉到她的心正在她胸口后面急速地跳动,就好像她根本就没有……死!
而且,她那阵剧烈的头痛也仍在持续之中。这是最教她震惊不过的了!难道说死亡不是会结束所有的痛苦吗?可是,当她越想要弄明白她目前的处境之际,她的头就越不听使唤地痛个要命。
“我想,我是不该在这里吧!”她带着微弱的希望说,“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些误会!”
天使和美女两个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盯着她,仿佛她说的是另外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似的。
“误会?”那位正经八百的美女眼中闪耀着怒意,然后她再转向天使,“我得去通知机长,他会发无线电请警方来机场门口接她。”
“喔,不,请等一下,”天使连忙说道,“这实在是没有必要。何不就让我来为她……为玛格丽特修女付清机票呢?”
☆☆☆
她在他那只小皮夹里面塞的小纸片上看见了他的名字。
汤马士·葛雷·卡特
中央公园南路108……
她才只念到这里,他就把小皮夹合上,然后塞回他的外套口袋。奇怪的是,这个天使居然有个名字,还有个地址。
也许他们连名字和地址都是被分派的吧!也许他得做好多好多的好事才能再被送回天堂。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个梦罢了,其中没有一件事是真的。
然而,到目前为止,每件事都是这么地不可思议。想想看,人怎么能坐在这架东西里飞行在空中呢?这么大的东西怎么能待在空中而不会掉下去呢?看来,她要不是在作梦,就是她真的已经死了,因为,只有上帝才能实现这种奇迹啊?!
这时,有道铃声响起,于是她的天使指向前方一道小指示灯。
“你最好是系上你的安全带,修女姊妹,我们已经准备要降落了。”
麦姬看见她的天使说着,就把他自己绑在座位上,一股恐慌立刻涌遍了她全身,她拉起自己身边那道宽皮带,晃在她面前,感到既无助又困惑。没过多久,在一阵焦急的尝试之后,她反而把自己的双手和那道大金属锁扣给缠在一块儿,她越是拚命努力要扣上它,就越是偏偏扣不上。
天使的手这时出现在她胸前。
“来吧!让我系给你看!”他温柔地说着,然后,接过她手里的皮带。
她静静望着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她锁好在座位上,然后把皮带拉紧,围绕在她的腿上。他的手指动作有点犹豫,然而始终温柔无比。
“好了。”他最后宣布道,显然对刚才必须触碰到她的身体感到挺难为情的。
“谢谢。”
她以微笑回报感激,然而她的声音细微得像耳语。她当然也看得出他在她身边所感到的不自在,但是她倒视之为理所当然——天使拥有最纯洁的心灵,所以,尽管只是瞬间接触到凡人的身体,当然也会造成他们的难堪。这份罪恶当然是由她引起的,毕竟,她才是应该感到羞愧的人——居然在他倾身过来帮她调整安全带之际,任由一连串可耻的念头掠过脑海,她只希望像他这样的天使无从看穿她的心思,否则,万一让他察觉他是她所见过最迷人的男人的话,她不羞死了才怪。
想到这儿,她顿时又经历到一阵迷惑不安的恐惧,因为,她的身体居然还能产生这样的反应,特别是对他,一个天使,产生这样的反应?!天啊,人家都已经在她面前证明了他是个正人君子了,她居然还想入非非?!瞧他,既亲切又温柔,既体贴又正直,绝不会把她看作是什么别的,而只是项任务!
况且,再过不久,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再过不久,他就会把她送到她的目的地了。
她还能再见到他吗?等这架巨大的怪物落地之后,迎接她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当她一想到她从此以后可能就永远不会再遇见他了,她几乎难以承受这样的结局。一想到他那双温柔的手,再也没有机会拂过她的……
喔,不行!她一定得用力甩甩头,把这些不该有的念头统统抛开,她可不想在她已经多得数不清的罪名上再增加这最后一条罪名。
他是个天使!不是个男人!而且,他属于上帝!
她一定要记住这点才行!
☆☆☆
汤马士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两眼继续盯着他面前那片椅背,假装他正专注在研究那片椅背的纹路和织理。但事实上,他正处于极度的不安和焦虑之中,而且不愿承认刚才那个接触,确实在他和他旁边那位非常紧张的修女之间,掀起了一股虽短暂但也不算小的吸引力。
天啊!一个修女!
他真想爬起来换个位子,可是,眼看着飞机正准备降落,他又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他必须要逃开这双宝蓝色的眼睛,这双正怀着某种近似敬意的眼睛,还有这张被白头巾框起来的漂亮脸蛋,这片沿着鼻尖和颊骨散布一连串小雀斑的雪白肌肤。就连她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爱尔兰口音,好像是个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孩子,但是却遗传了上一代父母们的腔调。
她就像是英格丽·褒曼的翻版,一个特立独行、自我主张的奇女子。而他明白,除非等到他们降落地面为止,在她面前,他是再也无路可逃了。
他再一次在座位上调整坐姿,对机轮的迟迟未触及地面感到很不耐烦。可恨!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大傻瓜,居然会被她这个天真无邪的小修女给吸引住。如今,想要处理这种情况的最好方式,就是继续保持他一贯礼貌而冷漠的作风,然后,尽快跟她说拜拜!
而这正是他最后所采取的方式!
☆☆☆
当飞机着陆之后,每个人似乎都急急忙忙想要赶往自己的目的地,她跟着她的天使从安静的机舱走进另一栋大型建筑物之中。在这里,四处迥响着成百上千个不同的声音,还有一种较大的声音飘荡在空中,好像在叫唤着某人的名字。
麦姬竖起耳朵仔细听,以备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可是,刚才降落的经验仍让她感觉头晕目眩,更何况,如今眼前不知还有什么可怕的经验在等待着她呢。
天使正在东张西望环顾四周的人群,仿佛在期待着某个人的出现,然后他转回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没有人来接你吗?”他问。
麦姬无助而困惑地摇摇头。
天使又再度露出微笑。不过,这回她觉得他笑得有点僵硬。
“嗯,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她望着她的天使开始移动脚步,准备要离开她,她又感觉到一股恐慌开始让她全身颤动。
“等一下!”她忍不住喊出来。
“我……我现在怎么办?”她半是自言自语地问着,冰冷的恐慌逐渐渗透、扩散。
难道,他真的准备把她留在这里,这个充满死人的疯狂世界里吗?
☆☆☆
汤马士调整了一下他的行李袋,然后把它背上肩,他盯着自己面前这位惊惶失措的女子,忍不住懊恼地叹息。
难道,他就是没办法避开这位上帝派来的天使吗?
“好吧,”他最后勉为其难地同意,“跟我来吧!我会教你该往哪里走。”
麦姬试着挤出一丝答谢的微笑,点点头,便走向他身边,跟上他的脚步。他走得很快,步伐敏捷有力,瞧他迅速穿过这片打扮奇特的人群,而她则得费力加紧脚步才能赶上他。
有好几次,人们偶尔停下来盯着他看,然而他却对他们视而不顾,继续带领着她走下一道机械式的自动楼梯,然后走出机场大门,踏进夜色之中。她惊讶于四周的每件事物,她感觉自己有如被卷入一个不可思议的环境里,穿越无数个奇妙空间,直到一切全都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幻界。
深呼吸,镇定一下,然后她仰起脸,望向头顶上空那道快速移动的可载式机械桥梁。这实在是太教人叹为观止了——炼狱里居然也有星星?!就像宾州一样。
“我们已经到了,修女姊妹!”
麦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哑口无言地低下头一看,这才发现她的天使正为她拉开了一扇门,门的另一端又是通往某种奇怪的金属运输工具。她眨了眨眼,不确定她该怎么办,然后,她才发觉她的天使正朝那部后面看似正冒着烟的工具里面,不耐烦地点头示意。
担心会再冒犯他,于是她赶紧钻进那玩意里去,她心想反正他一定会跟着她进来吧。
“这里是三十元,不用找了!”她的天使对前面那个奇怪的驾驶说,“带她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他坚定的关上门,然后再加上一句,“真的很荣幸认识你,修女姊妹,希望你这趟旅程愉快尽兴。”
她还来不及唤他回来,他就已经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旁边那道一个个看似狂乱呼叫着计程车的人墙后面了。
他走了,他真的已经走了!
而她现在只剩孤单一个人。
在炼狱里。
“小姐,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要上哪儿?”
麦姬猛转回头,张大了嘴,盯着司机。
“什么?”
她茫然地应了一声。那个人皮肤很黑,一副外国人长相,而且她也听不大懂他那满口的腔调。
“我说,我们这位修女小姐想上哪?”他说着,转过头来,等待她的回答。
“我……我……我不知道,”她据实以答,“我该上哪儿去?”
司机搔了搔他戴在头上的布巾说着,“你告诉我啊,小姐,我就载你去。”他指着他面前一个哔哔作响的里程表,上头挂了张地图,“我已经到这里四个月了,对这个城市简直熟得跟我自己手背一样,嗯?”
麦姬点点头。莫非,这位是她的新守护天使?这个黑皮肤,连英语都说不清楚的人?她要她原来的旧天使。
她垂下头,盯着破旧的皮椅垫,这才注意到侧门边放着一本彩色期刊。她把它捡起来,发觉封面上有张看似圆熟的年轻黑人脸孔,还有行黄色的大字“TIME”印在他额头上,下面还有行小字写着:“He'sBAD……andhe'sback!”(译注/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麦可·杰克森的《坏》专辑,在此具有双重意义)
她闭上眼,叹口气。这不就证明这里就是要给人赎罪之地——他很坏,所以他又被送回来了!(译注/其实原意是指麦可·杰克森藉《坏》专辑又重回排行榜了)
麦姬让自己的视线再慢慢移回到刚才那个天使汤马士离开她的地方,她忍不住发出一丝细语。
“我只想回家。”
她的话才一出口,不到几秒,这辆工具忽然向前一冲,把麦姬整个人给甩回椅背上,一时之间,她只听见那个黑人司机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正好知道一个给修女小姐住的家!你等着瞧吧!看我的!”
这倒是真有得瞧了!接下来的几十分钟就她而言就好像是陷进一场活生生的梦魇里一样,有无数次她都以为他们就要撞上另一辆工具了,但,却只见黑人司机充满自信地握着他面前那个大转盘,在一道道蛇形的东西之间穿梭而行。他一边飞快横扫于灯光之间,一边还滔滔不绝地嚼舌根,而且还不时对看似挡路的行人乱按喇叭。
最后,麦姬还是忍不住尖叫出来,因为他们眼看着就要撞上路边一栋高耸云霄,灯火辉煌的商店门前一群还在走动的行人了。
“喔,这还不算什么哩!”那位黑人司机继续以他那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口吻说着,“等它全部点亮之后,你甚至连街道都看不到。这个我最清楚了,因为,我有好几次就差点……差点要用我这部车……撞上好几个人。”
“你?……真的?”
她吓得一阵冷颤,胃部也跟着纠紧起来。她简直不敢去想像会有谁敢让自己挡在这个黑人司机面前和死神之间。
“喔,别担心啦!修女小姐,我开我这部自个儿的车也已经……已经有六……不,七年多了,在大溪地,也只不过撞过三个人而已……而且,我得补充一点,还是靠我这副差劲的视力吔,怎么样?!这纪录挺不赖的吧?!呃?”
她根本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一阵“吱”声,紧接着整部车身猛然煞住,然后停了下来。
黑人司机这时从前座转过头来,对她露出个大笑脸。
“圣……派崔克……大教堂!我们到了!”
麦姬把自己从后座拉起来,往窗外一瞧。那是一栋非常高大的石造建筑,可是她拚命仰着头向上望,却望不到它的顶端在哪儿,大概是因为夜色的关系。不过,有一点倒是很确定——她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教堂。所以,想当然耳,这里一定就是他们要去的目的地了。
“你刚才说,它是什么名字来着?能不能再说一遍?”她问。
他充满异国口音的答案让她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转译过来。然后,她再回望了一眼门前那道长长的阶梯。
“圣派崔克大教堂。”她轻声说道。
是啊,她当然会被送到这里来!要不然还有哪个地方比得上这位爱尔兰守护神的家更属于她呢?
这时,黑人司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带过很多修女小姐或神父先生来这个地方,很多人都想来看看这里。你想要进去吗?”
她点点头,然后,等待她旁边那道门打开,不过,在经过几次努力试图拉这个把手或是按那个按钮都无效之后,她终于还是宣告放弃。
“我好像出不去——”
黑人司机一下子就打开了他旁边的门,爬了出去,然后走过来帮她。
“谢谢你,”她诚挚地说,“我……我现在真的是该进去了,对吧?”
可是,话虽这么说,为什么她的两条腿却偏偏挑这个时刻摇晃抖动个不停?感觉如此地虚弱?为什么她的脑袋又是这么地轻飘飘?她的思路是这么地混乱?为什么她就是不能镇定下来,好好把这一切想清楚?
这一刻是最重要的时刻!毕竟,这可以说是她一生算总帐的最后时刻,不是吗?!事到如今,她一定得把那股压迫性的浑身麻木、慌乱,和寒意统统抛开才行。
毕竟,她还有那么多的罪行要忏悔。
“我会在这里等到你进去里面!”
黑人司机说着,以充满敬意的手势摸了摸额头,然后目送着她走过他身边。随着她逐步的接近,大教堂庄严肃穆的气势也开始矗立在她面前,仿佛童话故事书里被灰雾笼罩的城堡一般。它一点儿也不像她们家乡的木造小教堂,所以看来,这里一定是上帝的家,要不然就是某个跟他关系很近的人的家。
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让她简直是无法置信。这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会被带到这里来,然后又被拒于门外?!可是事实的确是这样啊。这道大门已经上锁了,而且,尽管她敲了无数次,还是得不到一丝回应。
这一定是弄错了?还是怎么了?!
麦姬再度抗拒着阵阵袭来的恐慌,然后,想办法走下阶梯,停在那位正等待着她的黑人司机面前。
“没有人在里面,”她摇着头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她真是恨透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抽噎似的,真是的!她暗骂自己,你还以为死亡这回事也会有某种“秩序”吗?!那个叫汤马士的天使刚才不也是一下子就把她扔进车里,然后随即消失无踪?!所以,谁还会期望像这样的一个地方——她此刻身处的地方,不论它是天堂也好;炼狱也好!还会提供什么导游之类的服务吗?
黑人司机只是对她耸耸肩。
“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吗?”
麦姬再回头看了看那座阴暗的大教堂,她可以感到一股怒气正在她体内聚集。她又再度被拒绝、被抛弃在外。不过,这回,她一定要有所反击,反正,她也已经没有什么好损失的了。
她转过头来,对她的司机首度露出微笑。
“别的地方?……喔,对了!你知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到‘中央公园南路108号’?”
黑人司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不是说过我对这个地方熟得跟我自己手背一样吗?”
☆☆☆
大多数的时间里,汤马士·卡特一向视他这间可以俯看中央公园的豪华顶楼公寓为理所当然,然而,今晚却是少数他不这么想的时候之一——而且,每当一到这种时候,他往往只想来杯透着清凉的冷饮和热腾腾的淋浴,也许,再加上安琪莉亚吧。
当他正在独自享受一瓶冰啤酒的时候,厨房里那支电话忽然响了。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那是连接楼下大厅、停车场,以及服务台管理员的电话。
“喂?”
他满不情愿地接起电话。老实说,他今晚最不希望的就是被打扰。
“呃……卡特先生?这里是楼下大厅的管理室。这儿有位……有位修女……坚持要找您讲话。我已经告诉她,我们的规定是不欢迎未受邀请的访客,可是她说,她会在这儿等上一整个晚上,除非等到您跟她讲话为止。所以我只好先问问看您的意思,不晓得您希望我怎么做?”
他懊恼地闭上眼,然后,无奈地低语了一句。
“我马上就下楼来!”
挂上电话,他一口气灌了一大口啤酒,然后,他还得提醒自己小心,才没把玻璃瓶甩回到流理台上。
“该死!”他忍不住诅咒一声,“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火速搭着电梯赶下楼。当电梯门在一楼打开之际,尽管作好心理准备的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一震,感觉肩膀一阵紧绷。
那位在机场跟他分手的修女,此刻正站在接待台前,两手交叉在胸前,看起来一副自信笃定的模样,显然完全无视于那些警卫的瞪视。
“卡特先生。”
这时,其中一名警卫瞥见了他,立刻大大松了口气似地唤出他的姓名。
“有什么问题吗?”
汤马士一边问着,一边走向大厅里聚集的那群人。奇怪了!那个计程车司机为什么站在门口?还有,那个年轻修女为什么脸色难看,充满病容?
“玛格丽特.麦姬修女——对吧?”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这才注意到她真的好苍白,白得几乎就像她脸旁的白巾,而且当她向他点点头时,她的嘴唇居然在发抖。
“你……你丢下我离开了。”
她一见到他就发出这句喃喃低语,然后,不自觉地举起右手去摸摸嘴唇,仿佛藉着这个动作就能停止那无助的颤抖,但是他发觉这么一来,就连她的手指头也在发抖了。
看来绝对是有什么不对劲了!不晓得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了。
“我看你最好是先坐下来吧。”他提议道,指着大理石地板另一端的长沙发。
她摇摇头,“不……不必了,我只是……只是要你告诉我现在我该怎么办。你实在是不该像刚才那样子离开我。”
他眯起眼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她对他有何企图不成?过去曾被利用过太多次的经验,已经教他学会了要对任何一个女人保持警戒和怀疑之心——尤其是一个深夜出现在他住处的女子。
“我恐怕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他镇定地回答,同时也注意到大厅里其他人投来充满好奇兴味的眼光。毕竟,鼎鼎大名的汤马士·葛雷·卡特也不是每天会被人逮见他跟个修女争执的,还有,那个该死的笨司机为什么还赖在这里不走?莫非他是打算在这里见证这个女子到底想要干什么吗?
他低着头,平静地对她说。
“你的脸色看来不太好,我建议你还是先坐下来,再作解释好吗?虽然我还是不晓得你想要我做什么。”他带着她走到椅边,再补充说,“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了,快得让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就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瘫倒在地,他完全措手不及,只知道前一刻他还握着她的手臂,握着她的手时上方,带领着她离开那群不相干的人……可是,转眼之间,下一刻她就整个人陷下去了,然后,完全不省人事!事前没有丝毫预警!
一股恐慌感迅速贯穿他全身,他耳边犹听见她的额头碰撞在木质桌面的吓人声响。本能令他立刻扑上前去,把她整个人揽起来,翻过身一看。
恐怕再怎么样的心理准备,也无法让他迎接这幅画面——眼看着鲜血正从她的太阳穴涓涓流出,迅速染红了她雪白的头巾。她的脸上毫无血色,一片惨白,她的嘴角似乎还有一道青色淤痕,而且,最可怕的是,他觉得她几乎没有一丝呼吸的迹象。
我的天啊!他竟杀死了一个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