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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簟秋 第七章 作者:流舒
    秋释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什么?公孙晚去衙门自首了?”旷之云闻言,不禁失色。

    “他是昨天夜里来的,说是由于他医术不精,致使名少爷服下过量的砒霜致死。”端坐在名府正厅,陈墨霖道。

    环顾华丽的大厅,中秋之时虽然暗潮汹涌,却还表面繁华。如今再来,却是这般冷冷清清。名兆□已死;名老爷经历了这许多巨变,身体早已不堪,卧病在床而不能问事;名和氏据说也因打击过大而一病不起,如今这空落落的大厅之内竟只有他和旷之云两人,再听外面又是风雨如晦,落木萧萧,不禁感慨世事无常。

    “难怪他说他要为她挡灾……”想到昨晚公孙晚的话,旷之云不禁哺哺。

    “昨天你也在这里,你就没有发现什么?”陈墨霖问。服药过量致死,此事似乎也过于简单。

    难道真能坦然说“没有”?旷之云蹩了蹩眉,岔开了话题,“你怎么判的公孙晚?”

    陈墨霖沉吟道:“倒也没有定罪,这毕竟是个意外。但他并非郎中,私下开药而闹出人命,今后行医自然是不可能了,而巨,恐怕——他秀才的功名也难保住了。”

    深知功名对读书人的重要,旷之云道:“就不能再从轻发落?”

    陈墨霖为难地摇了摇头,“没有牢狱之灾,这已是最轻的了。”

    正在此时,门外走进一人,袅袅亭亭,正是名枕秋。

    旷之云见她,转眸又望见她撑的依旧是那把花开如梦的纸伞,不由一愣。名枕秋顺著他的目光看去,也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幸好陈墨霖及时出言打了圆场,“名小姐,请坐。本官之所以劳动名小姐,是想问一问有关名少爷的事。”说著,他顿了顿,“听府里有的人说,名小姐昨日有些不适……似乎是被人下了某种药物所致……”

    “没有。”名枕秋斩钉截铁。

    “哦?”陈墨霖又确认了一回。

    “没有。”名枕秋平静依旧。

    “那本官就无话可说了。”陈墨霖偷眼看了看旷之云,只见他斜靠在椅内,凤眸半掩,似已化身为石,却又仿佛一碰就碎。心里不由嘀咕,偏又不好多问,只得起身向名枕秋告辞。

    “大人,请留步。”却听旷之云忽然在他身后说道。

    陈墨霖转过身来,只见旷之云已站起身来,一手扶著椅背,眉宇间依旧透著股凉薄的笑意,言道:“大人,赈粮一案,我已找齐了证据。”

    “当真?”闻言,陈墨霖眼睛都亮了。

    名枕秋身子一震,烟眉轻蹩。

    旷之云看在眼中,笑了笑,“我岂会跟大人开玩笑?赈粮之事,正如大人与我之前的猜想。”故意将陈墨霖也牵扯在内,意味著下面的事实已无可更改。接著又道:“赈粮的确是被上游的官吏私吞私卖,而现在灵州库房里的存粮则是由名兆□私下提供,除了名兆□,名府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更没有他人参与。”

    没有他人参与——听他刻意强调这几个字,名枕秋不禁心头一酸。他这么说是为了保护名府、保护她吗?可为何在她听来却像是句句嘲讽?

    只听旷之云又遭:“其余的证据我回衙便交给大人,而关于名兆□那边,他虽已身亡,名小姐却对整个事件清楚得很。”

    他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还是坚持认为是她用媚药杀了名兆□?那他为何不干脆把话说明,而要这样来挖苦于她?心碎了无痕,名枕秋冷冷地抬起眼来,淡然道:“表哥的事,我的确知道一些。据我所知,他和官府里的一些败类勾结,参与赈粮一案的程度,只怕比旷先生所料的还要严重。”

    “哦?那他也是主犯?”陈墨霖虽对赈粮一案还不甚了解,却也奇怪名枕秋为何不为自家人开脱,反倒像要把罪责往身上揽。

    “大人,名小姐的看法恐怕有些偏颇。”矿之云出言反驳,却不看向名枕秋。

    “旷先生此言差矣,我是名家的人,怎会不了解内情?”名枕秋也不看他,“还是旷先生刚才自己说的——我表哥的事,我最了解。”有意还击他方才的刺痛,未料自己心却先疼。

    旷之云果然顿了顿,方才淡淡地勾起了唇角,言道:“不错,名小姐的确了解名家之事,但并不意味著就能了解整个赈粮一案。赈粮之祸,根在官场,牵扯名家,得好处的并不是名家。然而一旦东窗事发,追究起罪责来,却往往因牵涉官场而本末倒置。名家牵连至此,自保已然不易。更何况名少已死,死无对证,名小姐又何苦再因死者之过,而让贵府雪上加霜?”

    “这话不错……”陈墨霖下意识地附和,心里却犯嘀咕:这个每每置身事外的大看客,何时变得如此菩萨心肠?

    话说到此,已是他最大的坦白,可怜他苦口婆心,却非悲天们人,只为了一点点私心——他只要救她,哪怕最后一刻,他也不愿放弃。想到这里,旷之云不由微微苦笑,笑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坚持当做了一种直觉。

    说不动摇是骗人的,谁能听他这一番推心置腹而不感动?只是仍有心结难解,只怕仇恨仍不让她心安理得。“这么说,难道这世上就不要公理了?难道罪过就都可以原谅了?”她幽幽地问。

    “虽说公道自在人心,可它毕竟是秤,而不是锁,更不该是刀。”他终于直面她,捕捉到了她的动摇。

    他的声音听来好暖,像是能温暖整个秋天月6能不能温暖这颗被仇恨给揉碎了的心?

    正僵持时,门外传来阵阵嘈杂,三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蓝衣女子已冲人了厅内,后面还拉拉扯扯地跟了几个丫鬟。

    “少夫人?!”见那蓝衣人直扑到自己面前,陈墨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名和氏!

    名和氏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娴雅端庄?只见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被雨淋湿的发丝滴滴答答地落著水珠,如同她此刻的泪流满面,她一把拉住了陈墨霖的衣角,口中不停地唤著:“大人……大人……”

    “少奶奶,您别这样!”几个丫鬟忙抢上前来想拉开名和氏,名和氏一面挣扎著,一面仍拉著陈墨霖的衣角不放,口中语无伦次地说著:“大人,您放了他……放了他,是我……是我!”反反覆覆,偏无人能懂。

    “她这是……”陈墨霖与旷之云对看一眼,心里猜著了几分,果然听有丫鬟回道:“少爷去了,少奶奶受不了打击……就这样了。”

    陈墨霖同情地望了名和氏一眼,刚想劝她松手,却见名枕秋走上前来,只听她冷冷呵斥那几个丫鬟:“是你们谁多嘴了?”

    有个丫鬓脸色一白,“是少奶奶总问起公孙先生的事,我才……”

    名枕秋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将她扶回房去!”

    “不,我不回去!”名和氏尖声叫道,转身看见了名抗秋,便放开了陈墨霖,又扑向了名枕秋,跪倒在她面前,关道:“妹子,是我……是我对不住你!媚药是我放进你茶里的……是我!不关他的事!不关他的事!”

    这话如一道闪电从旷之云心头划过,疑惑登时全解:原来名兆□的死当真与名枕秋无关!他只是误饮了名枕秋房中的茶水而中了媚药,之后又像平时一样服下了砒霜,谁知两药相加,竟然致命。枉他一生自命风流,最终也因此而死。原来公孙晚要保护的并非是名枕秋,而是误杀夫婿的名和氏!原来——真的是自己误会了。

    心头顿时一松,他忙看向名枕秋,名枕秋此时却无暇顾及,她正忙著安抚情绪激烈的名和氏,许是她平日里冷言冷语惯了,此时想劝,却辞不达意,劝了好一会儿,名和氏却仍旧扑倒在她面前哭诉不停。

    陈墨霖被名和氏哭得一头雾水,于是问旷之云道:“真有媚药的事?”

    “没有。”两声同时传到,正是旷之云和名枕秋,四目交汇,虽不及言语,眼中光景却与刚才的针锋相对迥然不同。

    陈墨霖并不知其中曲折,只道两人不约而同,不由撇了撇嘴,眼含嘲弄的看向矿之云,却见旷之云笑得比他更邪,并向他努了努嘴,一还不快走?”

    陈墨霖恍然大悟,忙起著名和氏放开了自己,抽身离去。

    陈墨霖一走,旷之云不由松了口气,心道:若让名和氏再搅和下去,公孙晚的一番牺牲岂不赴之东流?感慨之余,却不免仍有些疑团未解:名和氏、公孙晚和名兆□之间究竟又隐藏了怎样的秘密?

    只听名和氏还拉著名枕秋絮絮叨叨,话虽凌乱,却也能听出个大概:原是她知道名兆□要去找名枕秋,所以故意事先支走了入画,再偷偷潜入了名枕秋房中,在茶水中下了媚药,谁料名兆□却因此而死。

    “表嫂,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你也是无心的。”他听名枕秋这样劝著——那她自己呢?又能让一切都过去吗?

    “我不怪你,真的。我没事,公孙先生也会没事的。”又听名枕秋这样说著——她又是否真的肯就此原谅,就此罢手呢?

    “不——”名和氏凄厉地哭喊著,“他是为了我,为了我!他去了衙门了……他……他怎会没事呢?!”说著,她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猛地站了起来。

    名枕秋想拉她,却被她甩到了一边,正撞在门旁的花架上,架上的花瓶应声而落,幸好她及时的抬腿护首,偏头避过。

    名和氏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一不留神,绊倒在了门槛,她跌坐在门槛旁,却忽然不再出声哭闹,只是呆呆地坐著,泪流满腮地望著那道似乎永远也迈不过的槛,眼中满是凄楚和迷茫……直到有一只手伸来——那是一只从青色的衣袖中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稳稳地抓牢了她。

    “你?”名和氏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真的是你?”

    公孙晚一手扔下了雨伞,一手扶她站起,点了点头,“我已没事了。”

    名和氏任由他拉起,也不靠近识愣愣地看著他,又问一遍:“真没事了?”

    公孙晚跨进门来,站在她身边,微笑道:“陈大人明察秋毫,知道我是无心之过,所以没有重判。”

    名和氏看了他一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挨近他一步,却又猛地一蹙眉,“可他死了!”

    公孙晚不解其意,只道她还不放心,又柔声哄道:“陈大人都已经判了,大少爷是死于意外,与人无关的。”

    名和氏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哺哺又遭:“他死了,死了可怎么办?死了……我还是什么呢?”

    闻言,公孙晚起先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她拉近了一些,说道:“你就是你呀——和容……”在她耳边,他轻轻地唤出了她的闺名——默念过千遍却还是第一次说出口。

    芳心一颤,心底里似乎有著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苏醒——和容——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名字:他不是一直都唤她少夫人吗?那究竟、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真名?她满含著疑惑,转眸看他,迟疑地问道:“那我还叫少夫人吗?”

    “那得看你还愿不愿意。”公孙晚的眸中闪出抹温柔的光来。

    面前的目光真是温和极了,这样的温柔她好像是第一次遇见,又像是已追寻了良久,可她——她真能把这一切都放到自己心里吗?“可是,可是他还没给我体书呀——他说的,娶到了秋妹,才肯放我走的……我并不想他死的,不想的……”名和氏自语般地哺哺。

    公孙晚苦笑了一下,“人都死了,还要休书做什么呢?”

    “真的不要了吗?”名和氏担心的模样好像个孩子:真那么容易就不要了?她怎么记得她为这张纸忍耐了好久好久,为了这张纸,她一直装作是个好妻子,又有几人知道她有多少泪水是往肚里流?

    “不要了。”话一出口,公孙晚终于忍不住抱住了名和氏。

    四周响起了零星的惊叹之声,但随后便摹然安静,仿佛连旁人也不忍再拿什么理由来阻碍这份相守。更有几个丫鬟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她们清楚名兆□的风流成性,也亲眼目睹过名和氏的隐忍无奈,同为女人,这份苦楚,她们最能理解。

    看到此情此景,名枕秋的眼眶不觉有些酸了:名和民虽然为帮名兆□达到目的,而不惜以媚药迫她就范,然而她却也不过是个为了一纸休书、求取一份自由的苦命女子罢了,任她机关算尽,倒头来也不过如此……想到此处,自己也不觉有些倦了。

    “你不是骗我吧?我还以为你嫌弃我呢?名和氏在公孙晚怀里模糊不清地诉说著,“我以为你嫌我脏——我也得过那种病的。”

    “怎么会呢?”公孙晚柔声道,“我可是医你的郎中啊。”

    名和氏闻言嫣然一笑,“好你个郎中!病治好了,也让我居然……喜欢上你了。”她好像记起来了:那时她已生下了卿儿好久,名兆□却还在外面鬼混,甚至让她也染上了那种见不得人的病。羞愧难当之时,她本想一死了之,却被作为卿儿西席的他给发现……她还记起来了:他那时温和地微笑著,请她伸出右手。她虽百般尴尬,也终于伸出手来让他诊脉,当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腕,她想起自己好像一下子安心,然而脸却红了……怦怦然的心跳声响起,好像还是那时的。心里好像堆满了话语,又迷迷糊糊地疑心这些话她早已说过。“你怎么不说话了?啊,对了,你好像一直不爱跟我说话的……”她的眼神一暗,脑子里还有些记忆的残片,有著他的,他也多是沉默:她弄不懂他的心啊,何况她还罗敷有夫……“不是的,有你在说,我听就好了。”过去的事实几多无奈,不是有诗说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礼教道德捆缚了彼此,既然身无姻缘,又怎能放任灵魂相扣?

    “是吗?我好像还骂过你呢:骂你什么来著——胆小鬼吗?”名和氏目光飘忽,深深苦笑:可怜她爱得疯狂、不择手段,其实她又有多少惴惴,生怕沉静如水的他永不会回亡。

    “你骂得对,是我懦弱,是我胆怯,我只是不敢……”他退缩,他沉默,然而又怎料最终数十年的道德文章也抵不过一刻的怦然?怎料最终他们即使以这样的代价换得了相知,他也无悔无怨?

    也不知是又想起了什么,名和氏忽然伏在公孙晚肩头痛哭失声,公孙晚轻轻地抚著她的螓首,低语:“跟我走吧。”

    名和氏猛地抬起了头来,痴望的眼底难分是喜是优——她究竟清醒了没有?其实何谓醉醒?醉醒之间又添多少哀愁?

    “你们不能走!”忽听厅中有冷冷的声音响起。

    公孙晚顺声回转,见是名枕秋,问道:“为什么?”

    “你们现在能上哪儿?你们忘了卿儿了?”正巧站在厅中背光的一头,看不清名枕秋的神色,只听到她冷然依旧的声音,像是根针似的,“你以为这样你就勇敢了?你以为逃走就是最大的勇气了?”

    公孙晚偏首看了名枕秋良久,又看了一眼下之云,矿之云向他微微一笑。

    终于,公孙晚转身对名和三道:“先回房休息好不好?”

    “你呢?”名和氏战战兢兢地问。

    公孙晚紧握著她的手,“我会陪著你的。绝不会离开。”说著,拾起了地上的雨伞,拢她于伞下,跨出了那道门槛……“过来让我看看。”当厅内诸人散去,旷之云对名枕秋道。

    “嘎?”名枕秋却依旧凝立在那背光的角落。

    “你流血了。”旷之云最终自迈出步子向她走去。

    “没有的事!”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刚才被花瓶擦伤的手臂,想往后退。

    他却抢先阻住了她的退路,一只手捉牢了她受伤的手臂,纱罗顺势从玉臂上滑下,裸露出几点鲜红,他执住不放,“还要再瞒我?”

    心跳如雨滴,僻啪乱响成一片,让她在暗色里不停躲闪。他则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际,轻轻一转,便把她拉出了那片阴暗。

    雨天氤氲的光线漏过她身后楼饰的门板,一缕明、一缕暗地勾勒出彼此的轮廓,一股潮暖的暧昧气息又升起在两心之间,于是忍不住又开始相互试探——媚药之事虽已释然,却仍有残片横亘两心,他不著痕迹地避过,微笑著这样开口:“刚才何必那么凶?”她就是太冷情,明明是好意,却也要惊得公孙晚那样的文弱书生脸色一变。

    “那你就别招惹我厂在他的调笑里,她又纷乱了心绪。

    他当然不会依她所言地放开她,反一手拉起自己的袍角,向她努努嘴,“帮帮忙。”

    “干什么?”

    “我没手了。”他瞥了眼剩下的那只手,那手正紧握著她的不放。

    “真是无赖。”她低喃,还是动手替他撕下了一条袍角,听著那丝帛断裂之声,忽然感到种快慰——所谓当断则断。

    “够了够了。”他忙叫停,生怕她将他整件衣服都撕烂。

    她这才停手,将撕下的一大块布片递给他。

    “不许动哦。”他施咒似的在她耳畔低语,又不放心地凝视于她。

    躲不开他撩人的目光,她只得任命地贴向身后的门板,做出绝对跑不了的姿势。

    他这才慢腾腾地松开了握住她的手,从怀里取出瓶自从他受伤后便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开始包扎她流血的手臂。

    时间骤停,雨在外面滴答地响著,她在门里恍惚地瞧著:看他左比右划地将布片撕她,小心翼翼地将布条缠绕在她的手臂,又笨手笨脚地为打一个尽量小巧的结而奋斗半晌——他还真有耐心……心房里爬上丝潮潮的暖意:若无这份耐心,他又怎能寻遍千山万水,惦念她整整十年?

    一阵秋风钻门而人,裹夹著几声落叶萧萧,他听见了,于是叹道:“风声鹤唤,广厦将倾,能走的何不放过?”

    心里有丝苦,她听著雨打窗换,反问:“能走到哪儿去呢?”顿了顿,她苦笑,“表嫂现在神志不清,公孙晚不但没了功名,又再不能行医,难道让他们出去饿死?再说,还有卿儿呢。”

    他点了点头,仍在为那根布条手忙脚乱,又淡淡地问了句:“那名府还依靠得住吗?”

    她瞳孔一紧,冷笑道:“你都那么悲天悯人、料想周全了,名府还会有事吗?”

    “你说错了,那不是我的事情。”他抬起眼来,轻笑,“而是你的。”

    “我什么?”

    “名家都已经到了今天的地步——死的死,疯的疯,你还不肯罢手吗?”从不卸下的笑容里隐藏著些许紧张。

    “我……”她别开了眼去,辜负了他满眼的期待,只是不答。

    等了良久,却没盼到他要的答案,他终于敛去了笑容,轻叹道:“你的心就真的那么恨/顿了一下,口中终于逸出了一个名字——“章秋——”

    他叫她什么?

    章秋?!

    一声轻唤却如秋寒长驱直人,萧索凉意刹那窜上脊背,她立时僵在了当场,往日的所有纠缠瞬间都水落石出,进退浮沉的心事也都纤毫必现:原来,他竟早已全知,早已全知旧她自欺欺人,原来命运早已图穷匕现!

    粉颊在闻言的刹那雪白,她就那样呆呆地立在那里,眼瞳不移地对著他,却映不出世上任何一物!是他太卤莽了,他是不是吓著她了?矿之云想著,伸手拂上她的小脸。

    未料她却像遭遇雷击一般,从他的手底逃离,滑出了门外。

    他伸手拦了个空,急忙追了出去,她却跑得更快……脚步不停,雨落不歇,追逐的脚步里只见亭台错落。假山密集,雨帘后的景物扑朔成一张大网,让二人都陷身其中,只余一片烟雨迷离……不知追了多久,旷之云忽听得有人在不远处唤他:“旷先生,旷先生?!”他循声望去,见是卿儿止穿过那边的月亮门,摸索著走向门内的房间,他这才发现他们这一跑一追竟跑到了他的住处。

    “卿儿,你怎么来了?”见名枕秋似乎已跑不动了,正扶著院中的一棵老树喘息,他忙趁空问卿儿道,见卿儿身边竟无人陪伴,不禁奇怪:“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能一个人出来?’

    “我有事要问先生!可他们都忙著在照顾娘,不肯带我来。”卿儿转向旷之云出声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站住,拧住了小小的眉头,“这里……还会人吗?是不是……姑姑?”

    “是我……”名枕秋答。

    谁知卿儿闻言却脸色大变,急急地向后退却,直到贴上了后面的月亮门,“旷先生,你能不能一个人过来?”他一脸恳求地转头四下寻找,越急却越不辨方向,”“旷先生,你在哪儿?”

    还没等旷之云开口,名枕秋已走上前去,想帮卿儿,谁知刚一触到他,卿儿便恐惧地推开了她:“你别过来!我要旷先生,你别过来!”说著,便滑出了月亮门,摸索著向后退却。

    “卿儿,你这是怎么了?”名枕秋不解,又上前一步。

    卿儿却已哭出声来,扭头便跑。

    “卿儿?!’名枕秋和旷之云走过去几步,不约而同地都脸色一白,同时追了上去,因他们都瞧见了卿儿身前正有一方水池,而正向那里跑去的卿儿当然瞧不见!

    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卿儿已经踏上了池旁的石头,而那石头上布满了青苔,“啊——”他惊叫了一声,身子一滑,眼看就要坠入池内。

    “卿儿!”说时迟、那时快,离他最近的名枕秋已一把抓住了他。

    这里是围湖的一圈假山,假山之间有石头铺就的台阶款款而下,而其余的山石则随意错落,犬牙交错地伸向水面,虽然山石不高,却也足以让小小的卿儿半身悬在外面。

    卿儿下意识地反握住名枕秋的手臂,脚不著地让他心里一慌,不由挣扎了几下,反倒让身子更向下滑了一些,连带得名枕秋也半跪在了石上。

    额头湿漉漉的一片,也分不清是雨是汗,滴滴扑人眼中,刺得名枕秋睁不开双眼,臂上的伤口也疼得越发厉害,她咬著牙,想把卿儿往上拉,可是却力不从心,眼见著血已顺著包好的伤口汩汩流下,手上也越来越乏力……不行!她绝不能松手!忽然想起了救星,她忍不住大叫:“旷之云,你在哪儿?!”

    该死!失明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找上他?眼看著名枕秋拉住了卿儿,两人一起向池子滑去,旷之云的眼前却忽然一黑。他努力地平定著心绪,揉搓著眉心,却仍无一丝光明。他只得摸索著向前走了两步,却迷失在凄风苦雨之中。

    辟里啪啦的雨声在脑海中乱成一片,尽管屏息凝神却还是闻不出黑暗的包围,正内忧心,却听耳边传来名枕秋的呼喊,他忙循声探去,幸而触到了她的衣角。

    心弦还未及松动,只听名枕秋又一声惊呼:“卿儿——”然后便是水声响起。

    她竟没抓牢他!名枕秋不及追悔,忙站起身来,准备跟著跳下池去。

    手边的衣裙一动,他已知她意图,忙一把拉住她,“你疯了?!”在名府多日,他深知池水深浅,这样浅的水还未必能淹没卿儿,倒是她这样贸然跃人,万一头触池底,后果才不堪设想。

    “你去叫人,我下去。”他紧拉住她,不敢以眸相对。

    名枕秋已慌了神,也顾不得他神色有异,急忙依言行事。

    旷之云松开了手,顺著山石摸索著下到池中,池中残荷落雨,急如心鼓。

    “卿儿——”拨开身前的荷茎,他在水中摸索前行,池底淤泥深积,纠缠住他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寻著,他却哪里敢停下,即使自己也会身陷绝境。

    也不知找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一刹,眼前忽然又有了线光亮,接著,他便触到了卿儿小小的身躯……

    傍晚时分,秋雨终歇,天光虽现,终究将晚。

    名府的一池碧水已然恢复了平静,菱叶纤梗之间倒影出天光云影,疏廖而黯淡,所有的一切似乎又将被那即将到来的夜色掩埋殆尽。

    “卿儿,你刚才是想告诉我什么?”坐在卿儿的床边,旷之云还没来得及换下湿透的衣服。

    刚醒的卿儿咳了两声,才迟疑著说道:“卿儿是想说中秋那天,卿儿确实什么也没闻到,也没听到。”

    旷之云扬起了眉梢,“我知道啊,你告诉过我了。”

    “不是的,卿儿今天又好好地想了想,可还是没想起什么……”卿地摇摇头,犹豫著没往下说。

    “哪儿别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旷之云脸上挂著洞悉的微笑,似已知他下文。

    哪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卿儿不知道是谁,那会不会是……根本就没有人从卿儿身边经过?”

    旷之云了然的微笑里又怀著几许怅然,补充下去,“既然没人从你旁边经过,那毒是怎么跑到酒杯里的呢?所以,那毒会不会是姑姑自己放到自己杯子里的,对吗?”

    卿儿“嗯”了一声,睁大了眼睛,其实却什么也瞧不见。

    旷之云知道他的疑惑,伸手抚著他的小小额头,说道:“你是不是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这么做,所以就跑来问我?”

    “嗯。”卿儿答应著:姑姑为什么要下毒呢?她是要给自己喝吗?还是要让太爷爷喝?这让他好生害怕。

    “卿儿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旷之云没有直接解答他的疑惑。

    “卿儿……卿儿没想什么……”

    那又为何一碰到名枕秋便跑呢?听他这样说,旷之云反倒猜透了他的心思,便没有再追问,心里不由怜惜起这个孩子:虽然不能视物,但以他的聪颖和早熟,在这样一个家中,他小小的心房里到底又知道了、埋藏了多少秘密?也许,迟钝一些反而是一种幸福。

    暗暗作了决定,他道:“毒药是姑姑要给自己喝的。”

    卿儿忍不住从枕上昂起了头来,“为什么?”

    旷之云轻轻地将他嗯回原位,“因为姑姑不想嫁给陈大人,她不允许别人摆布她的人生,不允许她的婚姻被人利用,所以,她宁愿选择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公孙先生好像讲过,是《尚书》的句子。就是好的坏的一齐毁掉。可他好不明白啊,在这个家里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为什么爹爹死了自己却不那么难过?为什么一下子觉得公孙先生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孩子不似大人,心事全然难藏,小小的脸上刹时已换过了数种表情,旷之云抚摩著卿儿的黑发,柔声哄道:“卿儿,你现在还小,心也太小,所以不要藏太多秘密,能忘掉的就要忘掉,弄不明白的时间自然会告诉你答案。往后你就会知道:越是长大,人就越身不由己。我们都没法左右别人,左右命运,但我们还可以左右自己的心——记住该记住的,忘掉能遗忘的——比如今天,即使你忘不掉心里面的疑惑,你也应该记住:是谁在你要掉进池子的时候第一个向你伸出了手去,而那只手当时还在流血。”

    卿儿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翻身转向了内侧,童心似乎要独自想明白些什么。于是旷之云站起身来,正遇公孙晚从后面出来,见他手里托著一炉熏香,不禁奇怪。

    公孙晚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安神的——想不到母子俩都用上了这个。”

    见广之云没有答话,公孙晚轻叹了一声,“这里真的还能再待下去吗?”

    旷之云挑起了眉峰,“恕我直言:留下才是最大的勇气。”见公孙晚微怔,他笑了笑,“就是要走,也至少等到他们母子好转吧。”

    公孙晚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熏香,淡淡一笑,“先生又何须再以话激我——还有名小姐,公孙晚到此还有何畏惧?”

    旷之云也了然一笑,“既然这里没事了,我也该去换身衣服了。”说著,便出了房间。

    “你没告诉他真话。”

    佳人的悠悠轻叹响起在耳边,可旷之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

    “需要告诉他吗?”他意味深长地看著她,“看来,我的话你并没有听全。”她没换衣服,身上却已被吹得半干,看来已在门外听了良久。

    “这样……好吗?”她的心好乱。

    “难不成你是来告诉他真相的?”旷之云的眼睛洞察了她的心思。

    名枕秋避开了他的直视,目光飘移向院内,看风起叶落,如蝶翩翩飞舞,却再也回不了枝头。

    “那你不妨先告诉我。”他的大掌包绕住她的纤手,暖意盎然。

    她目光迷离,“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要听你亲口说。”不等她回答,他便牵著她前行,带她赶紧远离这渐紧秋风,再这样僵持下去,他怕彼此会在这清寒中立地生根。

    跟上他的脚步,却刻意与他保持了段距离,她悄悄的凝视著前面那宽阔的肩膀,忽然有了股想哭的冲动……她是不是真的可以哭?反正已经图穷匕现,她是否就真可以将本来面目暴露于他前,也将泪水流到他的怀间?可是此时此刻,他的怀间是否还能再容纳她的泪水?

    无人作答,只有轻纱帘幕,一如既往地舞动那回忆的手臂,似乎还要将她缠绕在内,心里也还有数股力量在强拉硬扯,似不将她撕裂便不肯罢休,望著对面而坐的地的身影,贴近而辽远,直教她心颤个不停。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话一出口,才发现原来全身无处不在跟著颤抖。

    旷之云轻咳了一声,淡淡地开口:“原因有三:其一是那天老鸨的出现其实是个意外那怎会有人料到正厅中会有一段时间因此空虚,更怎会有人想到钻这个空子去下毒?其二便是卿儿的话,他没发现有人经过。我一开始以为是他疏忽了,或者是故意偏袒,其实是我自己忽略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那便是那天真的根本就没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如此一来,下毒之人可想而知;其三……”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朦胧:“在那天你终于记起了我的时候,我也想起了我记忆中的名字——我要找的女子,别人都叫她——章秋……”

    就是这样一个名字,让他理出了头绪,既而万事皆明,真不知是憾是幸?他苦笑著接了下去,“于是,我连夜回府衙调看了二十多年前的案卷,还找到了当年的狱卒,因为牵扯到名府,所以他记得异常清楚:你父亲下狱的时候,其实狱外一直有人在替他奔走,那人便是她的妻子,当然不是名家的小姐,而是他在家乡的原配,而那原配,狱牢记得,当时她已有了数月的身孕……”

    听著他说,她只觉得如坠冰窟,抽丝剥茧般的凉透,只是奇怪顺颊而下的泪怎么还能是热的。

    他伸出手去,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却未料越抚越多的珠泪反将他的手指淹没。虽然心疼,却还是要捅破那层薄纸,于是继续道:“我联想到了你的话,你说你还有个妹妹,于是这一切便有了合理的解释:你父亲的原配和名家的小姐各生了一个女儿,原配所生的居长,名家的是幼,姐妹俩相差不过数月,妹妹叫枕秋,姐姐叫章秋。后来,姐妹俩随著戏班漂流长大。而名老爷这么多年来其实也在打听女儿和外孙的下落,终于打听到他的外孙女先是流落在戏班之内,后来又在乡下安身。于是他便派名兆□去接人。谁料名兆□早就觊觎家产,他怎会甘心让名老爷的亲外孙女回来继承家产?于是他便故意亲近姐妹俩,妹妹果真被他吸引,却又被他的病给害死。于是,姐姐便要为妹妹报仇……“所以她决定进名府。她威胁名兆□如果敢说出她的身世,她便将他害死妹妹的事情抖落出来,而如果他肯配合.她或许会分他一杯羹。名兆□利欲熏心,自以为还可以故技重施地迷惑住她,就让她冒充妹妹进了名府。名老爷当然十分欢喜,立时就计她改姓“名’,摆明了要把家产都传给她。而她便不动声色的在名府冒充著妹妹的角色,等著家产到手之日再让名老爷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看嫌贫爱富的名老爷气急败坏,看名兆□机关算尽却人财两空。

    “可是事与愿违,她还未得到家产,名老爷便已准备将她嫁给同知大人做妾,以稳固名家的势力……”一抹阴云悄悄从他眼底掠过,他刻意移开了目光,注视著窗外渐暗的天色,“万般无奈,于是她铤而走险,她知道名兆□以砒霜治病,所以便从他或公孙晚那举弄来了砒霜,并将砒霜放人了自己的杯中,再调换了身边名老爷的杯子。那天其实名老爷并没有拿错酒杯,因为等别人发现杯里有毒的时候,她已将杯子又推回了名老爷面前,做成是别人要下毒害她的样子……一切都天衣无缝。”他终于停住。

    “是啊,天衣无缝!只除了她遇见了一个人,这人轻易地就将她看透,这人竟乱了她的方寸……”名枕秋幽幽地看向他,“不然她几乎要忘了自己的过去,自己还有心——她原来还叫做‘章秋’!”

    “傻瓜,你怎会无心呢?”她当真以为他看不见她的挣扎?她若无心,他又在与仇恨争夺著什么?他摇头,想将她拉近。

    她却反射似的站起身来,向后退却,想将自己隐身在房内更深的幽暗中,仿佛这样就能躲避了现实的刺目。

    他站起身来,不允许她再陷身黑暗,毫不迟疑地向她伸出手去,正巧露出了腕上的丝镯,于是笑了,“枉我一个大男人整天和你一样戴著这个东西……”他顿了顿,带笑的声音里掩不住几缕暗哑:“你还不肯分我一半愁吗?”

    分他一半愁?!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样说2低眉的眼里映出他湿透的衣衫,还缺了齐齐的一条——他究竟为她付出了多少?!明眸刹时恢复了焦距,她鼓足了勇气,抬眼看向他的黑眸,黑眸幽深依旧,其中没有半分勉强,只有满满的期待和守候。当然还有他不曾放下的手掌,温柔而固执地等待著她的小手。

    “你不……怕我?”她迟疑地问道:他已知道了她是个满怀恨意的女子,她还曾想过杀人!

    “怕什么?!怕你吃了我?”满意她终于为他所动,他满不在乎地笑笑,“只有我吃掉你的份。”

    水眸里仍是写满了疑虑,“那……你不嫌我?”

    他笑得更加轻松,“我说过我的脑袋不大,我不会为了过去的事计较不停。”他眨了眨眼,“何况,你已经肯放下仇恨了,不是吗?”其实当她坚持要公孙晚留下,他便猜到了她已无心再报复名家。只是试探来试探去,她却还是倔强得不肯承认,逼得他不得不把一切都掀到台面上来。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还有什么可隐藏的?她是不是只能将心交付?感动不自觉地溢满了胸腔,迟疑著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里去,看道道掌纹缠绕住她的五指,听他的声音犹如暖风,“现在你可以把你那半与我分享了吗?如果还不行,我就只好继续等了。”

    温暖和感怀在心底转瞬氾滥,她忽然明白了他时时向他敞开的怀抱,他久久期待的眼睛,那里面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秘密,只是…等待……隔著泪眼,恍恍忽忽地,她看见了无数个他:桃花林间依依邂逅的;十年守侯笑容依旧的;不嫌不怒、不离不弃的……外表轻松,不过是担心过多的在乎会给她压力;偶尔邪眉,也只是用柔情的臂弯箍住她的哀愁。

    原来他从没有真正相逼,即使内心一切了然,他也只是用不变的笑容等著她自己开厂。是不是没有这一系列的事件,他还准备再这样等待下去?即使他总那么清醒,清醒地忍耐著焦灼——她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守侯?

    融化在他的柔情里,她终于坦陈,“你已猜著了十之八九,除了你不知道那个叫章秋的女子究竟是怎样长大的,她身上背负的又何止是妹妹的血仇?她本也可以有爹疼,有娘爱的,可这一切都被名家给毁了……”

    “你不要说是因为情不自禁……”见他动了动唇,她冷笑著阻止,“我娘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也曾当真以为著,这样去原谅我爹和那个‘发乎情’却不‘上乎理’的大小姐。何况我娘还常常对我感叹:如果那小姐没有因生产而死,她们或许还能一起抚养孩子,一起怀念孩子的爹……娘说得真好,直教我都忘了:娘有多少次背著我们偷偷流泪,其实我们一家三口的幸福就断送在名家手上……“有到那天夜里娘病重,妹妹已经支持不住地睡著,我却还守在床边,我听见娘喘咳著哭泣,哭她毕竟还是晚了一步——想必那死在她前头的名小姐又已占据了爹的心。多傻的娘啊.即使再善良无争,原来她也从没忘了是谁打碎了她和爹的和美安宁!临终前,她紧紧地抓牢了我的手,最终,却只哀叹了一句:‘竟还是她长得更像你爹……’我这才明白,原来娘其实一直那样在乎:即使她能善良到抚养别人的孩子,却也不能忍受与人分享良人的痛苦!”

    “所以,我又怎能放任自己成为第二个娘,怎能任他人将我当做物件一样送人做妾?那样的痛苦,他们怎么会懂?!”心里火辣辣地一阵疼痛,名枕秋不由僵直了脊背,将指尖掐进了掌心里。

    旷之云依旧保持著倾听的姿态,只是默默地将两只柔荑都暖进了掌心,不让它们再因任何理由而冰冷。

    双手里传来的暖流让她渐渐安下心来,她凝望著那双永远会收留她的眸子,幽幽又遭:”娘过世不久,戏班子也散了,我就和妹妹回到了爹的家乡;幸好那里还留著娘和爹当初的一间小屋,屋外有院,院外是田,已经很久没人耕种,荒芜成一片。可那里真静,让我忽然明白了娘为什么宁愿带著我们流离在戏班,也不愿回来,只怕是这片宁静会更加勾起她的伤心。对那里对于我们姐妹却是很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安静地生活,再不必担心会有什么人来打扰。

    “可到底是我天真:平静终究不属于我们、娘得不到,我也一样——名兆□的出现毁掉!”我惟一的亲人!说到底,还是名家不肯放过我们——他们为什么什么都要抢走?他们已经从娘那里抢走厂爹的心。又夺走了爹的命,他们为什么还要抢走我这世上最后的亲情?!难道他们就是以抢夺我们的幸福为乐的?”硬咽著声声质问……她这问过无数回却永无答案的问题,她这被恨意折磨了千自回的心。

    尤声地,他深深拥她人怀,如海的宽广将她的不平纳人其中:“所以你才要报仇?”

    “嗯。”

    “要这样反抗?”

    “嗯。”

    “我懂……”沉沉一叹后,他忽然不再开口。

    沉默中,她在他胸膛上不安地绷直了身子。等著他将他们间的一切盖棺定论,头一次了解了等待的煎熬:他是不是一直就这样等待著她?——试探著,辗转著,掩饰著自己的伤口,揣摩著对方的心跳。

    原以为风雨过后会是他如刚才剖析案情般的冷静陈述,却不料他未语先笑,文不对题,“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啊?”她怔愣著,身子却不觉放松了一些。

    “惦记了十年,实际也就找了三年。”他的眸里竟有几分抱歉,接著挑了挑眉,“不想知道我前几年在做什么?’”

    “什么?”她不自觉地顺著他的话问。

    “一开始是先立业后成家地忙著考功名。”他没个正经似的笑笑,直到绕到正题,“后来则忙著报仇。’”

    “是为了眼睛的事吧。”她记得的,“你报了仇了。”

    “可我也告诉过你,我后悔了。”撇开其他不谈,单想到浪费在仇恨里煎熬的光阴,他就悔不当初,“我后悔那几年被仇恨蒙蔽了头脑,后悔将自己封闭在谋划复仇的狭隘境地里。其实现在想来有多可笑:报了仇又能怎样?失去的终究已经失去了。可怜我已经当了九个月的瞎子,却还要把自己的目光局限在黑暗里。”

    在他状似轻松的叙述里,她渐渐明白了他的用心: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劝说,人生苦短,人又何必将自己禁锢在仇恨里?

    他在她耳边柔柔地低哺,温存的语调像要钻人她的心底,“要是我早一点想通,或许我就能早些动身来寻你,那样我们就能早一点相遇了。”或许彼此的生命就会有所改变,或许他们就不必承受现在的苦痛,又或许,他就可以再多拥有一点时间把她放进瞳里。

    时间的点滴变数便能改变生命的轨迹,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真正随心?在这本以为是满目繁华的名府,她不也看到了多少无奈难言,多少身不由己?她又何苦让自己也陷身进去?

    况且生命分给各人的光阴本就有限,又何必将它们都划给仇恨?如果他没有恨过,他也许能早一点发现东风已偷换了年华,早就动身寻著惦念的旧梦而如果她没有恨过,她也许早已摆脱了噩梦,与他款款携手,无虑无忧。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停留在原地的再痛也不过是回忆,既然都已将它熬过,又何必再让它蹉跎了现在和往后?

    心中像有块大石落地,她在他怀里泪流得更凶,他则勾起了她小巧的下巴,“你恨名家毁了你的幸福,可你有没有想过由此带来的一段机遇?若是没有名家和你家的一番纠葛,你又怎会随戏班进了京城?”温柔的黑眸锁住她的,“你又怎能遇上我?”

    看他温柔里透著些满足,仿佛他是她天生的救星。还没反应过来,唇上已著了他一记轻吻,恼他这样虚虚实实,偏生又知道正是他这样的云淡风清才能融化她心头的坚冰,春风化雨般细密无痕。

    “我们还要再浪费时间吗?”他的吻己蔓延到了她的耳垂,夹杂著蛊惑似的低问。

    心火被他一阵阵地撩起,身心都如腾云驾雾般的轻松,她情不自禁地回应他的情意:是啊,她究竟还要让他再等多久?人生又还有多少时间能用来兜圈?

    沉醉于她的回应,他知道他终于寻回了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即使她不会媚眼如丝、巧笑嫣然,冷淡的外表之下却也有著一颗玲珑芳心,值得他深深沉醉。“看在我找了你那么久的分上,把心交给我吧!”他道。他从个在乎她有怎样的过去,他只在乎她因仇恨而挣扎了、痛苦了许久的心!

    心里暖意融融,她知道:只有他会在乎她,只有他能将她的心收留——原来即使天塌地陷,她还能有他!有了他,她便有了一切,她又何须执著于它物?她又何苦依靠仇恨生活?!

    “别再让我为你心痛了,好不好?”他半真半假地笑啄她的秀额,讨她一个保证。

    他的体温扑面而来,让她有些眩晕,想起每每想得到她许诺,他都会以这样轻松的口气带出,好像即使她不答应他也不会受伤,好像他永远都会为她保持著良好的耐心。动容的甜里带著丝丝的苦,她轻扬起嘴角,笑著流泪,“我能不答应你吗?”

    “我就知道你会。”他满意地扬起了眉梢来,随后却又皱了下眉,“那你能不能先让我去替你请个大夫?”虽然这样终止缠绵他也觉得大杀风景,叮吻她时发现她额头很烫,他也只能如此。

    孰料纤手却抓牢了他手不放,摆明了要出尔反尔,他只得将她抱起,放到床上,准备先哄她睡著再行延医找药。

    眼见帘幕半掩,流苏低垂,她不自觉地感到恐惧,想开口留他,偏又沉在喉际。

    他看在眼中,了然地拍拍她的手背,又顺著她的目光发现了她的恐惧源头,于是动手将纱帐撩高,又将流苏都结在一起,这才在她身边坐下。

    感动于他的体贴,泪珠又不小心要滑落脸颊,不想让她看见,她扭身转向内侧,让它们悄悄地浸湿枕畔。

    他轻笑她此刻还倔强得可爱,也不勉强她回转,只是倚靠著床柱,轻拂她的秀发,贪婪地捕捉著即将溜走的最后一线天光,将她的背影牢牢搂刻在心头。

    夜幕终于四垂,悄悄围拢了这一方十静,在这没有点灯的屋子里,他听得见她轻浅的呼吸,一瞬间觉得一切幸福仿佛都唾手可得,又一瞬间感到丝渺茫困惑——当夜色使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他居然有些怕黑!

    于是他站起身来,想点一盏烛火。

    她在此时却正为噩梦所困——二十多年的恩怨毕竟不能在一朝尽散,不肯放过她心的终究不止是她自己!

    她汗流满身,挣扎著清醒,先是摸索到他身边,才敢睁开了眼睛,“我梦见我娘了……”她喘息著,却无泪可流。

    “别怕,只是梦而已。”他让她枕上他的大腿,感到她额头热度已退,却有冷汗直透他肌肤。

    她惊魂未定地抓紧了他不放,不敢再闭眼,惊惶如受伤的小鹿。

    他撩开她前额粘著的发丝,“要不,我给你说个故事?”

    将她当孩子哄?脸一红,心里偏又受用。

    仿佛知道她的别扭,他邪邪地笑了,“比噩梦还可怕的,你敢不敢听?”

    “哼!”她抗议了一句,心头却松弛不少。

    听她出声,他知她已不那么恐慌,于是开始了他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少年……”他的语调轻松而和缓,在这漆黑的夜里听来就像是涓涓的流水,让她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得以平定。

    “十三四岁便成了皇帝宠臣,开始他并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在侮蔑他的人品,直到有一天他在尚书府里受到了侮辱……他很气恼也很灰心,而在一片桃花林里,他遇到了一个比桃花还美丽的少女……”他不自觉地看向她,目光在暗夜里交汇,体味著命运的路转峰回,还带著一点甜意。

    “少年心魔顿解……”他还在继续著他的故事,伴著她渐渐均缓的呼吸,“于是十七岁那年,他匿名参加科考,果真中了进土,同时他更得到了此生最扬眉叶气的荣誉:皇上在金殿之上当著百官之面,赞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皇上金口玉言,还有谁敢辩驳?于是众臣也都对这少年刮目相看,巴结的巴结,拉拢的拉拢。可这位天子面前的第一红人,却也是朝中第一的冷心人,因为他早已看透了这班朝臣的真实嘴脸,他取功名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圆他心中的一段旧梦……”

    “然后呢?”渐沉的鼻息里,她喃喃地问。

    他把玩著她的一缕青丝,接了下去.“然后,那少年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当然早就有许多人想尽各种办法,将女儿的庚贴往他那里送,可都被他—一回绝。当然还有更直接的,直接在朝堂上向皇上请求赐婚,要将女儿许配给那少年,而那请求赐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侮辱过邓少年的尚书大人……”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少年顿时火起,他将之看成一种污辱,他怎堪再被那尚书污辱一回?!于是,他决定反抗……”

    寂静的室中,她的呼吸已轻浅而均匀,只有枕于他腿的螓首还偶尔一动。她是否也沉浸在了她自己的过去?过去已然是梦,如今提起,他们是否都已能坦然面对?

    他闭上了眼睛,继续他的故事:说著那少年于是怎样出班跪下,怎样说他心里其实有个惦念的美梦,即使事过境迁,即使佳人音信渺茫,他却还愿意痴痴地等待,久久地寻觅;说著那少年怎样说得自己也不觉眼眶微红,更怎样说得宫娥垂泪,百官啼嘘,最后连皇上也忍不住感慨:“联常听闻‘富易友,贵易妻’,却未料天下竟还有爱卿这样重情重信之人。”;说著那少年终于讨到了金口玉言,准他从此不必理会旁人的联姻之意,准他即使还没找到那女子,皇上也以赐婚的方式保证了他自定的婚姻……现在想来,那是一个多大的赌啊!人海茫茫,如果他这辈子都找不著她呢?他岂非真要孤单一生?许是年少,许是赌气,他偏不能接受他人的左右,又兴许,他真的惦念她深重。

    自此以后,他的心里便像有什么在萌发滋长,开始许是怕欺君之罪,不得不刻意将她放在心头,可渐渐地,他真的开始怀念起那桃花的幽香,那幽香里邂逅的少女——她是否已变了模样?她已长成了怎样的窈窕佳人?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期待遇想,直到这些散落的心思都逐渐连成了乐曲,唱响在心头,让他分辨出了曲中真意……于是他开始想寻觅,可是却身不由己,因为那时他意外失明,整整九个月,他都在黑暗中徘徊,虽然有太医精心治疗,却还是难见光明。他心里清楚这一定是在朝堂上丢了面子的尚书派人所为,而且有一天一个女子来到了他的府第——“解药和药方在我这里。”他看不见,只听到她的嗓音,却觉毛骨惊然。好狠毒的一家,竟想用这样的方式逼他就范,“我不要。”他冷然开口。

    “那你就真瞎了,别的药即使治得了标,也治不了根。”他记得那女子这样说,也记得自己冰冷依旧,“我甘愿。”

    “果真有那女子吗?””当然,”

    “那就等你找到她的时候,带来让我死心吧。”他听到那女子脚步远去,抛下一句、“或许到那时,我就会把解药给你:你也心甘,我也情愿”

    身旁的人儿嘤咛一声,拉回沉浸在回忆中的旷之云。他睁眼俯瞰,见名枕秋不知何时醒来,正张著双迷蒙的水眸凝望于他,他笑了笑,“还要听吗?”

    名枕秋脸一红,敢情他一直都在说啊。她早已枕著他睡著。梦里她又看见广爹娘和妹妹,他们的身影却像泡影空花一样冉冉淡去,留在她脑中的只剩下往事淡远、如梦似烟,还有耳边模模糊糊的似有柔情低语,计她决心与旧梦告别。

    “听啊,”她忙点头,给他一个聆听的保证。

    于是他微笑著诉说:“后来幸好有个大医献上了一个祖传的方子,治愈了他的眼睛,可那颗复明的心却不再平静——他要报仇,不仅为自己的眼睛,也为自己被污辱了多次的尊严。”他顿了顿,看向她,她不自觉地一震,眼中却已少了灼热的快意恩仇,多的是关切。

    “朝中本就明争暗斗,少年深知其中纠葛,于是花费了数年光阴等待,终于瞅准了机会,扳倒了尚书。”其中多少勾心斗角,他已不愿再提。即使他没有直接上折,他也做了许多推波助澜之事,况且还有最后的一语定局。

    “弹劾的折子递到了皇上那里,罪证确凿,只是尚书毕竟在朝多年,怎样定罪,皇上仍有犹豫。‘力保’与‘严办’的两方在上书房里争吵无休,最后,皇上让他们统统退下,独留下了少年一人。少年一直都没吭声,皇上也没直接问他的意见,只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叫他随意念些诗词安神。于是少年便拿起本唐诗,一首首地读著,直到读到白乐天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皇上睁开眼来,看了少年一眼,问道:‘这是你的意思?’少年点了点头。皇上沉吟了一会,又让他继续,但少年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因为皇上已经明白这首诗是他故意提前念出的。果然不久,皇上便下了旨意一一严办。”

    一语定生死——真正高明的复仇方式,可为何复仇成功的人却将此作为抹不掉的追悔?想到曾经的无尽梦魇,名枕秋已能隐约理解。

    “旨意一下,尚书府无数人头落地。”旷之云不觉改变了人称,“抄家那天,我也去了,原本以为大仇得报会舒心畅快,却未料越往里走,心却越沉。当我看到繁华尽毁,满府狼藉,还有站在这狼藉中惟一神色自若的女子,没等她开口,我便已知道她就是那个以解药相挟的人。‘你报了仇了?’她问我,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显然并不需要我的答案,又道:‘我就要随女眷发配关外了,你就是再想找解药,也永远别想找著我了。大家现在两讫。’我心一惊,却见她回眸望向府里远远的一片火光,听她背著我幽幽道:‘为什么那林子里的人不是我?’我这才看清起火的正是那一片桃林,而这样一个我本该痛恨的女子,却在我身旁不停地流泪……不久以后,我便借故离开了京城……”

    离京的时候黄叶漫天,他逃避了将至的初雪,因他知道那片洁白掩不住这刺痛的经历,反能照出他的狭隘——他冷然于官场污浊,到头来,自己却做得更绝!走前,他悄悄前往了已经破败的尚书府邸,看著那一地焦木,不禁想起了曾经的春花,想起了他的旧梦——他的旧梦是否也已随著这场心火湮灭?

    于是,他决心开始寻梦,他打听到当初的戏班散在了江南,于是他走进了这片烟雨迷蒙,也走进了她与仇恨的纠缠……名枕秋沉吟在他的“故事”中,“她是真心的——所以你后悔了?”一片真心却换来家破人亡,即使是那女子手段卑劣在先,这冤冤相报的结果也太可怕!心里一阵紧缩,不禁想到了自己,若自己当真一意孤行,这名府又将是怎样的结局?她当真忍心去伤害这府中众人?且不说当名老爷端起杯子时她的彻骨心颤,就说今日卿儿的落水也让她悔得肝肠寸断——原来仇恨当真是刀,血流到头,终是两败俱伤!

    “你吃醋了?”他问。

    名枕秋淡淡道:“别打岔了,我已经想通,不会再自己折磨自己了。”知道他是怕勾起她难过,所以故作轻松,于是她直言相告,更聪明地避开了他的问题。

    听她终于肯放下往事,首次吐露过去的他也绽放出了微笑。为何苍茫世间,偏偏是彼此能互相吸引?是不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她拥有著坎坷命运练就的冷然无波,而他,则摘不下笑看风云的邪魅面具,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却同样的冷漠看著世间万物,任凭温柔旧梦淹没在时光河川。千唤,而无一回。

    也许,原因其实很简单——仅仅是因为沉在深处的那颗真心,已经太久无人温存。于是,盈握她手,“那就好。所以,不要再犯与我一样的错误。”

    泪水又一次盈满了眼底,望著这个用自己的伤垫她的伤,用自己的痛盛她的痛的男子,她又怎能不用力地点头,漾出一抹清淡的笑花——这是她此刻最好的回报——用她的笑换他的笑……初现的晨光丝丝撒进屋内,像是茧蛹抽出的丝线,穿过万丈红尘,越过瀚海沧桑,串坠著尘缘,只待蝴蝶羽儿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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