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已数月,说出了秘密的她现在是程绣儿了,用着凤乔身体的程绣儿,她喜欢自己的名字被他唤出,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愉,只是她也并非没有心事的。虽然秘密已经揭开了,她的一颗心也全交给了徐承儒,但是,她却依然不能将身体交给他,他说知道她受过那样的伤痛不会强迫她,她只是点头,却不能做声,不是因为那伤痛,而是心中总有不安,这身体毕竟是凤乔的,现在的她到底在哪?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她要找的人,是不是已经回了地府入了轮回?
不知爹娘又怎么样了?可还在为了生计发愁么?爹可为了她的离去而内疚么?娘可还在伤心么?他们的身体还好么?她想回去看看,看看她那受苦的爹娘,看看她那住了十七年的房子,看看院子里的鸡,看看地里的庄稼,她想家!还有穆老爷和夫人,她要怎么交待呢?不告诉他们么?可她到底不是凤乔,不保哪天就给识破了,可是告诉他们么?叫他们怎么接受?情何以堪?
看着绢布上的交首鸳鸯,她绣进了浓浓的柔情,浓浓的蜜意,或者生活都是这样的吧,她过得好了,才会想这些从不曾进入她头脑的事。她不要想这样多,从前她只是一个不见世面的、这为着温饱而发愁的乡下姑娘,现在,她有了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了属于自己的家,生活虽不很富裕却安稳,她应该满足了啊!
☆
“承儒你回家么?我们同行吧。”
正在收拾书墨的徐承儒抬头看到苏东篱走进来,这苏东篱也是学堂里的先生,学问很好但同他一样并不想考取功名,所以私下里俩人很是谈得来。
“嗯,你等等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放在那里吧,一会儿小秋子会来的,你都收拾好了,要他做什么?你总不是想让鲁老夫子把小秋子撵回家吧?”
“东篱,小声些,不怕给鲁先生听到了么?”
这苏东篱什么都好就是个性太过活泼,若不是他的学问好,徐承儒怀疑鲁先生会不会用他。
“不怕,老夫子已经走啦!”
徐承儒摇摇头,“东篱,你知道翼轸么?”
“翼轸?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不是不信……”
“我只是随便问问的,那天我和内子去润泽轩无意中听老板说过,今日想起了便问一问,你不知就算了。”
苏东篱怪叫一声:“我不知?我不知?喂,你这是侮辱我,你知不知道!哼,你说我不知四书五经倒还好些!我不知!”
看着苏东篱气愤到有些变形的表情,徐承儒笑了笑,“东篱,你今年也二十一了吧,怎么……”
“徐夫子,就不要教我了吧,我啊抵死也做不来你的夫子模样。你不是问翼轸么?传说中的一种上古神兽,生有三足身后长翅膀,它的面目很狰狞,不过倒是一个扬善抑恶的神,只是它的生性有些残暴。”
“扬善抑恶却生性残暴?”
“是的,传说它会撕烂并吃掉作恶的一方,天庭容不得它的做法,没有封它为神,所以它算不得在天道中,但它嫌恶如仇,虽然做法有些邪恶残暴可也不是魔道,所以,它的身份也很特殊,几乎没有什么庙宇中供奉它的。”
“哦,我还听说它会守得住人的灵魂是么?”
苏东篱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也很多啦,但是有这样的说法。传说人间不供奉它,天庭不容它,魔道它又不入,所以它是存在在一个它自己做下的结界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到达那里,不过机缘巧合之下一些得道的修行者是可以与它通灵的,但是倒没有听说过真有这样的人。”
“若是有这样的人呢?若是这样的人做了翼轸的符又做了法呢?”
“若是有这样的符的话,那么它就会护住一些人的灵魂,地府的鬼差是不敢也没有那种能力接走被它守护的灵魂的。可,说真的我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人死了就应该从以前的是与非中脱离出去回地府进轮回,再开始新的一段人生,在人世间游荡有什么好呢?”
徐承儒停下脚步,侧过头,想了一会继续问:“东篱,借尸还魂的……鬼最后会怎么样?”
苏东篱也停下来,有些惊愕地看着他,“承儒,你今天怎么会问这些?你不是还劝我多看些正经的书么?”
徐承儒不自然地笑笑,他不知如何说,难道说自己的妻子便是借尸还魂的么?
“我还道你不知这些事呢!倒是有借尸还魂的说法,只是谁也没见到过,我也都是从书上看到的。说世间有一些鬼魂四处游荡,若是遇到了刚死的还没冷的尸首,便是可以借尸还魂,不过到底不是自己的身体,多半会有诸多的不适应,所以,最后还是从尸首里脱了出去,但也有成功的。”
绣儿变成凤乔已经五个月了,是不是能算为成功了呢?
“承儒?承儒!你今天怎么了?怎么问这些奇怪的问题?”
徐承儒对苏东篱的叫声置若罔闻,只是径直地向前走着。
苏东篱一下抓住了他,“承儒,再走就过了你的家门了,你今天怎么了?难道……难道你遇到了什么么?”
徐承儒赶紧摇头,“没有,我也只是想起来就这样一问了。”
苏东篱不放心地看了看他,却也没发现什么不对,“那我先走了,你若是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虽是不懂得什么法术,但到底是看过这样的书的,主意还是可以出的。”
“好。”
推开院门就看见程绣儿,她坐在树下绣着什么,看看这个他住了几年的院子,他从没有这样强烈地认为这里就是他的家,也没有这样眷恋过这里,这些都是因为这个女子,是这个女子使这里成了他的家,是这个女子留住了他的目光和他的爱恋。应该就是东篱说的那样吧,绣儿已经成功了,是的,一定是的,她是一个好姑娘,受过了那样的苦上天应该给她这样的奇遇了吧?
程绣儿听到门响,抬起头正迎上他的目光,脸一红,放下花撑走了上去,“今日回来得早些,你先歇下吧,我这就去把饭菜端上来。”
徐承儒一把拉住她,将她纳入自己的怀中,“绣儿,绣儿,你……”
要怎么说?怎么问?问她进了凤乔的身体可有感觉到什么不对么?问她是不是就真的可以一辈子用着凤乔的身体了?
感觉到他的犹豫,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她还是感觉到了。这便是爱上了一个人,是么?可以感觉到他的思绪,感觉到他的快乐,他的不安。
程绣儿不问,只是安静地伏在他的胸前,她愿意一辈子靠在他的胸前,一辈子啊,不是十年八年,而是一辈子,可她和他有一辈子么?
各自想着心思,却同样不能说,同样借由对方寻求安心。
拉开她让自己可以看得到她,徐承儒想起了自己心中的一个决定。
“绣儿,再过三天学堂里要放假了,你想去哪里走走看看么?”
去哪里?回家,回周村行么?她想看看她的爹娘。
“先回岳父母那里吧。”
虽然她不是凤乔,但他却依然把穆老爷和夫人当作自己的岳父母
程绣儿轻轻地点点头,是啊,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穆府了,想来穆老爷和夫人也想她,不,是想凤乔了吧?
“绣儿,我们去周村看看,你不是想你的爹娘了么?你去取些银两,给二位老人,虽然不能告诉他们真相,但是孝心是要尽的。”
程绣儿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只知道两行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她拥住徐承儒的身体,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她死去之后,在离开爹娘五个月后,终于可以回去了么?
“承儒……”程绣儿欲言又止,当问还是不当问?她实在不愿打破这种宁静,这种她盼望已久的有人疼爱的生活,只是,她怎么能只想到自己?
“嗯?”用手抚着她的一头秀发,徐承儒有些不明就里,“绣儿,你有事?”
“承儒……要告诉穆老爷和夫人我同凤乔的事么?我怕,早晚是要给他们知道的。”
早晚?是啊,绣儿与凤乔的种种不同总是会给人发现的,一个受了惊吓忘记了的借口不会长长久久地用来遮掩的。这事也在他的心中盘亘,只是他也不能给自己一个决定。“再等等吧。”
等什么?等到何时?这样拖下去是好办法么?徐承儒不敢问自己这么多的问题,这世间本不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是他强求完美了吧。
☆
挑开车帘,是自己熟悉的风景,她便从这一路走来的,那时心里全是迷惘,只是选了一个方向走下去,没有目的,也没有理由,总是要做些什么,虽然她是一个鬼。这时的心情却全不一样了,仿佛新嫁娘回门,不,就是新嫁娘回门啊,或者比那也还要复杂?有些盼望,有些怕。
看着她变幻的面容,他并不言语但他能体会,因为她已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么?他知道她的兴奋,她的紧张,她的脸上放出一种他见过的光芒。
其实他的心思又何尝不复杂?她见到父母会怎样?控制得自己的情绪么?往日的伤痛还会涌出么?她可舍得下父母同他走么?且,她轻轻地带过自己的身世和经历,个中的原由都是他猜来的,不久他便会知道全部了,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冲击呢?
“绣儿,记得我说给你的事么?”
她调回自己的目光,微笑地看着他,“记得的,到时我少说话就好了,我只想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绣儿了,不会让爹娘知道了,那样怕是会吓坏了他们的。”
程绣儿伸手握住他的手,现在的她已经不再似从前那样,她在学着表达自己。“谢谢你,谢谢你。我……承儒,你不知道我……我从不敢想有一天我可以再回来,作为一个人回来……”
她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改变爹娘的生活,这些银子若是紧着些用,可以用上个七八年,还有这些药,娘被病痛折磨了一辈子,终于可以用上些好药了。
远远地看到炊烟,程绣儿握着徐承儒的手紧了起来,她已经看得到周村了。
过了一会,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挑开门帘,“老爷夫人,到了。
是这里,什么都没变,村头张家的院墙上还插着过年时的招财旗。是这里了,爹娘这时可在家里么?她的手心中竟有些汗意,徐承儒同车夫交待着什么她都没有听清楚,眼睛看向家的方向,却不敢向前迈上一步。
“绣儿,你等一下,我去问问。”
“我知道路……”
“做做样子也是要的。”
徐承儒说了这句话便向村头走去,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是啊,样子是要做的,总不能直直地奔向家里。
过了这样久他怎么还没有回来?程绣儿有些坐不住了,家就在前面啊!由窗子看出去,却见到了车夫的一袋烟都没有抽完,原来还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么?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车夫再装上了一袋烟,该回来了吧?看向村里,却不见那熟悉的身影,侧侧身耐下性子,看着烟袋中冒出的烟随风在空中幻化成许多的图案,脑中却全是爹娘的样子。
远远地看到徐承儒走了回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是小柱子,虽然过了快半年了,可是却不见他长高啊。然后她才看到徐承儒的脸色很阴沉,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小柱子随着他上了车来坐在车夫的身边,给车夫指点着方向。
坐在他的身边,程绣儿感到了他的愤怒,他为什么而愤怒?
“徐老爷到了,我先进屋去看看有人在没,自从绣儿姐姐死了,程大娘就总是往山上绣儿姐的坟上跑,天黑了才能回来呢!”
程绣儿听了这话,忍不住哭了起来,徐承儒把她搂在怀里,低声地说:“绣儿,你现在是凤乔。”
她点点头,她知道,只是忍不住啊。
听着小柱子跳下了车,不一会儿又听到他跑了回来,“徐老爷下车吧,今个儿程大娘在家呢!”
擦干了泪走下车来,她几乎有些站立不住,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靠着他的身体由他挽着走向里面,还没到门口,就见着了爹和娘,变了,爹娘都变了,爹的背驼了,娘的头发白了,可都是为了她么?一声爹娘就在嘴边却不能唤出。
小柱子跑上来大声喊:“徐老爷,这就是程老爹和程大娘。”
徐承儒接口说道:“您是程老爹么?那,这位便是程大娘了?在下是平郡县百草堂的徐承儒,今日特携内子来周家村,看望程老爹和程大娘。”
几句话说得老人手足无措,是啊,他们一辈子也不曾有人对他们说过这样的话的,这在徐承儒不过是平常的言语,在他们却显得那样的文绉绉。
程老爹看着眼前的人,小柱子说的徐老爷身材修长,虽说不上俊美,但一看就知道是有学问的人。
平郡县里来的?来看他们?他们并不认识平郡县里的人啊,莫说是认识了,平郡县去也未曾去过的。
“老爹,还不请客人进屋里去么?”
小柱子的一句话惊醒了程老爹,他把人让到了屋里,程绣儿的眼睛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娘,却不敢言语,只怕一开口就流下泪来。娘的精神很不好了,只是跟在爹的后面。
坐下来,徐承儒向二位老人解释道:“老爹,其实这事说来也蹊跷,前些日子内子总是梦到一个年轻的女子,开始倒也没在意,后来久了才觉着不对,这几日内子又梦到了那女子,内子问她是谁,她说叫程绣儿。”
话音刚落,就见一直不言语的程大娘走上前,双手伸向徐承儒颤声说:“绣儿?绣儿?我的绣儿?她在哪?她在哪?”
程老爹一把拉住她,程绣儿以为爹要打娘,刚要站起来护住娘,却听到爹对娘说:“别说了,别问了,咱们的绣儿已经死了!”
这……是她的爹么?爹在叫她的时候也会用这样的口气么?有些慈爱,有些悔意的口气么?
“死了?死了?”程大娘喃喃着走回到炕边坐下来,低声地喃着什么。
程绣儿闭上眼睛,娘啊,我就在你眼前啊!
“内子问她怎么会到自己的梦里,她说这是有缘,原来内子的新嫁衣便是这位绣儿姑娘绣的。内子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虽然死了,可是不放心家中的父母,忍不住便哭了。这位绣儿姑娘求内子看在为内子绣嫁衣的缘分上,请内子代她向父母传几句话,她说她就要投胎转世了,这次会投到一个富足的人家,请爹娘不要再为她伤心。”
程绣儿感到他握着自己的手紧紧了力道,他在问自己要不要说些什么。要说么?说什么呢?这几天一直在想着爹娘,却没想到他们的变化这样的大,爹和以前不同了,不再那样的暴躁,可是娘却变得有些疯癫了。
“程……”要她唤自己的爹娘做程老爹、程大娘,她是怎么也叫不出口啊!
“绣儿……姑娘说,她不怨也不恨,那些都是她命里的劫数,爹娘也都不要再伤心难过了。绣儿说,她对不住爹娘,不能孝敬爹娘。绣儿……”
“绣儿,绣儿,你回来啦?”程大娘突然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程绣儿的手,痴痴地看着她。
“绣儿,你回来啦?娘可想你,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娘?”
老人颤抖着伸出手抚摸上她的脸庞。
“娘……”
一声娘叫出口,程绣儿忍着许久的泪这一刻终于流下,娘啊,娘,你认得我么?
“绣儿,绣儿,我苦命的孩子啊!”程大娘突然哭了起来,自程绣儿死了后,程大娘的精神就不好了,她把山上的坟当成了女儿,每天什么也不做只坐在坟前和女儿讲话。
“娘啊,你的腿还疼么?我带了些药来……我。”止住话的程绣儿想起她已经死啦,不能再这样地说,会吓到爹娘的,如今人她见着了,她就满足了啊。
被徐承儒拉住的程老爹站在一旁呜呜地哭起来。
徐承儒看着屋里哭作一团的人,心中不是滋味,刚刚在小柱子家知道了绣儿的遭遇,他的心中满是恨,恨程老爹竟让女儿受了那样的苦,恨那几个男人竟忍心糟踏了一个如花年纪的姑娘,恨自己不能为绣儿报仇。
突然,程大娘推开了程绣儿,悲声说:“不,你不是我的绣儿,我的绣儿已经死啦!我……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程绣儿刚要上前,徐承儒拉住她摇了摇头,她颓然地坐下。
程大娘伏在炕上放声大哭,“我的绣儿,可怜的绣儿已经死了,她不要娘了,她走了……”
程大娘渐渐止住哭声,抬头看向程绣儿,“夫人……夫人见着我苦命了绣儿了?”
程绣儿看着娘的眼睛变得澄清,她知道娘的疯病好了,只是,这一声夫人叫得她心痛,她是绣儿啊!
“是,见着了,绣儿……绣儿姑娘很好,就要投胎了,因为心里惦记着你们所以托我来看看,她要我传个话,让你们放心,不要再挂念她了。”
程大娘自言自语般喃喃着:“要投到富贵的人家了?可是好人家么?我的绣儿没享过福,只吃着苦……”
☆
这天夜里徐承儒住在了程绣儿从前的房间里,黑暗中,听她讲自小而大的许多事,有开心的,有伤心的,他的心里勾绘出一个程绣儿的样子,平凡而普通的一个姑娘。
“绣儿,我说给你一件事,你应我不能哭……那三个人都有了报应,一个吃了官司秋后问斩了,一个染了脏病快不行了,还有一个花败了家,中风瘫在床上动也动不得了。绣儿,天给了他们报应了。”
“承儒,我已经不再想那时的事了,有时想起也不会如从前一样的痛了,我只想爹娘过得好些,只想……只想与你……”
他接下来说:“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会么?能么?她不知道,她只求见得到他,听得到他,陪在他身边,在她是程绣儿也是穆凤乔的时候,只是这个身份她担得不安,穆凤乔的身体她用得不安。
第二天清晨,程绣儿一早醒来,看着这熟悉的屋子,看着身边熟醒的人,她感到幸福而满足。昨天娘的疯病好了,爹说是听了她带来的绣儿的话,看着爹娘里外忙碌的身影,她是那样地感激承儒。
侧过头仔细听听,她感到很奇怪,往日这时候娘该起了,怎么没听到声音?
程绣儿轻轻地穿好衣服来到外间,看到爹娘还没有起身,走到老人的身边,看着他们带着微笑却有些灰白的脸庞,一种不祥之感升起,推推娘不见有什么反应,推推爹也不见爹应她,伸手探爹的鼻息,她惊呆了,不,不,昨天爹娘还好好的。
“爹──娘──!”
她扑到老人的身上悲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