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有歌声隐隐传来,仔细听来,唱的是:“杭爱山,杭爱山,高高连天檐。连天檐,接天渊,杭爱黑山间,牧野万里永无边。日儿已下!牛啊!羊啊!快回来啊!回到杭爱山下,那儿才是你的家,那儿才是你的家……”
已近日暮时分,倦鸟归巢,牧民们吆喝着留恋不走的牛羊们,准备回家了。整片的草场上只闻牛羊鸣叫声,间或夹杂着牧民的吆喝声,满是一派平和温馨、生机盎然的景象。
忽然,一阵匆促的马蹄声踏踏地响起,打乱了这一片融融的气氛。有牧民惊异地抬头远眺,无边的草原上一望无际,远远的,只见一个小小的黑点正迅速地移动着,渐渐地,黑点近了,是一匹马——正确地说,是一名骑士正催促着跨下的马儿快速地直驰而来。马驰如风,马上的人微躬着身子,尽量地把身子贴在马背上,看不到他的面容,但很明显看得出来这名骑士的骑术极精。
不一会儿的工夫,一人一骑已越过不少的牧民,无视于众人惊愕的神情,马上的骑士仍纵马急驰着,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的迹象。
“庆达来!出什么事了吗?”有少女清雅的呼喊声响起。
马上的骑士一勒马缰,急驰中的健马四蹄立起,仰头一声长嘶,稳稳地立住。马上之人仍然稳坐马上,只是声音极为急促,“塔娜!斛律桀的人马正朝我们这儿赶来,我要赶快回去报告族长。”
问话的少女一惊,“确定是斛律桀吗?”
“确定,我认得他们的服饰。”马上的男子有些喘,脸上有着焦虑。
“他们到哪儿了?”
“刚进入我们的领地,但速度极快。”
少女稍一凝思,果断地下令,“那起码还要一个时辰,你快去通知我阿爸备战,这儿的人由我来召集,你们不用分派人手出来了。”
骑士应了声,急急地驰离。叫莫塔娜的少女一头秀发被梳成六七条的小辫子,间杂以一些彩色的绒线,辫梢缀了一些洁白小巧的贝壳。蜜色的脸庞上五官立体而精致,整个人看起来清雅脱俗。她环视了周围四散的牧民一眼,一双清澄如水的眼里虽然有着惊疑,但并不显得慌乱。从腰间取下一状若笛子的的物事放到嘴边一吹,一阵似笛非笛、似笳非笳的奇异声音立刻响彻整个草原,这是族里约定的有敌来袭时的暗号。眼见牧民们俱都忙碌起来,塔娜也忙忙地赶着四散的牛羊,它们是族人最昂贵的财产,即使是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也是不容丢失的。莫塔娜一边赶着牛羊,脑海里却不停地思索着,她的族人们明明已经察探到斛律桀的的人马往另一个与本部落相反的地方行进去了,怎么又会突然地出现在这儿的呢?难道,这是他的声东击西之计,这里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她蓦地一惊,唇角抿起,眼中浮现出深思的表情。草原儿女无论男女都懂骑射之术,而她是现任族长的女儿,亦得已更多的了解族内的一些大事,斛律桀的残暴及骁勇善战她亦听到不少。私心里,她一直不希望战事发生,族内的人丁并不是很多,但在族长的领导下,都已做了最恰当的安排,他们甚至在数天前,就把一些老弱妇孺安排到了较为安全的地方。族人们不会天真地以为斛律桀会放过他们,但却也不肯俯首称臣,任人宰割,所以,唯一的方法,只有奋起抵抗,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只是,虽然全族的人早做好了心里准备,却仍没想到敌人来得如此之快,尤其是在深信敌人已经西去的错误情报下,这场战争仍是令人有措手不及的感觉。
塔娜很快聚拢所有的牛羊,在外放牧的族人们也都聚集过来。扫视了惊疑的众族人一眼,她简短地说明了目前的情势。众人虽然意外,但却并没有太大的惊慌,这一场战争终将是无可避免的,每一个人都心中有数,亦没人甘心示弱,延伦部只有战死的男儿,没有懦弱的求饶者。
塔娜简洁地分派人手按着原来定好的计划把牛羊赶到安全的地方。人群很安静,偶有牛羊不知愁苦地低鸣,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是肃然的,原本欢快安宁的氛围早已沉滞了下来,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即将开始……
战斗比想象中还要来得更快一些,这是一场人数相等,但却实力悬殊的战斗。原本青翠美丽的草场变成了人间的修罗地狱,不断地有鲜血飞溅、不断地有人倒下。惨嚎声、兵刃撞击声、刀刃砍入骨头内的闷响声不停地响着……
塔娜挥刀拼命地厮杀着,身上,面上满是污血,分不清是敌人的、族人的、或许是自己的。她的知觉早已麻木,早已在亲眼看到阿爸被敌人一刀刺死的那一刹,就已麻木。她原本在阿爸的喝斥和两名族中勇士的护卫下正往外冲杀,但却在即将冲出包围圈的那一刹那、在杂乱的兵刃撞击声和众多的嘶吼声中,奇异地听到了那一声嘶哑的、属于阿爸的低叫声。她回头,慌乱的眸子茫然地穿过纷乱晃动着的人群寻到了正被一把刀深深地插入腹中的阿爸,她怔怔地看着阿爸焦急地用眼神示意着她快走,怔怔地看着那刀飞快地拔出时飞溅挥洒的、让她心为之碎、肝为之裂的漫天鲜血,怔怔地看着疼她爱她宠她的阿爸砰然倒地……
所以,她回头,不顾一切地往回冲。身旁有族人不断地倒下,鲜血不停地飞溅,她视若无睹,心中、眼中只有一个目标:阿爸!她要回到阿爸身边,她拼命地冲,无所顾忌地冲杀着……
只是,她看不到,无论怎样努力还是看不到阿爸的身影,身旁仍不停地有人倒下,有敌人,但更多的却是那些曾是如此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又一道人影砰然倒在她脚下,是护她突出重围又随她冲回来的两名勇士之一。塔娜痛到极致以至于麻木的眼缓缓扫向眼前站立着的高大敌人,他的嘴角有着一抹不屑的冷笑,满面的鄙夷,满眼的漠然,手中分明是提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大刀,但他就那样昂然地立在那儿,不理会身旁疯狂的杀戮,亦不理会随时有可能砍到身上的长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这些不停倒下的身影、不断消亡的生命,在他眼中看来,竟似不能引起他丝毫的注目或介怀。
塔娜提起手中的刀,使尽全身力气地朝他劈出,两刀相撞,一股大力袭来,她蹬蹬后退数步,胸口一阵酸麻,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那男人眼里闪过一抹异色,转瞬间又仍是一脸讥讽的笑,但却没乘胜追击。深吸口气,她倔强地再度举起刀——“塔娜,快走!”一道人影飞快地掠过她,向眼前的男人扑了过去。塔娜怔怔地站着、怔怔地看着这一脸讽笑的男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度挥出手中的刀。那名族中最英勇的勇士、曾护卫着她在敌阵中来回冲杀、保她活命至今的勇士在不过数招间便倒在了地上。她看着他眼里的愕然和愤怒还未及消散,人已倒下,而一直紧握在手里的刀却飞出了老远。
他再也没有机会去握那把刀了……
塔娜再度挥刀,脸上有着温热的感觉,那是刚刚倒下的、拼命护卫她的庆达来喷洒的热血。那样温热的触感渐渐冷却,使尽所有的力气,她的眼中无泪、更无痛,甚至在那把沾血的长刀挥到眼前、在她砰然倒地的那一刹那,她都没有感觉到痛。那抹嘲讽的、不屑的笑是她在失去所有意识前最后的记忆……
草原上的风仍不停地吹着,一波又一波的草浪随风舞动。似乎一切都没有变,仍是那片美丽的大草原、仍是那阵不断吹拂的轻风,唯一不同的是,风中多了些浓重的血腥味……
“阿爸!阿爸……”塔娜一惊,猛地跳起来,浑身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哼出声来。她茫然地张大眼,四处扫视,这是一个简陋的帐篷,她正躺在冷硬的地下。她看不到平日里熟悉的床铺、更看不到满面血污、正对着她挥手的阿爸。不是梦,一切都不是梦!浑身的疼痛让她更加清楚地了解到这一点。
她挣扎着起身,她竟然没死!这又是什么地方?她的身上并没有太重的伤,除了左手臂上那一道不算太深的刀痕之外,她的身上并没有其他的伤,有的只是因用力过度而引起的全身酸痛而已,那两名护卫把她保护得很好,只可惜……
是谁救了她呢?她勉强掩下心底的黯然。扫了眼左手臂上那道明显没有经过包扎和料理的伤口,血早已止住,只余干涸的暗色的血迹。
帐篷外一片安静,塔娜挣扎着往外走,她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哪儿。掀开帐帘,一道刺目的阳光直袭上她的眼,不由自主眯眼、垂目。一会儿后,她慢慢张开眼,缓缓地适应着眼前明灿的日光,四周仍是一片静谧,有为数不少的帐篷矗立在附近,草原上的风熟悉地吹着。塔娜慢慢地走出,有隐隐的人声从一个帐篷里传出,犹豫了会,她还是缓缓走了过去。几步之后,她急忙闪身,躲入身旁帐篷的一角。那几名背对她站立的人不正是杀害她族人、让她尝到灭族之痛的敌人吗?她按下愤恨的心情小心地辨认,不错,正是他们,那样的服饰早深深地刻画在她的脑海里,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忘记。那么,她不是被救,而是被抓回来了,想到自己满身的污垢和未经处理的伤,她可以肯定自己是被这些人给抓回来了。可是,这些人把她抓回来是何用意呢?前方一个帐篷的帘子一掀,里面走出两个人来,她暂停思索,小心地缩起身子。
“族长!您看我们下一站要去哪里?”身材稍矮些的男子恭敬地询问另一名高大的男子。
“你认为呢?”高大的男子不答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