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悠远的战争史,他是一个噩梦。他不属於三界的任何一族,更没有人知道来历。
他的残杀、他的嗜血,是三界最恐怖最黑暗的传说。战争不过是他无聊时的游戏,等他玩腻了就会毫不留情的转身走开,空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如同无人知晓他从何处来,他离开後去了哪里,也是一个谜。
没有人知道,「战鬼」其实只是战魂的变体之一。战魂是为万战之主,均分善、恶。为男,主恶,若意不能持,化厉鬼,荼毒生灵;为女,主善,若心息性宁,得挚爱,安乐於世。新胎一般会在百年时苏醒,最终是否扰乱天下,除了性别,还赖成长境遇与本善之心能否压过邪意。
我的母妃,战魂怨伶,便是上一代传人。善良的她自囚於人间,直至一日於山谷溪流中救回一名清俊的重伤男子。
不忍伤害虽然知晓了自己真实身份仍苦苦纠缠的爱人,带著谷中的忘忧,母妃来到魔界,原本以为就这样日久天长的相依相守,平生足矣。可是,负荷的力量过於强大,就必须不断通过生育轮回更换新的躯体继承精神,这就是战魂一脉千万年来的传承之道。我的即将出生,打破了一切。
三界多年以来内部的弱肉强食,再加上战鬼频出,母妃察觉到体内极恶的一部分日渐苏醒,即将凝结成下一代战魂传人的『灵』,毋庸置疑,必为恶鬼。纵她勉强压抑千年,终需传世。而这一世,战鬼必要毁天灭地。
只是,眼见自己的孩子即将出世,却注定要一生双手沾满鲜血。不知道怎样爱人和被爱,不知道珍惜为何、依恋为何、欢笑为何。杀戮,逃避被杀,再杀戮。血海漫天,只留仇恨是生命的唯一主题。
我是父皇与她的孩子,只凭这一点,她已无法置之不理。最终,抱著对魔子性别特质的最後一丝希望,母妃选择提早了我的出生:先是削弱先天,又在我出生後立刻将我的一半力量封印於某处,以保在我出嫁之前灵性不足以苏醒,而且可能永远取不回全部力量。
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过三人,母妃、烟罗和父皇。
安排了这一切,母妃付出的代价是折损自己诞下我後的一百年生命,硬撑到我的百天,坠崖而亡不过是个必然的意外。父皇原本以为,只要我嫁给宁,这一世便可无忧无虑。
一瞬间,父皇多年的痛苦、执著,了然我心。只可惜精心计划了这麽多年,步步为营的只为给我幸福,终究还是……为魔为神,我们已强大到可以掌控人类的命运,冥冥之中,我们的命运又掌握在何人之手?
带著母妃不知加持在何处的另一半封印,我离开了烟罗。毕竟我还是魔族,在这人间生存还是不难。已将我视为无物的宁怎麽也不会费心来查探我的存在,还可不时回去见见烟罗,虽然免不了每每被斥责一番,倒也逍遥自在。
百年徘徊,最爱探幽,某日竟误入一幽僻绝谷。映入满眼的,居然是一片淡银红的忘忧。仰天长叹──这人间,无论如何也只有一处可得如此奇景。母妃,您终究还是引我前来了。
至此,我便在谷中停留了下来。谷中清闲无事,我日日与花为伴。实在闲久了,我便到书房随手翻翻母妃留下的手札,看得越多也就发现战魂一族越多的秘密。
那一日,正在谷中酒的我,猛然一怔,花瓣从指缝簌簌抖落。只瞬间,我感觉无形中数道气流冲入了我的体内,激醒体内某一部分;身体内的力量在急遽增加,嗜血的欲望却扼住了我的心魂,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感觉到了烟罗垂死前那一脉渐渐微弱淡去的气息时,我明白了,原来,烟罗便是我的封印。
我以为是日升宁的罔顾人命,因他手中刺向烟罗的、那把透胸而过的无情利刃,令得结合了父皇、母妃二人之力才一直被压制的本我最终苏醒。於是誓要化身厉鬼为烟罗复仇,我一面设计逼得日升宁亲手唤来「血引」替我搜刮精气来唤醒带著烟罗记忆的扶风,我的魂卫;顺势耗损了天界军的大半元气,算是送了一份礼物给觊觎天界良久的皇兄。
可是尘埃落定,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被设计得最惨的那一个。
苦笑著,我一手遮住眼睛,「我当初竟不知道,烟罗的血原不是红的!她是死前服了『噙血』,呵……飞华,魔帝,我的好三哥……这世上除了他,谁会有魔界奇毒噙血?谁又会有能力让烟罗服下噙血?」这话,竟是自己亲手掀开心中原掩得死紧的一处伤口呢。
不想看到扶风的惊恐,我的声音低下去,渐渐化作了微弱的呻吟。几乎就要撑不到说完……几乎恨不得自己就此窒息……烟罗为了爱情背叛我,可她用生命来道歉……不管我接不接受。
她没有错,扶风更没有错,错在飞华……可是为什麽,我却恨不起来?被亲人背叛的人,只能怨恨自己呵!
「您,唉……何苦要知道?」扶风是在心痛吧?他伸出手,却不知该否抱住我。
我的笑容想必甚是惨淡,「那麽红的血……烟罗的血,那麽多个夜晚在梦里纠缠著我……原来竟是我错了……」
是,我不该挥挥衣袖,灭了宁的家国;可是苦心利用我的却是皇兄,多麽可笑。呵呵,亲如手足,却为了权势不惜伤害深爱著自己的女人去利用自己妹妹。烟罗不过是三哥用来操控我的棋子。在他眼中我是如此冷血之人,烟罗不死,我怎麽会插手天魔之战?他又怎麽能顺利拿下日升?
强烈的痛苦趁著醉意翻江倒海地淹没了我;我感觉得到那种可以扼死人羞愧,那种,被亲人抛弃的羞愧,我拽著扶风的袍角,「为什麽要这样对我?他是我的亲哥哥……为什麽不要我,都不要我?……」一遍又一遍问道,直到醉入他的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您的错、不是……」
你在说什麽?听不清楚了啊……夜风好舒服,让我睡去吧,心就不会痛了。
「您醉了,睡吧、睡吧……这一次,我会永远守护著您,不离不弃……」萦绕耳畔的,是扶风温柔的声音。
……宿醉之後,我和扶风似乎达成了默契,都小心地不再提起那夜。
***
谷中时光清闲,一日,难得友人到访。
「寒大哥,今日难得有空过来。」听得外头脚步,我便已知道是他,能够安然进出我的芳渡崖,世间也不过他一人而以。
记得那是一个夏日午後,我为见识人界名闻天下的「名宿集」而偷溜出谷,却遭受无赖纠缠,正是狼狈之时,一名三十左右的清秀男子居然奔了过来替我解围。
如果不是那夜他醉倒在冰棺上,我永远不会想到传说中鬼帝那个执拗的情人,竟然就是我的挚友,紫寒衣。他和暗秋冥一百年的相处,五百年的相思,为了晚出口的一句话,近在咫尺却不能感受彼此手心的温度,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
其实,初与这个气息干净得一如秋日长空的男子见面,我就被他温婉和煦却又总是带著一丝浅蓝忧愁的气质所吸引。与他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品茗下棋,或是调弦弄韵、筝箫相和。
「大哥今日怎麽得闲过来?数月不见,愈发清减了些。」我也知道日日守著冰棺里昏迷的情人,任谁都会憔悴。
「你是知道的,我不过多捱一日是一日。」男子淡淡笑起来,「不知今日可有空陪我下完那盘残局?」
「敢不从命?」我笑答。
月出时分,寒衣便要作辞,知道这人心中记挂著暗秋冥,也不便久留於他,我们约定十日後品茗。送罢寒衣出谷,回转身来,远远见著扶风正在收拾茶碟器具。
见我过来,淡淡送过一句,「那人今早醒了……」径自转身走了开去。那夜之後,扶风强揽了那人的事宜,一点也不许我插手。算算日升宁果然是该醒了,不过他的元气还未恢复,料也不能下床来的,就放他自己多睡一日也无妨。
最是天凉,好个秋。可惜连日以来夜夜无眠,竟是白白辜负了天公的一番殷勤。梳洗完毕,只觉得秋阳极佳,此时竟是一年中最难求的温文和煦呢,我坐在阁子里靠近湖面的露台上。
到底是少眠伤身,不过刚刚读了一会子琴谱,我便觉得脖子微微发酸。手执卷集沿著湖畔闲闲走动,不经意间抬眼瞥见南面掬月轩的云龙形飞檐,那些黑玉砖瓦在秋日下七彩流转,熠熠生辉。
心中猛然一动:也不知那人情形怎样,今日合该去看看的。
抬起手来要推门,扶风的声音恰好传出,「我们主子说了不见的,这会子也不在谷中!你还是快点养好了,趁早出去是正经。」
一时间玩心顿起,我将身子藏在屋子外面的拐角,看著扶风提著药盅食盒渐渐走远。我转到门口,伸手轻轻抚上了镌著流云浮月暗纹的门。
──很多年後,在秋天阳光灿烂的午後,我有时还会想著:如果当初没有因为好奇而推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我的生命是否就会完全不同?
屋子并不十分宽敞空旷,虽然久未有人居住,此刻却已是收拾得干净整齐。移步入内,只见一张悬挂著烟雪玲珑帐的四机榻上,那人斜倚著淡青竹纹靠枕,盖著雪灰薄被,正握著一卷古书看得满脸专注;仔细一看,竟是在书房里曾见过的一本古琴孤本碣石太音补遗。
难得宁此刻虽然落魄,周身却还隐隐透著尊贵威仪:齐腰的银色长发被随意束於脑後,却是一丝不乱;微微低下的脸被额前发丝挡住,眼睛看不很真切;一袭黑丝睡袍,更加衬得露在外面的肌肤雪银一片,只是可惜唇色过於惨白了些;身体瘦薄得有些过分,搭在被面上的手腕已是纤细得不盈一握,透明的皮肤映著淡青血管;他翻动书页时,间或轻轻咳上一两声,脸上微微发红,脖子压得更低些,应该还在发著烧。
我就这样注视著他,记忆中高高在上的天帝,竟然对著区区一本琴谱兴趣盎然、露著开心笑容。阳光洒在雪流石的地板上面,房间里只有淅梭翻动书页的声音。
半晌,终於注意到有人在盯著他看,宁猛然抬起头,我躲避不及,四目相对!
时间恍惚停留在这一个瞬间里,一切都那麽静谧而安详。
一阵轻风掠过,几片金黄的秋叶从窗棂打著旋儿落到我们之间的地面上。
他的目光,几分惊疑、几分茫然,却在下一秒化作坦然。宁将琴谱放在一侧,轻轻开口,「公子,可是这府上的贵眷?」他的声音此刻有些嘶哑,显得格外虚弱。赫然发现,这双眸子,竟是忘忧开到极致时的血银之色。
愣了一愣,我拱了拱手笑道,「有劳公子动问!为何您不猜我是这谷里的仆役,却断定我是主人的家眷?」他的言语之间,已是信我外出。
只听他说到,「因为,不像!公子虽然一身朴素,周身并无半点浮华矫饰。眉宇之间却是英气勃发,加之言行潇洒,寥寥数语便知绝非池中之物,更加不该身为人仆。」
他停了一停,抬头看我一眼,垂下头去缓缓续到,「说来惭愧,那日初见扶风公子,言谈之间气度雍容,我本以为他就是救我之人,谁知他竟说自己不过是区区小仆一名,真让我惊讶此间主人的能耐,却是无缘得见……今日见著公子,举止气度更是远远在他之上,方信扶风公子所言不虚。大胆一猜,还望公子切莫见笑……咳!咳!……」
我扶他靠在我的肩上,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背上匀气,覆盖之处硬得磕手,果真是瘦得厉害;他先前一口气没有顺过来,咳得满面通红、冷汗涔涔。
只觉得他两颊的红色有些古怪,我用心将手掌按下;再侧耳细细倾听,感觉他呼吸之间略带断续且时有嘶鸣之声,手掌所触火热一片。
他重伤在身又有追兵在後,治疗不及加上心焦神恐,坠下山崖又在泥地里躺了一夜,如今到底是数桩齐发,竟是内忧外患。别说扶风不肯操这份心,此刻即便有一百个扶风倾尽全力也是回天乏术呢。
他缓了半晌,倒先开口,「不管公子是谁,冒昧请您替我谢谢府间主人,怕是无以为报了。只怕死後还要有劳……」硬撑了几句,又咳得滑了下去缩做一团。
看他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神采飞扬?这样一个人,莫非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这样子,竟将我先前一点戒备之心去得干干净净。罢了、罢了,只怕果真是前世亏欠於他,今生必要还的。
一手揽著摇摇欲坠的宁,心中叹息;另一只手伸入衣襟,我取出贴胸的一只小小玉盒,单手放在床畔打开,取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雪银丹丸出来。托在手心运动灵力,立刻化作血色的小小一滴,柔光四溢,流曳如水。我扶著宁躺下,轻轻将药滴送入他口中,急咳片刻之後就止住了。
「你不要多心,这不过是我随身常备的急救药物。」看他满脸疑惑,我随口说到,「总不能看你死在我的面前吧?若是真要用药,还得此间主人思量。」
「公子能有此药已非常人。」宁从床上缓缓撑起身来,气息已近平缓。看来药效果然不错,他已是有力气来费心揣度我的身份。只可惜你又何必营算,连这临死前实意对你之人,你也不愿放心相信麽?
「在下与这里的前任谷主确有渊源,方才服用之药也拜他所赐。」只好避重就轻,「我在谷中身份微妙,今日不过一时好奇,还请公子不要向扶风提起只言半语。」我说完转身向外走。
身後那人忙忙喊道,「公子留步──!」无奈回头,竟是惊见那人跌出床榻,连忙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把死死拽住衣袖。我不敢挣扎,毗罗丹虽然药效奇特,他的身体毕竟虚弱得太过。
「公子的行踪我绝不向扶风提起一个字的,还望公子常来……」他的声音到後来竟是渐渐低了下去,手却还拼命想要抓住我,最後顺著衣袖滑落,已是睡得香沉──想是药效进一步发挥,连日来他发著高烧一直昏迷,是该好好休息一番。
轻轻帮他盖上薄被,将帐子掖严。立在榻侧,我微微皱了眉,不知他是否察觉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甚有几分唐突。也许是我多心吧,於情於理,我对他有活命之恩,他便是心存感激一时有些逾越,怕也是有的。
此刻隔著淡淡的帐影看他睡得安稳,这样毫无防备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大孩子。原来起初埋在心底的疑惑又浮出水面,这样率性纯真还会撒娇的样子,那样冷酷无情铁血强权的天帝,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踏出掬月轩,暗蓝的晴空中,此刻已是月出皎皎;我不经意间,竟在他的床前呆立了那麽久?
***
燃起龙涎,暗香浮动之间,轻轻抚上母妃的幽兰琴,一曲清净经,我傍晚时躁动不安的情绪,此刻已平息了大半。停下手来,远远看著扶风端著药盅往掬月轩去,心中苦笑一声,不听他言,果然报应就在眼前。
片刻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却让我不禁怀疑,那些都只是错觉,可是,它们实在太过的真实。
真实得差点令我相信,四机榻上那个咳得奄奄一息的男子,不是宁;玲珑帐里那个睡得香甜的男子,不是宁;我记忆中的宁,不会露出那麽毫无防备的笑容;我记忆中的宁,不应该有那麽凄楚哀伤的表情。
我只是,无意中碰巧捡到一个与他相貌酷似的人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若是我果真能够安心相信,又该多麽轻松。
我这颗平复已久的心,在辨清他方才言语真意之前,已是自乱了阵脚。不是不肯信他病重之时流露出来的脆弱,而是不敢。回想著那人绝美的睡颜,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个男子,绝不会是什麽孤独无依的孩子,纵使败者为贼,他终究还是日升之主──天帝宁。
他的城府他的心计他的野心他的一切……都足以扰乱我平静的生活。不以真实身份相告,只是真心不愿与他瓜葛太深……我们的生命已纠缠了三百年,却像是曾经交叉过的两条直线,彼此愈行愈远……今後自然也不该……再有交集。
思量再三,唤来扶风,细细询问那人的伤势;片刻之後,我写下几张调养滋补的方子,又将装著毗罗丹的盒子交托於他,并且再三嘱咐每隔半月用忘忧花根熬水为他调食一颗。
匆匆出谷来到寒冥山庄,寒衣平日实在寂寞的紧,难得有机会好好陪他,我索性依著性子在寒冥山庄内盘亘。何况我是有心外避,一劳二效,何乐不为?扶风是极聪明的,见我迟迟不归,料著有些缘故,竟又打发些衣物送来,还有日常种种,果然是贴心之极。
决定启程回芳渡崖时,我在寒衣处已有整整三月之期。虽然不好开口,不过算算时间,凭著扶风的性子,应当早已将那人打发走了。
终究还是家里最好,站在谷口,我四顾笑得开心。一路穿杨过柳,沿廊转角,远远就见著品芳厅灯火一片通明,果然是扶风知我归期,赶著置办家宴为我接风洗尘。心中赞了一声,步伐更是加快了些,三月不见扶风,著实想念。
还未进厅,淡淡菜肴的香味顺风飘来,闻得我食指大动,「扶风、扶风,我回来了!」
扶风正在布安筷箸,见著我时,立时眉开眼笑,「到底回来了,我的大公子!」我抢上一步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拉拉晃晃,喜不自禁。心里竟如避了一场大难归来,劫後余生,又有美酒佳肴,自然是高兴得不能再高兴的了。
我正要开口,眼角却扫著对面桌边提著食盒静静立著的一人。晴天霹雳!他虽嘴角含笑,一脸谦恭,只是此刻看在我的眼中,全然不是如此。实话说来,我吃的这一惊,倒简直比晴天霹雳还绰绰有余。不是已嘱咐扶风打发他走人麽?怎麽如今倒是一回来,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他给吓了个半死呢。
扶风躬身向我禀报,偏偏错过了我的眼色,「这位宁公子,誓要见著您才肯出谷的,竟为这个,也不知打了我多少饥荒。主子既然回来了,正好让他死心走人。」
扶风不知,我此刻恨不得立时夺门飞了出去,也省得见著这人笑意盈盈的脸。
日升宁却是不以为意,口中清音朗朗,目光炯炯直视我的眼底,「原来公子就是谷中主人,果然一表人才。在下前些日子不幸遭遇意外,幸得公子援手,拾回性命。虽说是公子高义,施恩不望报,到底该让区区表些心意。从今往後,不才愿为公子车前鞍後,略尽绵力。」
他一席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句句滴水不漏,我要驳他留意,竟似我不知好歹了。我不由得看著扶风面露哀怨。
「万万不可!谷中从来不留外人,主子救你已是莫大的恩德,切不可得陇望蜀,速速出谷方是正理。」不愧是我的扶风,维护起我时跟烟罗一样,都是毫不含糊的。
此刻再看那人,原本见著我时熠熠发光的双眸竟是暗了下去,沮丧之情渐渐从那张俊脸上显了出来。若他并非有心算计,我们过於防范,可是伤了人心;何况现在,只怕哥哥们还在满世界找他,他虽伤愈,到底动了元气,此时遇著无异於送死呵。
「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此处穷乡僻壤,有缘救著公子,是我们修真之人的福分。在下向来不惯仆役成群,生活有扶风打点即可,何况公子生得通体贵气,绝非居於人下之人……」看他依旧瘦削的脸庞,单薄的双肩,「若是不嫌弃,谷中风景也还雅致,公子可以多散几天心,我们当以贵宾之礼相待,您看可好?」
不顾扶风力阻,我仍将宁安排在掬月轩内,只等数月之後他调养恢复,再恭送大驾。
满心以为事情完满解决,他在谷中,凡事仍由扶风经手。等事情过去,我依旧是我,一个隐居之人,全不与世事有半点相干;他身处何方,又要做些什麽,只要不在我的眼前,至此都将不再与我有任何干系的……奇怪的是,每每思及至此,心中的莫名伤感一回胜似一回,只是酸酸绵绵的发痛,不知何故?
***
转眼间,已是深冬。谷中花木再怎麽茂盛,究竟是阻不住寒风料峭的,阳光也总慵慵懒懒的提不起力气来;湖心岛上的暖阁里,茶盏静静搁置在璇玉几上,杯盖斜著,一缕淡淡的白雾悠悠哉哉摇曳上升。我看著正在湖边花丛里仔细收拾著的那人,下意识的又是一声「唉──」,发出了今早以来不知第几次的长叹。
这个人,自留下那日起,就帮著扶风打理起宅子;他似乎极满意这个半仆半客的身份,又像算计好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理由搪塞著出谷的日子,时至今日,竟还没有一丝去意。
随手拉过暖榻上一只金花凤彤织锦的驼绒靠枕抱在怀里,蜷起在含香毡上搁得发麻的双腿,我开始看著窗棂上的蚨桃花纹发呆。
当日说是留他散心,其实是顾忌他有去无回;赶不赶他走,於我不过一句话的事情。留下他,我也不是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的。自从数月前他负伤逃亡之後,魔界的追杀令就下发了各处。若不是我设法掩去了他身上的气息,只怕三哥早已登门来要。单论这一点,我现留下他,就是在玩火。其实怕的,倒不是三哥责怪,而是这人,实在有些琢磨不透。对於初见那夜的事情,像是从不曾发生,他既绝口不提,我倒不便贸贸然提起。
也罢,明明不是第一天识得这人,觉悟是早在救他之前就有,反正山中岁月长,多个人陪我做做戏,也是很开心的,他当我是人间的奇人异士,我当他是落难入谷的富家公子。避祸躲灾也好、修养生息也罢,我乐得睁眼闭眼。
当时这麽想著,也就放纵了宁留在我的身边,其实终是自视过高。熟不料,竟会生出了後面那些事来。
***
半年後.芳渡崖
日子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及至芳渡崖里又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我方惊觉,宁已在我的身边停留了六月有余。我们的关系,已从最初小心翼翼的警惕防备变成了君子之交,诗书棋画无一不谈;甚至连扶风,对他也不再那麽冷冰冰的。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何时开始的,只知道当我发现自己开始常常为他的精彩之处赞叹时,我们的关系也已发展到了彼此直呼姓名的友好程度。
月上中天,清辉如水。掬月轩的临水露台上,一案一琴,檀香轻缭。
「羽兄,这首曲子在这原该是这样的。」我停下手来,看著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这一调羽商最忌拖沓,否则余韵不成,反为滑音,曲色就落了下品……」
看我听得出神,似乎不甚明了,他又仔细复述了一遍,见我眉目间隐隐还是迷惑,宁有些无奈,只好请我将这一曲重新开始弹奏。依言埋头开始,将近方才他提点之处,我却因为走神只听得只言词组,慌乱之间下手已是错了好几个音,正要停下,幽兰琴上赫然多了一双玉色手掌,指尖撩拨,已将我断得不成调的曲子行云流水般续了下去。
不知他是何时提步绕过琴案来到我的身後的。此刻,他极认真的在为我演示著指法,或挑或抹,或拢或捻。我却只能透过层层单衣感觉到从他胸膛传过来的温热,他低下头时滑落的雪银发缕轻轻在我肩上扫动。他在我耳边解说得十分详细,低低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听在耳中说不清的舒服。半刻过去,他停下手直起身来,我能感觉习惯了他体温的後背一下子暴露在春寒中,一瞬间的微瑟。
那晚,我坐在寝阁的窗畔,看了好久的月亮,然後梳洗入眠,竟然是数年里难得的一夜酣睡。
次日。
「战主,您与魔帝的三年之约已过去数月,万一惹得他亲自过来,岂不是又要给他作践。如果是为了宁,值得麽?」扶风忧心忡忡地站立在我面前。
右手轻摇著手中的华月御函,我扶著额头无奈苦笑:看看淡紫纸面上的龙飞凤舞,果然是那人笔迹。只是字里行间更加厌恶已极,我好歹还是他唯一的亲妹呢。单凭这一点,比起宁当初在人间擒我时的含笑风度,他就差了一大截子。
将书信放置一旁,我起身整理刚刚午寐後有些零乱的衣袍,笑道,「皇兄现在寰宇为尊,正是春风得意,哪里就有什麽急事催著我回去办了?不过是闲了白问问,我到底是他妹妹……」扬眼看看窗外,和风暖阳,天空浮云朵朵,「今儿个可又热些了,我倒是要去水边走走。你把信收在我房间里的暗格里,可别叫宁看见。」
扶风看著我,半晌幽幽叹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晚膳时,我难得吃得斯文。
速度慢下来,正好偷眼看这两人:扶风隔我不过两尺,眉目如剑、轮廓如削,尚未脱去少年稚气的脸庞却已是阳刚十足。偏偏这麽俊朗的男儿,每每被我软磨硬泡得要洗手作羹汤,难怪他将厨间定为我在芳渡崖里的禁区。想著便要笑出声来,只好勉强按捺住。
宁不知我正在偷瞧他,一如既往的细嚼慢咽。我在心中叹道,此刻他虽低头无语,可这举箸进筷间的仪态,这绝对掩不住的皇家风范……总觉得这人时时都是赏心悦目的。
「怎麽?今儿个的菜不好麽?」我正想得发愣间,扶风突然停箸开口。
我忙忙收回目光,就近取了几箸菜塞了满口,「没……吃太急……噎住……嗯、嗯……」
扶风急忙过来帮我顺气,「你少诳我,从上桌就没好好吃过,你方才在想些什麽?」
宁抬起头来,将碗箸归位後,笑道,「扶风公子别生气,我来作证,贵主人果真是喜欢今日的菜色,就连刚刚发呆,也是口水横流呢……」一脸笑得可恶,言辞表面似在维护我,其实拿我取笑。你这家夥!
扶风伸手取了茶递给我,口中淡淡回道,「这麽说来,宁公子您是指责在下为仆无理,以下犯上罗?」果然,现世报啊,扶风从来就是在无人的地方欺压我,宁你这次踢到铁板。
「哪里、哪里,是在下唐突了……」宁此刻尴尬多於无奈。
宁啊宁,你果真以为扶风就是吃素的麽?我不开口,装作专心喝水,准备看他怎麽收场。
「今日果然口福不浅!扶风公子才艺双绝,在下佩服佩服……嗯,我方想起庭中还有两棵云槐不曾浇水,二位慢用。」说话间,人影已是消失在厅口。
没想到他也能如此耍赖,我和扶风皆是一愣。
「哈哈哈哈……」下一刻,我已毫无形象的拂桌笑成一团,「人家夸你哦。」
「你少打岔!」扶风当即反驳,「你少得意,怎麽连口水都让他给笑话了去?」
「哪里有的事情?你别听他编排……」瞪大眼睛无辜的看著扶风,想著此时若用宁刚刚那招,可有几分胜算。
看我眼神躲闪,扶风干脆起身将厅门关严,回来在我身旁坐下,也不开口,只管慢慢喝茶;间或瞄我一眼,害我心中嘀咕:这几日怕是与那人走得太近……自作孽,不可活!
「扶风,我错了……」赔些小心,总归没错。
「嗯!」扶风愈发厉害,我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扶风,如果不是三哥传书,你已很久没有要求我赶他出谷了……」先小心试探。
扶风依旧喝茶,并不停下,「不是你让他留在谷中的麽,我看他陪著你倒好,留下也无妨……难道还怕他不成?」
不知道扶风是否在套话,我只能将想法据实禀报,「那个,我没有留客的意思。从前是怕他被轻易阻杀,现在他也快要大好了,我们也算功德圆满。」
扶风看著我,「你告诉我,是不是已喜欢上了他?三百年的过往,你是不是真可以不去计较?」
我开始头痛,扶风认真起来,我还真是没有法子呢,「扶风,你听我说,我不喜欢他,一点也没有!」
良久,扶风慢慢开口,「你若能为他放下华月,我倒是乐见你与他好好在这谷中安度一生。」不待我说话,他的眼神猛一抽动,面容在瞬间狠厉,「若他这次再有负你,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他挫骨扬灰、灭魂绝魄!」一字一顿,空气在一瞬间被浓浓的杀意冻结。
看著这样子的扶风,我後悔了。
我是真的後悔了,为什麽当初,我要在他身上保留烟罗的记忆呢?为什麽无论我做什麽去试图保护我最爱的人,最後都反而将他们伤害得遍体鳞伤?我的一点私心,却要害得这个原本应该单纯无忧的少年,自三年前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背负著深切的悲哀──我的、烟罗的,也许在我所不知道的古久,还有母妃的、父皇的。
我移过身子,「扶风、扶风,你不喜欢他麽?我现在就过去告诉他,我们明早就赶他出谷好不好?我只是欣赏他的才华,最多也就是贪视他的美色。我没有喜欢他,真的,一点也没有的。是我不好,我最喜欢的永远只有扶风你啊!」我的承诺不是假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麽心底有一处在隐隐作痛,我想那是对扶风的愧疚。
扶风沉默半晌,狠狠开口,「留他下来!」人已消失在门後,空留下我在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