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忍不住蹙了一蹙眉峰。
一双明亮的眼睛,迎着他深思般的眼眸竟然显得诚惶诚恐,似乎怕他连喝口水的力气也没有似的!
壬轩伸手接住茶杯,吓得癸曦倏然瞪大了眼睛——
他对她说:“放手!”
癸曦不敢置信地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在他严厉的目光下,迫于无耐地一点点一点点地放开了手指,一双眼睛只盯着那只茶杯,好像是只要一有不对头,她就把茶杯接过来。
壬轩只觉得自己在她的面前活成这样,也不知道该可气,还是该可笑。他轻轻松松地拿着茶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把杯子交给她,说道:“放回去吧,喝够了!”
癸曦就像是看见一个婴儿会自己喝水了一样的高兴,满脸都溢上了激动的笑意,把杯子接过来的时候,她都有一点舍不得放下去了。
“我迟早会让你给气死的!”壬轩冷冷静静地说。
“我……我都已经不说话了!”癸曦一小心回了嘴,急忙又闭上,怔怔地看着他的脸色。
“你怎么变笨了这么多?”壬轩微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熟悉的动作,让癸曦一下子红了眼睛,忍不住说道:“轩哥哥,我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儿,我能不变笨吗?”
她一脸的委屈,都是不敢表露出来,生怕自己一个不慎,真的又把他给气着了!
她可不要看见他病恹恹的模样!
壬轩看着她这样,不由得心软,叹了一口气,冰凉的手指刮着她的俏鼻子,笑道:“还说以后要喂我吃饭,饮水,当我的眼睛,当我的耳朵,当我的手,当我的脚,我现在不过只是躺在床上睡一睡,你就吓成这样了,还说什么以后,你骗我啊?”
“我没有骗你,我是当真的!”癸曦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你要当我的脚,你背得动我吗?”壬轩正经地问道,目光深邃。
癸曦看着他,不敢说话。她只怕是背不动的!
“既然是背不动,就不要把话说得太容易!“壬轩一副教训人的口吻,他的眼睛望着她,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癸曦微微笑了一笑,安慰道。
“要是好不了了呢?”壬轩斜眼望住她的笑,望住她的眼睛,“说实话,你一个人能照顾得了我吗?”
他的目光一直看进了她的心里,很冷酷,很冷静,看得她的心发凉!
“你为什么一定要说这样的话?”癸曦忍不住生气,他为什么口口声声都说自己好不了了呢?
“你不爱听,但我说的都是实话!”壬轩喘了一口气,淡淡地说,转换了一种声调,他说道:“曦儿,你还小,有些担子你是承受不起的,就不要任着性子逞强!你只要能把自己好好地照顾周到了,我也就安心了……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正说着,门外有人在敲门。
房门本是开着的。
壬轩回了一句:“进来!”
进来的人,却是大将军南弈,他一双清亮的眼睛,异常的有神。
五官英武非凡,穿着一身雁纹的长袍,笔直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意。
壬轩回首向癸曦说道:“曦儿,你去门口守着,不要让别人进来,我和南将军有话要谈!”
癸曦奇异地看了他们一眼,点头,安静地从南弈身边走过,一汪流水般,顺道把房门带上,守在门口的不远处。
南弈这才走过来,走到床畔的椅子上,打量着壬轩的一头灰发,眼中的感情难以意表,过了良久,他才说道:“皇上让我来看你!”
壬轩缓缓地笑了一笑,依然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将军回去,就说丞相一时三刻还去不了!”他唇边浅浅地笑着,毫无忌讳,却也没有别的什么情绪,就是在说着一个事实不过的事实,冷静得让人震惊!
南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承认自己做不到这样,他也并不畏惧死,但是做不到像壬轩一样浑不将生死当作一回事,甚至在这种境况下谈论起来还是拿得起,放得下,全然不在意,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激动!
他忍不住,反而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因为这一笑而清朗了起来,朗声说道:“怪不得连皇上都说你很可怕,可怕得根本不像是一个人。你就没有牵挂,什么牵挂也没有,就这么的坦然?”
壬轩皱了一皱眉峰,说道:“人只要生在这世上,就少不了牵挂!只是,我没有时间去梳理,也没有心思去回味,事情总是来得太快,我也总是反应得太快,等我回过身来,事情已经成了事实,事实总是要去面对的,这时再来悲伤,也于事无补!”
他嘴上说得平淡,南弈却知道,他这个人一眨眼睛的工夫就会想到多少事情!而每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得失利弊都会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全都想好了!谁也比不过他,就连云丰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比不过他的权衡,他的冷静,他的果断……
这样的一个人,若就这样没了,实在是可惜!
更何况他是为了救云丰的性命,为了解脱云丰身上那没有解药的毒,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而他救云丰却不是为了这个人,而是为了这个天下的所有人!为了挽救这个没有安定的朝局,为了挽救这个没有清平的江山——他自己的抱负未展,知己未酬,却可以身先死!
“丞相可以含冤而死,皇帝不可无功而亡。”
这是他最后上的一道密折的开篇第一句。
那时,他明明背负着满朝的怨言、诋毁,却无暇眷顾自己的清白、名声,日夜连书,拟好一共十道密折子,全然是纵横燕洲政令的各利各弊,朝廷的各人各事,恢恢弘弘一册备忘录,一册论政书——那时,他也许已经有所准备,一旦事情发生了,这些才一一呈上来,令人心头一震!
身前死后的事情他都一一照料到了,唯独漏了他自己!
南弈一回神,慨叹道:“也许连老天也舍不得你就这样消失了,所以才又让你回到这个世上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充满感情的!
南弈说话一向都是充满感情的,他这个人本来就特别多情,多情的人一向都是特别重感情的人!
南弈却不知道,壬轩这次纵使是不因为血气消亡而死,本来也是身有不治之症!
但壬轩什么也没有跟他说,因为他喜欢看见这个爽朗的少年脸上那开怀痛快的笑靥,仿佛人生也会因为他的笑而变得痛快起来!
南弈本来就是一个痛快的人,悲伤,伤感本来就不适合他的!
壬轩看着他,眼眸的深处有一丝怜悯之情在悄悄地蔓延,可是谁也不可能把它看出来!
壬轩若要藏住的事情,谁也发现不了——
富贵听见他的笑声,毫不客气地在对面的屋脊上大声嚷嚷道:“臭酒鬼,你跟人家的轩哥哥说完话没有,说完就给我滚出来,咱们喝酒去……你再妨碍这块冷石头将养,那云疯子会找我算账的……”
他还真当仁不然,假公济私地当起了管家来了!
三天过去了。
窗外的鸟儿正啾啁。
三月的春光正自明媚。
壬轩半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锦绣薄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