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平坦的官道上,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步行,虽然步伐看似矫健有力,但那步行青年落在路上的足劲,却轻盈得没有震荡起半丝尘埃。与此同时,在他身后还紧跟著一位骑马的年轻人,雪白的健马映衬著他一身朴素的青衫,硬是把那张只比平凡英俊了一点点的面容,点缀得宝相庄严,超凡脱俗!
明明两个人一前一后贴得极近,却一个面冷如霜,一个笑著四顾风景,仿佛不相识的路人彼此之间沉默无话。直到骑马的年轻人确认了一下日渐西沈的天色,勒缰探身唤住前头的步行者,其他过客才惊觉他与前方,那位容姿华丽相貌不凡的青年,却原来是熟稔的。况且,听那年轻人的称呼方式,两人的关系不但并非萍水,还极其亲密。
「师父啊!时候不早了,我们到前面的客栈休息一下吧,明天早起再赶路也不迟。」丈量了一下距离,估计他们能够在天黑前赶到后,年轻人舒了口气,为自己不用再露宿路边而庆幸。然而面对他顺理成章的提议,走在前面的紫衣青年只是不悦地蹙起了工整的剑眉——
「……才走了二百里,你又要休息?」
「已经走了二百里了啊!」闻言,素衣的年轻人仰天长叹了一声,哀怨地瞪起黑亮有神的妙目,示弱地扯住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年轻的师父:「拜托了师父,二百里已经够长了,我们再不休息的话,估计您明天就得拖著徒儿的尸首赶路了!真的!再不歇会儿我一定会累死在马背上的……」
年轻人不提马还好,提到马匹,紫衣青年冷峻面容上的寒霜只会越积越深:「你骑著马,我走著路。我还不觉得累,你就又不行了?」师父徒步,徒儿上马已经是本末倒置了,这家伙却还不肯知足,走不了几里,便又在拖他的后腿?不止一次地,紫衣打扮的戍启有了当初不该把对方留在身边的后悔……
可是,谁叫人类那么麻烦呢?想他从土地公那边借了银子丢给对方,对方却走不出几步,就被身强体壮的恶徒们抢了个精光;他现出真身在人迹罕至的深潭一阵扑腾,翻上岸的鱼虾足以堆成山,绝对够对方吃上大半辈子了,谁知对方啃了几口生鱼,下一刻就吐得死去活来,差点让他报恩不成反成谋害;他把对方丢进普通人家里,面威胁住户养育,结果刚离开不远就听到身后传来痛嘶声,那些凡人竟趁自己走后,泄愤于只是孩子的荣矜?
彻底放弃了让荣矜自生自灭的奢望,戍启只好把对方带在身边。而一个大男人独自带著一个小男孩闯荡,若是没有关系的话,就像他当初没有姓名一样怪异。所以当荣矜提出喊自己师父时他没有介意,就像当初作了青龙御史,少年天子硬塞给自己『夏语冰』这个名字时,自己也没有拒绝一样。反正人类就是那么麻烦,他懒得多管……
只可惜纵容之下戍启却忽略了,有的责任是包袱,一旦背上了身,就一辈子也甩不掉!
「师父~~我累了,马颠得厉害,腰都要直不起来啦!」连声抱怨著,荣矜揉著酸痛的腰,岌岌可危的扑跌下马,虽然嘴角疼得直抽动,眼眸在望向戍启时依旧含著爽朗的笑意。眼见他钉在客栈的门前不打算再走,戍启冷冷地顿住步伐,握著拳头转过身来,眯起隐隐透著金红华彩的眸子:「每次、每次都是这样。二百里算得了什么?况且你还骑了马代步,我都没有喊累,你又怎么可能累得走不动?」
「……可我现在是人了啊,师父。」并不因为对方那毫不体贴的口吻而悲哀,荣矜只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回以对方一记讨好的暖笑:「人类是很脆弱的嘛,师父~~」
「……」平静地深吸了一口气,戍启当然记得对方是为了谁才会被贬为凡人的。虽然这份人情并非自己想欠的,但既然欠都欠了,该还的自然要还。沉默了片刻,主动走进客栈里,戍启没有兴趣回头,也没有兴趣确认荣矜此刻是不是露出了那熟悉的微笑。他正在深深地怀疑,也许玉帝对自己的惩罚并非那记天雷,而是这个替自己挨完天雷后缠了自己十年多的麻烦才对!
不是不知道戍启的脸色,比平时又冷了三分,百分之百是因为不满自己,但荣矜奉行著肚子饿了,就要立刻吃饭,身子累了,就要尽快休息的原则,进了客栈二话没说地占了临窗的一张方桌,唤来被同伴的气势吓傻了的店小二,轻快地点了几道寻常的菜式。
谨记著「自作孽,不容推卸」的道理,戍启纵使再不情愿,还是坐到了荣矜的上首。只是静坐在原处看到菜过三味后,缓缓眯起眸子,他再懒得发脾气也忍不住窝出火来了!指著桌上剩了大半的菜肴,戍启冷硬的口气,就像要把整个客栈冻结成冰一般:「根本没吃进去多少,这证明你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疲饿!为何骗我?」
「冤枉啊,师父!人饿久了,累坏了的时候,本来就胃口不佳嘛,吃不下也不能怪我呀!」叫屈地扬眉,荣矜不管是抱怨还是反驳,面对戍启时,总是含笑的。也正因为这熟悉的笑容,让戍启莫名其妙的无心再继续追究下去,闹到最后也只得闷不吭声地,拧开头去懒得看他。
见状,荣矜放下筷子,将不容易腐化的剩菜打进了行囊里后,趋前托起戍启的臂肘,微笑著向掌柜要了间上房,在对方说出什么吃饱后,继续赶路的吩咐之前,拉著不情愿的他上了二楼:「总之,我是真的累惨了啦,师父!为了益川的那件差事,您已经拉著徒儿,没日没夜地赶了七天路啦!反正水妖也离不开池塘,您这么急也没用。」
「……」目光微凛,皱紧眉头,一想到京城里那个少年老成的主子,戍启就觉得背上的包袱变成了双数。原本他直来直去的性格就是不愿意欠人情份的,然而为了眼前这个不请自来,替自己挨劈的家伙,他就已经欠下了两份重如泰山的人情。一份是欠对方的,另一份是为了对方欠别人的……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星夜腾云飞过去了,哪会拖到现在。」为了报恩,他已经很久没有重温作龙的悠闲日子了,本想等结束了此番差事,忙里偷闲地找个深潭畅快淋漓的泡它个十天半个月,谁知临出门被这个家伙逮著了非跟不可,害得他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再这么拖延下去,不耽误使命就不错了,哪里有闲工夫让他去泡潭?
「不好意思,可是师父你上次瞒著我偷偷去执行任务,结果被山妖伤了元气。所以,这一回徒儿是非跟著您去不成了!否则您再一个大意,又伤神耗元的,万一出了意外,您叫徒儿下半辈子指望谁养活去?」理直气壮的反咬道,荣矜知道对方讨厌卧睡,一边勤快地收拾出给戍启打坐的位置,一边无比幽怨地指责他上个月让自己险些吓破了胆的行径。
要知道当时他之所以可以保持著笑容接过毕大人抬回来的戍启,完全是因为要迎接对方回家的微笑,在看到对方受伤颇重的瞬间僵硬在脸上的缘故。人类的身体很没用的,那一次胸膛里的心脏骤然一紧,他还以为自己要就此窒息而亡呢!
不是他胆小,而是人类的躯体太经不起吓。因此为了多活几年,他这回毅然决然地跟著戍启出了门!而不知是不是小时候托付不掉荣矜的阴影,一直盘桓在戍启脑海深处的关系,戍启好像认定了对方出了门后,没有自己一定活不了多久似的,即便俊颜上寒霜堆得再满,赶走荣矜的话也只字未提!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戍启已经学会认了。
只是戍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对方一路跟自己去除水妖,在添乱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是凡夫俗子了,不再拥有神将之力,你和我一起又能帮上什么忙?」至少目前为止,这家伙除了替他们的敌人,争取对付他们的时间外,毫无建树!
「师父,别皱眉头嘛!徒儿虽然没有法力,但至少可以在师父您再次『大意』的时候出言提醒一句,省得您一个不察,又被些下九流的精怪伤了真身。」含沙射影的抱怨道,对于上次戍启受伤的理由,他可是咬牙切齿了很久。
「……我那次分神只不过是因为好像看到了什么很熟悉的东西。」漠然地解释道,在戍启看来,自己受伤是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和别人多说什么。奈何荣矜不温不火却三不五时,提到一句的逼供方式太过磨人,讨厌多话更讨厌纠缠的戍启,不得不为了耳根清静全盘托出:「那时候突然有种厌恶的预感,所以才没注意到山妖的咒术。」
「会是天庭的追兵吗?」闻言,荣矜也收敛起了微笑。他当过天将,自然明白玉帝绝不会放过和他作对的人。纵使人间已近百年,在天上却连一年亦未到。
「不知道,我看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东西了。不过好像有些红色的残影一闪而过……」仔细回忆了片刻,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好好记周围的事情,戍启不以为然的冷冷结束了话题,上前在荣矜为自己铺好的位子上盘坐下,静心吐纳起来。当年自天而坠的伤只好了七八成,虽然对方乃一般水妖不在话下,但现在多了一个累赘,他还是尽可能的多恢复一些是好。
「红色的吗……」没有打搅戍启的修炼,荣矜蹑手蹑脚地爬进床里躺好,闭上眼,脑中就浮现起一抹熟悉的颜色。这世上的红色与天上的红色同样多不胜数,然而能让目中无人且健忘的金龙,记在心中的红色却不过一二。
所以那抹红……会是靖修吗?如果是这位老朋友的话,那他此番又是敌是友呢?
「……」心里乱糟糟的,失去了身为天将的力量,面对未知的敌人,荣矜难得生出了不安的感觉。只是这全部的动摇在看到眼前闭目凝神的冷俊男子时,便坚定了。温柔的目光深邃却易懂,凝望著盘踞在自己心上的这个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只要确定自己费尽心机要守护的是不变的,就一定能以不变应万变的。
轻柔无声的默念著那个听到后,就再没有忘却过的名字,荣矜浅浅的笑了笑,似乎只要念到这个名字:心里就暖得开了花,总是忍不住要笑一笑的。
「戍启……」虽然是自己选择的,但说实在的,喜欢你……还真的是有够麻烦啊,呵呵……